三国配角演义-马伯庸
白帝城之夜
北郭先生遇狼
◆ 刘璋呵呵干笑一声,没说什么。吴泉又凑过来:“我家主公说了,若您想称帝,东吴也一定鼎力支持。届时东西各有一帝,联手伐魏。”他一拍胸脯:“登基用的礼器在下都备好了,只要您愿意,今天就能在这白帝城里当上皇帝。”刘璋对吴泉的絮絮叨叨显得很不耐烦,他开口道:“吴使节,你可听过北郭先生遇狼的故事?”吴泉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扯出这么个无关的故事。刘璋道:“北郭先生进山遇狼,手中只带着一根大白长蜡烛。北郭先生百般无奈,手持蜡烛作势要打。狼不知蜡烛是何物,以为是棍棒,怯怯不敢靠近。北郭先生见状大喜,真的去拿蜡烛砸狼,结果一下砸断了,狼立刻扑上去将他吃掉。”吴泉道:“若这北郭先生一直持烛不打,孤狼疑惧,便不会葬身狼腹了。”刘璋仰起头来,悠悠道:“刘玄德是孤狼,你们东吴是北郭先生,而我,岂不就是那支蜡烛么?”吴泉细细一琢磨,面色大变,颤声道:“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刘璋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容,看向吴泉:“烛棒之威,胜在不用。若我一直身在东吴,益州无论谁当权,必然深为忌惮。你们凭此折樽冲俎,无往不利;如今你们把我放了回来,就好比北郭砸烛一般,平白折了一枚好棋子……”说罢他摇摇头,啧啧嗟叹不已。吴泉愣在了原地,半晌他才发狂似的喝道:“胡说!你这个老糊涂,怎么长他们志气,正方,你说说……”说到一半,他去看李严、陈到和简雍,发现他们三个人的神情一改初时的谄媚,都投来怜悯的目光。一道阴寒的印痕从他心中裂开,逐渐延伸到全身,连脚趾头都变得冰凉。劝诱益州人废掉刘嗣,迎回刘璋,这是吴泉一手操作的计谋。他自己对此非常得意,孙权的评价也很高,指示前线全力配合。吴泉苦心经营这么久,就指望着靠这一个不世出的大功劳,跻身东吴高层,与周瑜、鲁肃、吕蒙、陆逊等人齐名——可刘璋突如其来的一席话,把他从仙宫打入黄泉。原来这一切只是圈套,什么白帝城陷入沉默,这不过是蜀人利用刘备之死玩的一个圈套罢了!他们故意摆出居心叵测的姿态,让吴泉觉得有机可乘,借机把刘璋诱回白帝城,彻底消弭这一个隐患,让东吴再也没什么可利用的借口。吴泉回想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这个计划,似乎正是在李严、简雍这些人多次暗示之下才慢慢形成雏形的——看来自己是彻底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官渡杀人事件
◆ “许将军,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与你确认一下。”我眯起眼睛,“我认为你的叙述里还有个疑点。”许褚回过头来,出乎意料,他没有流露出气愤的表情。“在之前的叙述里,你提到你在刺杀前回到营舍准备睡觉,忽然心中感觉到有些不安,所以才回到曹公大帐巡视,撞见了刺杀。你对此的解释是你们这些从事保卫工作的军人,直觉往往都很准确。可是我不这么认为。”“哦?”许褚抬了抬眉毛。这个小动作表明他既惊讶又好奇。“你突然返回曹公营帐,极其凑巧地赶上了徐他行刺。这太巧合了,我觉得用直觉解释太过单薄。”“先生的意思是,我也有份吗?”“不,我只是忽然想到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考虑……”我眯起眼睛,缓缓说出我的猜想,“也许主使者压根没打算让徐他行刺成功,而是让他故意暴露在你的面前。”“可目的呢?”“很简单。你知道徐他是徐翕的弟弟,又了解他身后的霸字烙印。如果徐他这个人意图行刺曹公,那么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徐翕和臧霸在幕后主使。”“没错,这样曹公就会和臧霸之间互相猜忌,整个东方都会陷入混乱,而袁绍则可以趁机从中渔利。这是那个主使者的意图——当然,如果你没及时返回,徐他成功刺杀了曹公更好。这是一个双层计划,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主使者都能获得巨大的好处。”许褚似乎追上了我的思路,他把手里的短刀抓得更紧,似乎要把黑暗中的那个主使者一刀砍翻。“幸运的是,这个神秘的主使者虽然很了解你,但没料到你为了大局,私自把徐他的身份隐瞒下来,以至于曹公把刺杀当成一起普通事件,交给我来调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还有机会把他抓出来。”“可我确实是心血来潮突然返回曹公营帐,那个主使者总不可能连这一点都算进去。”“你确定是自己下的决定,而不是被人暗示或者影响?”我盯着他的眼睛。许褚的表情变得不自信起来。“这个给你暗示的人,也许与指使徐他进行刺杀的是同一个人。”我说,“所以许校尉你去调查的时候,可以从这方面多多留心。”
张绣
◆ 北地枪王张绣,那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自从董卓兵败之后,西凉铁骑散落于中原各地,其中一支就在张绣及其叔父张济的率领下,盘踞在宛城。后来张济死了,曹公一直想收服这支劲旅,与张绣反复打了几仗,有输有赢。建安二年的时候,张绣终于投降。当曹公走入军营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支严阵以待的大军。在那场变乱中,曹公失去了他的长子、侄子和一员大将,两家遂成仇敌。当曹公与袁绍开始对峙之后,所有人都认为张绣会投靠袁绍。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绣听从贾诩的建议,赶走袁绍使者,再次投靠曹公,曹公居然也答应了。于是张绣作为曹军新参将领,也来到了官渡。作为一位诸侯,曹公表现出了恢弘的度量;但作为一位父亲,我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原谅张绣——张绣大概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不惜铤而走险。
◆ 但真正让我在意的,不是张绣,而是他身旁那个人。张绣的一切行动,都是出自那个人的智谋——也许也包括这一次。只凭借一个小小的虎卫,就几乎改变了整个官渡乃至中原的走向。这种以小搏大的精湛技艺,我曾经见识过一次。那是在长安,那个人轻飘飘的一句话,致使天下大乱。贾诩贾文和。我们三人此时正置身于一座破败的石屋内。石屋位于官渡通往冀州的大路上,曹公的大军正络绎不绝地朝着北方开去。官渡已经没有营寨,我在行军途中截住了张绣与贾诩,把他们带来这间石屋。我不担心他们会杀我灭口,聪明如贾诩,一定知道我来之前就有所准备。其实我如果直接把结论告诉曹公,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如何处置那就是曹公的问题。但我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既是为了曹公,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胸口的伤仍旧隐隐作痛。“伯达,你为什么认定是我呢?”贾诩和颜悦色地问。“那封密信。”我回答,“我太蠢了,从一开始就绕了圈子。直到郭祭酒提醒,我才把这个细节与事实匹配上。”我掏出木牍,丢给贾诩。木牍上的字历历在目:“曹贼虽植铩悬犬,克日必亡,明公遽攻之,大事不足定。”“文风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就像人的性格,无论如何去掩饰,总能露出一些端倪。”我点了点“植铩悬犬”那四个字,“我去查过,这四个字的用法很特别,来自于张衡的《二京赋》。”“徼道外周,千庐内附,卫尉八屯,警夜巡昼。植铩悬犬,用戒不虞。”贾诩徐徐把这一段朗诵出来,拍着膝盖,表情颇为陶醉。“许攸说得不错,在这个时代,没人会去背诵这东西——除非他是饱学之士,比如您。”我盯着贾诩的眼睛。乱世飘摇,汉代积累下来的那些书籍,散佚的极多,那些传承知识的经学博士大多丧亡流散,许多名篇就此失传。有时候一个郡里,甚至都找不出一个大儒。在曹营里,有能力接触到张衡《二京赋》并熟极而流的,只可能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儒或者贵胄,范围可以限定到很小。”我拿出一叠书信,丢在地上:“我查阅了曹营的往来文书,里面只有文和你经常引用《二京赋》的辞句,非常频繁。不需要我一一指摘出来了吧?”“唉,你知道,我曾经历过洛阳燔起、长安离乱,吟诵起《二京赋》,更有一番感慨啊。没办法,我太喜欢那一篇了。”贾诩仰起头,眼神有些迷茫,仿佛又回想起那个混乱不堪的时代。
贾诩
◆ “是的,都是我策划的。”贾诩很快恢复了平静,我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惊慌。反倒是在他身旁的张绣有些尴尬,眼神闪烁。“是的,我知道。”我也平静地望着他。贾诩看到我的表情,笑了:“我已经准备了一个很好的替罪羊。这个人选你会喜欢的。”“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会接受这个建议?”我冷冰冰地反问,心中升起一股怒气。这个家伙在被揭穿以后,还如此笃定,一副把我吃定的样子。“因此这个建议对大家都有利。这样你就可以向曹公交差,我们也不必头疼了。”“我对你的建议没兴趣,我只想知道真相。”“真相你不是都知道了么?皇帝陛下拜托我来刺杀曹公,我却失败了。”贾诩拍拍张绣的肩膀,张绣一脸不自在地躲开了。“我倒是有另外一个猜测。”我语带嘲讽,对上这个老狐狸,可一丝都不能放松。“愿闻其详。”贾诩不动声色。“你们根本没打算杀曹公,对不对?”听到我这句话,贾诩的眼神陡然一变。“我问过许褚了,他十四日换岗后没和任何人交谈,直接回了营帐。唯一被暗示的机会,只能是在半路——而他肯定地回答我说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于是我让他尽力回忆所有碰到的人,其中就有你。”我突然转向张绣:“建安二年你搞的那场叛乱实在太有名了,每一个曹家的人都记忆犹新。贾诩安排你故意与许褚迎面而过,不需要任何接触,以许褚的谨慎与责任心,自然就会联想到曹公的安全,从而折返回去检查。”张绣面露苦笑,他若是知道他在曹军将领心目中就是这么一副形象,不知还会不会来投诚了。“你故意在许褚面前晃了晃,然后赶去箭塔监视中军大帐。等到许褚及时赶到以后,你把所有的漏网之鱼杀死灭口。你在箭塔上,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就是如果许褚没有接受暗示及时进入帐篷,你将替他杀死徐他,以免殃及曹公。”
◆ 贾诩笑眯眯地看着我:“郭奉孝是这么告诉你的?”“差不多。”我点点头。“我们大费周折弄出一次失败的刺杀,又是何苦?”“不是你们,而是你。”我纠正他的用词,“如果我猜得不错,刺杀是一个脑子发热的笨蛋搞出来的,而你作为他的监护人,却只能拼命为他擦屁股。”贾诩一阵苦笑,不置可否。
◆ “张绣这孩子和曹公的关系,你是知道的,拿不共戴天来形容都不过分,毕竟曹公的大儿子和爱将都是死在我们手里的。”贾诩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我知道这件事对曹公冲击力之大,远非别人可以想象。“我从中平年间开始,就去了南阳。他叔叔张济跟我有旧,我得照顾好故人侄子。跟曹公打的那几场仗,都是我给出谋划策,以求自保,说曹昂与典韦之死出自我手,也不为过。但我并不希望事情这么下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依,在这个乱世,必须要找到适当的靠山,才能生存。”“所以你劝他投降了曹公?”“对,早在曹公与袁公对峙以来,袁绍派使者来招徕。我便说服张绣选择曹公而不是袁绍,曹公就如同我推测的那样,对我们厚加安抚。但安抚不代表信任,曹营诸人对我们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充满猜忌。我一个老头子无所谓,可绣儿还是个年轻人,哪里忍受得了这种待遇。”贾诩说到这里,语速放慢,“这个时候,皇帝陛下的使者出现了。”“那时候董承应该已经覆灭了吧?”“对,所有人都认为陛下遭受了空前沉重的打击,已经一蹶不振,没人再重视他。陛下就利用这个空子,给绣儿送来一条密诏。”贾诩拍拍膝盖,感叹道:“陛下虽深居宫内,却是目光如炬。他敏锐地觉察到,绣儿虽身在曹营,心中却极其不安定。陛下在密诏里告诉他,曹公绝不会忘记杀子之仇,劝他刺杀曹公,以杜后患。”“那个跟张绣联络之人,就是徐他吧?”“是。绣儿这个傻孩子,居然把密诏当真了,稀里糊涂地掺和进了这个阴谋——而且这事居然背着我。我如果知道,绝不会允许他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贾诩责怪地看了一眼张绣。张绣涨红了脸辩解:“复兴汉室,匹夫有责。”贾诩怒道:“你懂什么叫复兴汉室?你就是害怕曹公报复你,所以想自保,对不对?少跟老夫说什么大道理,我见过的三公九卿,比你杀的人还多。”“和我猜测的差不多。”我说,“我一直很奇怪。这起刺杀事件呈现出一个强烈的矛盾之处。它的一部分计划,是要拼命杀死曹公,而另外一部分,则是要拼命保住曹公。现在我明白这矛盾之处在哪里了,辛苦你了,文和兄。”“照顾孩子可不容易,尤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贾诩大倒苦水。我微微一笑,贾诩的解说,让一切都豁然开朗了。“你发现张绣和徐他勾结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是九月十四日当天吧?”“嗯,那还是因为那天早上绣儿的举动很奇怪,我追问之下,才发觉这个阴谋。在那之前,他还偷偷弄了一份木牍密信,让徐他送去袁绍营地。陛下的意思,是把这事栽赃给袁绍。”我知道贾诩并未撒谎。张绣在投降曹公后,就驻守在叶县,恰好是木牍的制作地。而且那份木牍上笔迹稚嫩,不是老官吏的手笔,更像是张绣这类有点文化的武将所为。“陛下的计划,是让徐他与张绣合作,刺杀曹操。刺杀成功,就再好不过;如果刺杀失败,就可以栽赃给袁绍和臧霸,让中原局势变得混沌不堪。徐他和绣儿,说白了都是陛下的两枚弃子罢了。徐他因为他哥哥和徐州屠杀的关系,对曹公怀有强烈仇恨,早有杀身之心,死也心甘情愿,可惜了这傻小子尚不自知,还以为是自保之道呢。”贾诩叹道。张绣听到这位亦师亦父的老人的话,惭愧地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如果你知道得很早,这一切就根本不会发生。”“当然,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贾诩挺直了腰,“但九月十四日我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我甚至不敢去找曹公或者别人举报,别人一定会问:当初你为何不说?这会让我和绣儿陷入险境。”“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绣儿大骂了一通,然后让他去许褚面前故意晃荡,希望能暗示许校尉升起警惕之心。我又担心许褚万一没觉察到其中意味,就让绣儿登上箭楼,带上袁军的箭,射杀徐他等人灭口。幸运的是,这两手安排都发挥了作用。两名刺客被许褚杀死,徐他被绣儿灭了口。曹公安然无恙。”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补救手段,不愧是贾诩啊。我心想。贾诩望着我,浑浊的双眼有几分赞许、敬佩和惋惜,“如果不是有先生你,这件事恐怕就会悄无声息地结束,变成一个永远的谜。”“你们本不该射我那一箭。”我微笑着说。就是那一箭,让我的思路瞬间通明,从而挖掘到了真相。“那先生你打算怎么办?”“如实相告,我不能辜负曹公。”“我和绣儿投降曹公,已经是天下皆知。他若是现在杀了我等,等于是向天下自抽耳光;而主谋皇帝陛下,曹公一样也无法下手。结果这件事的知情人里,只有你的处境最微妙了,任先生。”贾诩悠然说道,“还不如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建议,找个替罪羊。那个人选很合适的。”这条老狐狸难得如此坦诚,原来就是为了这最终的一击。向我坦白所有的事情,顺势把我拽进政治斗争的密谋里来。以曹公的行事风格,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前同僚王垕的遭遇,我记得很清楚。
◆ 建安九年,(许攸)从行出邺东门,顾谓左右曰:“此家非得我,则不得出入此门也。”人有白者,遂见收之。——《魏略·许攸传》 (任峻)建安九年薨,太祖流涕者久之。——《三国志·任峻传》 建安十二年,(张绣)从征乌丸于柳城,未至,薨,谥曰定侯。魏略曰:五官将曹丕数因请会,发怒曰:“君杀吾兄,何忍持面视人邪!”绣心不自安,乃自杀。——《三国志·张绣传》 诩自以非太祖旧臣,而策谋深长,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天下之论智计者归之。诩年七十七,薨,谥曰肃侯。——《三国志·贾诩传》
宛城惊变
◆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何进要诛杀十常侍,从关西召回了大军阀董卓。董卓没有孤身一人回京,他带了大批如狼似虎的西凉士卒,这些士兵由对董卓忠心耿耿的关西将领们统帅着,成为他独霸朝政的武力基石。这些将领中有大名鼎鼎的吕布、李傕、郭汜,还有知名度稍微逊色一点的樊稠、牛辅、张济。在牛辅的手下,有一个中年人叫做贾诩,他的智谋深不可测;在张济手下有一个年轻将军,是他的族侄子,叫做张绣。
◆ 贾诩与张绣应该互相认识,彼此见过面,可能交情还不浅。西凉军的好日子很快便结束了。初平三年(公元192年),董卓死在了吕布和王允的手里,西凉军团分崩离析,人心惶惶。李傕、郭汜和张济等人彼此商量,干脆分好行李跑路算了。这时候,贾诩站出来,提了一条被誉为三国第一毒计的建议:“闻长安中议欲尽诛凉州人,而诸君弃众单行,即一亭长能束君矣。不如率众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长安,为董公报仇,幸而事济,奉国家以征天下,若不济,走未后也。”意思是与其逃跑,不如杀回长安为董卓报仇。有了贾诩的鼓励,西凉诸将鼓起勇气杀回长安。一番大战下来,结果是王允身死,吕布败走,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汉献帝刘协,沦为西凉将领的傀儡。从此以后,汉朝的中央权威彻底崩溃,群雄趁机崛起,天下真正进入大乱的时代——裴松之指责说,贾诩是东汉走向灭亡的刽子手,这个评价不算公允,但也不算太离谱。
◆ 回顾一下张绣突击曹营的战前准备:他报告曹操想要把部队移动到曹营附近的高处,曹操同意了;他又报告曹操,说车子太轻,希望把甲胄都套到士兵身上,曹操也同意了。于是他打着“移屯”和“车轻”两个借口,把身披重甲的西凉精锐送到了曹营附近。曹军没有防备,结果一冲即溃。假如曹操此时忙于淫乐,那么有可能会答应张绣的请求,可实际上,从《张绣传》里我们都知道了,曹操自从睡了邹氏以后,已经觉察到了张绣对自己不满,也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杀绣之计”。
这个时候的曹操,对张绣一定充满了警惕。试想,当你知道一个人对你起了杀心的时候,又怎么会轻易允许这个人的部队身披甲胄靠近自己营地呢?除非,曹操认为这支部队逼近曹营,不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影响——甚至可能他认为对自己的计划有好处。在刚才引用《张绣传》的史料里,有这么一句:“太祖闻其不悦,密有杀绣之计。计漏。”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有四个字特别值得注意——“密有”,“计漏”。“密有”,意味着曹操的“杀绣之计”正在悄悄地筹谋着,而且要保密。这个保密,显然不是针对曹军自己,而是要隐瞒住张绣的人——可是曹操试图隐瞒什么呢?要知道,曹操前往宛城时,把主力部队都留在了舞阴,随身带的兵力不多,而张绣的全部主力此时都集结在了宛城。两相比较,曹军在数量上处于劣势。曹操如果想要干掉张绣,硬拼是不可能的,势必要在张绣内部寻找一个内应。曹操试图隐瞒的,正是这位张绣营中的“内应”。曹操对这位内应提出要求,要求他配合自己攻杀张绣。他们之间的合作极其敏感,所以这里才用了“密有”二字,来渲染这两者来往的保密程度。让我们再看下两个字:“计漏”。意思是计划泄漏了。到底谁把这个计划泄漏出去的?这是个“密有”的绝密计划,曹营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曹操,恐怕只有曹昂、典韦等高级干部,他们绝不会向张绣泄漏机密,唯一一个既参与了“杀绣”计划、又可能会泄漏出去的人,只有那个宛城的“内应”。进一步想,恐怕那个“内应”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他只是假意与曹操合作,目的是为了套取情报,并让曹操丧失警惕。先“密有”、再“计漏”,四个字正好勾勒出了这位“内应”的全部作为。
我们甚至能大概猜到这个内应的身份: 胡车儿 。曹操曾经亲手馈赠黄金给这位将领,对他很是喜爱,选择他做“假内应”再合适不过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胡车儿带领一批士兵前往曹营申请移屯、披甲二事,曹操知道是他带的兵,遂放下心来,不予提防。结果胡车儿在接近曹营以后,突然发起攻击,猝不及防的曹操惊慌败走,几乎丧命。于是我们看到,这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多层阴谋。曹操意图拉拢胡车儿除掉张绣,张绣——其实应该是贾诩——却将计就计,让胡车儿反过来误导曹操,顺利把突击部队送入曹营。这一次突袭曹营的计划,以有心算无心,可谓是志在必得。贾诩这个人对于阴谋的操作能力和人性的把握,实在是妙到毫巅。可是,这又引发了另外一个矛盾。反叛曹操是一件代价高昂的事情,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而成功的标志只有一个,那就是将曹操本人杀死。如何确保曹操一定死?以贾诩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除了突击曹营的胡车儿以外,他一定还安排了其他部队在营地周围对曹军逃兵进行阻截,务求全歼。这里是宛城,张绣军对地理远比远道而来的曹军熟稔。但战果呢?张绣成功地杀死了曹营里大部分的重要将领,可是却唯独让曹操逃出了生天。贾诩向来算无遗策,怎么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掉了链子?
让我们带着这个疑问,来看看曹操逃亡的过程。首先是《三国志·典韦传》里记载的:“太祖出战不利,轻骑引去。韦战于门中,贼不得入。”也就是说,曹操在发现自己被偷袭之后,骑马逃跑,全靠典韦一个人挡在门口,阻挡追兵。然后是《魏书》记载的:“公所乘马名绝影,为流矢所中,伤颊及足,并中公右臂。”曹操骑着绝影一路狂奔,半路被流箭射中,曹操自己也在右臂中了一箭。这时候绝影即使不死,也跑不动了。最后是《世说新语》所记:“昂不能骑,进马于公,公故免,而昂遇害。”曹昂受了伤,无法骑马,便把马让给曹操。曹操顺利逃走,曹昂却因此而死。这个逃亡过程揭示给我们两件事。第一,曹操逃跑的方向一路没有遭遇任何伏兵,他所遭遇到的最大危机,是身后追兵射来的几支流箭,没有任何短兵相接的记录。试想一下,杀死曹操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智谋通天的贾诩竟然会忘记在曹操必经之路上安排几路伏兵,这怎么可能?这非但与贾诩的能力不符,根本连基本的军事常识都不具备!但事实告诉我们,张绣军确实没有堵截,他们只是尾随追击,追了半天追不上就回去了。这些西凉出身的骁勇骑兵们,竟然连一个受了伤的曹操都无法赶上,实在有些古怪。第二,曹昂被杀死了,而且是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这更透着一丝古怪。典韦在同一夜被杀,但他是在军营里拼死抵抗,杀敌无数,所以战死顺理成章。可是曹昂当时的情况不能骑马,可见受伤很重。对于这种身份贵重又丧失抵抗能力的大人物,按照常理应该活捉起来,才更有利用价值。可是张绣的士兵二话没说,就把曹昂杀死了,仿佛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这两个低级错误,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 贾诩对杀死曹操这件事,似乎根本没怎么上心,既不派人堵截,也没有认真派西凉骑兵追击——可他却对杀死曹昂有着莫大的兴趣。 贾诩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他是故意的。这么推论下来,贾诩苦心孤诣营造出这么一个杀局,真正的目标,难道不是曹操,而是曹昂?这会不会太荒谬了?
曹昂
◆ 曹昂,字子修,是曹操的长子,当时年龄不详,估计二十多岁,接近三十。曹昂的母亲姓刘,早亡,他从小是被曹操的原配正室丁夫人抚养长大的,与丁夫人情同母子。曹昂从小就跟随曹操四处征战,表现优异,在曹操的刻意安排下积累了大量军事与政治经验,是他苦心培养的接班人。宛城之战真正让曹操痛彻心扉的损失,不是名驹绝影,不是名将典韦,更不是曹安民,而是曹昂。曹操一直对张绣耿耿于怀,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这个仇怨。
丁夫人
不过曹昂的死,最痛心的人不是曹操,而是他的养母丁夫人。丁夫人从小看着曹昂长大,听说他战死以后,如同五雷轰顶。曹操从宛城返回以后,为了收买人心,表现出一副对典韦之死痛心疾首的模样,大肆纪念。这让丁夫人极度不满,找到曹操痛哭道:“你害我儿子战死,就一点都不想念吗?”曹操被骂得生了气,便把丁夫人赶回了娘家。曹操原来以为丁夫人会因此服软,却没料到丁夫人是个刚硬脾气,在娘家一待就不回去了。曹操自己先沉不住气,跑到丁夫人家里去。丁夫人恰好在织布,有人告诉她你老公来看你了,丁夫人根本不搭理。曹操硬着头皮进屋,摸着丁夫人的背恳求道:“跟我坐车回去吧。”她头也不回,织布如旧。曹操出了门,又喊了一句:“你真不跟我回去吗?”屋子里寂静无声。曹操叹息道:“看来你是真打算跟我决裂了。”然后灰溜溜地离开了。曹操回去以后,直接送来一纸休书。可没人胆敢娶曹操的女人,丁夫人便独居在家,直至病逝。后来曹操晚年的时候,感叹说我这一辈子干的事情都不后悔,只有一件事怀愧在心。如果我死后碰到子修(曹昂),他若是问我母亲何在,我该怎么回答呢?
卞夫人
丁夫人跟曹操离婚以后,曹操很快把另外一位姬妾扶正。这位姬妾姓卞,出身不太高,是个舞女。不过卞夫人长得特别漂亮,在二十岁那年被曹操纳为妾,备受宠爱。别看这位卞夫人出身低贱,却有一个十分争气的肚子,先后为曹操生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都不得了: 老大叫曹丕,老二叫曹彰,老三叫曹植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以卞夫人的出身,最终会以一个妃子的身份终了一生。她的儿子们会被封为藩王,在各自封地里颐养天年。可是宛城一战,让她的人生出现了转机。曹昂之死与丁夫人的被废,一下子让曹氏一族腾出来两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而卞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就是这两个位置最有利的竞争者。这对卞夫人来说,可真是一个意外之喜。然而,当我们再回想起曹操在宛城逃亡时的离奇经历,不禁要涌出一个疑问:“这,真的只是意外之喜吗?”对卞夫人来说,什么样的宛城之战才是最有利的结局?是曹昂死亡,曹操不死。这样一来,她既可以确保世子之位得手,又可以确保曹氏势力的兴旺发展。这是一件概率极低的事情,根本不必指望能碰到——但如果有什么人有意识地在背后推动,这件事发生的概率,便会大幅上升……在那一夜,张绣军放过了最大的目标曹操,却杀死了没有抵抗能力的曹昂,仿佛他们不是张绣和贾诩的部署,而是严格按照卞夫人的利益图纸来行动。尽管根据破案逻辑,最大受益人不等于是凶手,可这一次,实在是有些太过严丝合缝了,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否有人为操作的痕迹。夺嗣,本来就是历史中最为丑恶的事情之一。在权力面前,亲情道德什么的全都要退居二线。即使用最大的恶意去猜测,有时候都无法触及它的极限。
当我再一次在史料中翻检的时候,猛然发现,宛城之战的结局,远远要比想象中更符合卞夫人的利益。这片笼罩在宛城上空的黑幕,陡然被扯开大大的一片。曹丕在《典论》里曾经自叙平生,他写道:“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原来当时在宛城的,不只有曹昂、曹安民和典韦,还有日后的魏文帝曹丕!他当时只有十岁,也跟随父亲来到了宛城。袭营事件发生以后,曹丕骑马独自跑掉了。看看,年仅十岁的曹丕逃过了贾诩的精密围杀,逃过了西凉骑兵凶悍的追击,不但活了下来,而且完好无损——这已经不能用奇迹来解释了。我们看到,贾诩安排的这一次袭营,实在是一次无比精确的打击:杀死了世子曹昂,卞夫人的丈夫曹操乘马得脱,卞夫人的长子曹丕乘马得脱。不仅完美地干掉了卞夫人希望消失的人,而且放跑了所有卞夫人希望活下来的人。这一切,就像是卞夫人与贾诩早就商量好的一场戏,每一个转折,每一个人物的结局,都被脚本早早安排妥当。
卞夫人和贾诩,这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物,却在宛城联手上演了一出精彩的阴谋大戏。也许有人会问,卞夫人在这里获得了足够的利益,她有动机;可是贾诩呢?他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他辅佐的张绣能从这次叛变中得到什么好处?答案是,张绣得不到任何好处,他只是贾诩手里一枚可悲的棋子。而贾诩,在这次策谋中可是收获多多。纵观贾诩的一生,我们会发现,这个人虽然智谋无双,但却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他的所有行动,都是从维护自己利益出发的。当初董卓身死之后,西凉将领们要撤回关西。贾诩意识到,自己没有兵权,一旦王允反攻倒算,他没有反抗能力。于是贾诩给西凉诸将献了毒计,怂恿他们一起反抗杀回长安。在长安城里,他意识到李傕、郭汜的胡作非为早晚要完蛋,便有意识地给汉臣们施舍些小恩小惠,赚取声望,然后抽身离开,投奔段煨。当他意识到段煨要威胁到自己生存的时候,又一次毫不犹豫地离开,找到了张绣。张绣对于贾诩来说,是一个很理想的主公:战力很强大,但没什么脑子,对贾诩言听计从,容易控制。
◆ 仔细分析就能发现,贾诩对张绣的每一步安排,都是处心积虑、精心计算的。贾诩在张绣帐下,一共为他做了三次至关重要的决策。
第一次决策是淯水降曹。这一次投降,是贾诩施展他惊人谋略的前奏,目的只是为了把曹操骗来宛城。接下来,便是贾诩怂恿张绣在宛城叛曹。这一次叛变的结果对张绣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只是平白惹起来曹操滔天的仇恨。对于贾诩呢?他在策划时故意放走曹操、曹丕,杀死曹昂,对卞夫人施了一个巨大的人情。这份人情既是恩情,也是要挟,为贾诩日后在曹氏的生活埋下了一个伏笔。换言之,贾诩通过这两次反叛,拿张绣的政治生命换来了给自己的一份偌大的好处。
第二次决策,是在袁、曹交战的时候。当时大家都认为该去投靠势力强大的袁绍,唯独贾诩力排众议,说服张绣第二次投降了已成死敌的曹操。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张绣与曹操有杀子之仇,曹操一定不会原谅,可贾诩偏偏算准曹操在大战之际,一定会优待张绣,以示容人之量。等到袁绍失败以后,大家都称赞贾诩有远见,预见到了袁绍的败亡,为主公张绣找了一条好出路。这个决策被视为贾诩最精彩的谋略之一,一直到现在还被人拿来证明贾诩的英明。可我们仔细想想,这个决策里,真正得利的是谁呢?绝不是张绣。张绣杀了曹昂,与曹操已是死仇。即便大战在际,曹操不敢对他动手,也早晚会用其他手段把这股怨气发泄出来。后来的历史证明,曹昂始终是曹操的一个心结,所以他才暗中授意曹丕,终于逼死了张绣。假如张绣去投奔袁绍,或许无法改变官渡之战袁绍失败的命运,但至少要比在曹操麾下要安全多了。深谙人性的贾诩,对这一点不会毫无觉察,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说服张绣去投降曹操。当张绣宣布投降以后,曹操高兴地握着贾诩的手说:“让我信重于天下的人,是你啊。”听到没有,曹操用的是第三人称单数,单指贾诩,没有张绣。张绣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错投了主公,埋下了杀身之祸,所换来的,不过是贾诩一个人的名声大噪。更绝的是,没有人会因此指责贾诩,因为张绣确确实实地得到了曹操的礼遇,大家只会赞美贾诩的先见之明。至于张绣投靠曹操以后会发生什么,那就不是贾诩的责任了。获取了最大利益,规避了最多风险,还叫任何人都挑不出错。贾诩的手法之绝,令人叹为观止。可见贾诩当初投靠张绣,只是利用这个单纯的青年来提升自己的价值,然后待价而沽,踩着张绣的肩膀攀爬上更高、更安全的位子。他为张绣打造的每一步规划,最终都是为了自己。张绣就如同是一株乔木,被贾诩这根藤蔓死死缠住,表面上两者共生,实际上却是藤蔓吸干乔木的最后一滴汁液。
◆ 我甚至有一个极端的猜想。说不定整个宛城之战,都是贾诩的一手策划。他拟定好计划,主动暗中联络卞夫人,说我会给你和你的孩子带来机会,你也需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帮助我。卞夫人无法抵挡这种诱惑,与贾诩开始了合作。相比起张绣的悲惨结局,贾诩在曹营的生活要快乐多了,因为他有一个坚定强大的盟友——卞夫人。卞夫人对贾诩,恐怕是既敬又怕,既对他在宛城的恩情由衷地感激,也对他掌握着自己的秘密而感到恐慌——如果曹操知道曹昂的死与卞夫人息息相关,那么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曹操对贾诩的才能十分赞赏,再加上卞夫人一直吹着枕边风,曹操不知不觉地把宛城的仇恨全部转移到了张绣头上。贾诩此后的仕途一帆风顺,平步青云,成为三国混得最好的几个人之一,与张绣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当曹丕、曹植长大以后,开始为了立嗣而明争暗斗。贾诩作为魏国重臣,选择了支持曹丕。曹丕曾经向贾诩请教过如何当上世子,贾诩面授机宜,给了他不少建议。而当曹操问贾诩究竟该选谁为继承人时,贾诩婉转巧妙地暗示他,应该立曹丕。在贾诩的帮助下,曹丕终于夺取了世子之位。贾诩为何如此力挺曹丕呢?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曹丕是当年宛城阴谋的参与者——尽管他那年才十岁,未必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参与者就是参与者。曹植虽也是卞夫人的儿子,可在宛城之战这件事里,他是完全无辜的。如果曹植当了皇帝,宣布彻查宛城事件,那么连曹丕带贾诩都要倒大霉;但如果曹丕当了皇帝,宛城事件便会被彻底掩盖起来,没人会再提起。曹丕没有辜负贾诩的厚望。当他篡位当了皇帝以后,下令销毁以及修改关于宛城之战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陈寿的《三国志》里,看不到半点贾诩与宛城之战有关联记载的原因。而贾诩则被授予太尉之职,用来酬谢他为自己和自己母亲所做的一切。贾诩明白自己所隐藏的秘密有多么深重,他对于曹丕不能完全信任,害怕有一天会被皇帝灭口。于是,这位策谋深长的老人老老实实地蛰伏起来,平平安安地渡过余生。史书记载贾诩在魏国的晚年生活是“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完全是夹起尾巴来做人。
◆ 天下人都称赞他是懂得韬光养晦的智者,哪里知道这位智者不得已而为之的实情。可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宛城之事尽管保密功夫做得极好,曹丕和贾诩都闭口不谈,可还是有丝丝缕缕的猜疑与揣测在隐秘地流传着。我们在一千多年之后的今天,尚且可以凭借只言片语推断出事情的真相,当时的人显然更有条件进行推测。
有一本叫做《荀勖别传》的史料,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晋武帝的时候,司徒的位置出现了空缺,就问荀勖什么人可以接任。荀勖回答说:三公是极其尊贵的职位,不可以轻易授予别人,当年魏文帝曹丕授予了贾诩太尉的职位,孙权在江东听到以后,为之嘲笑不已。天下人都认为贾诩是高人,为何孙权却要嘲笑他呢?莫非是知道贾诩的什么丑事,觉得这种小人不配担任三公?再联想到南朝宋时的裴松之,恰恰是从吴国的官修史书里找出了贾诩与宛城之战的联系。我猜,大概是宛城之战被当时的人猜出一点端倪,流传到了江东,被孙权听到了一部分真相,特意记录在史书里。当我们后来之人翻开满是灰尘的木简,这些只言片语就会变成一把古旧的钥匙,引导着我们打开一扇大门,门后则是一个充满阴谋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的建安二年春夜,贾诩就这么矗立在宛城城楼之上,安详地等待着。不知在那个时候,这个宛如恶魔一般的男子会低声呢喃些什么。
孔雀东南飞
◆ 通过对《孔雀东南飞》和《陌上桑》两首诗结合历史上若干疑点与矛盾的分析,我们大概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真相。
建安年前,孙策攻破庐江,太守陆康因此病死。忠心耿耿的府吏焦仲卿决意为陆康报仇,却一直有心无力,只得隐忍不发。在这期间,他娶到了新婚妻子刘兰芝,两人相敬如宾。只是焦仲卿偶尔会向妻子透露自己的心愿,感叹不能酬志。
建安四年,孙策二度攻破庐江,任命李术为庐江太守。这时候,孙策或者周瑜见到了桥家的两位女儿,大张旗鼓地娶走了她们,然后又偷偷送回到庐江,以“秦罗敷”的身份隐居下来,两人共饰一角,以便可以随时外出联络。
在许都,曹操的势力和汉献帝的势力都为江东突然崛起的孙策而感到惊讶。汉献帝阵营认为这是制衡曹操的好机会,而曹操以郭嘉为首的幕僚们则认为孙策将会是个潜在的巨大威胁。在这两方面的努力下,扬州太守严象前往庐江,而为两家结亲的报聘使者也络绎不绝。很快严象来到庐江,他表面属曹党,却忠心汉室。他与“秦罗敷”建立了联系,并商定出了袭许刺曹的计划雏形。很快李术发现严象的真实企图,心怀野心的他将严象杀掉,而“秦罗敷”则幸运地逃脱了,并与长水校尉种辑重新设立了管道。与此同时,曹操派来江东报聘的使者团也路过庐江。其中一个人是郭嘉暗藏的密使,他成功地联络上了一心想为陆康报仇的焦仲卿。
“秦罗敷”应种辑的要求,以采桑为名,与李术做了第一次接触。李术身份敏感,没有亲自前往,而是派出了焦仲卿与之联络。“秦罗敷”向焦仲卿和盘托出了董承、种辑的计划,希望他能联系孙策,与董承配合反曹。可她(们)没想到的是,焦仲卿一听到孙策这个名字,复仇的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在李术的默许下,焦仲卿一面与“秦罗敷”虚与委蛇,为孙策和董承的配合穿针引线,一面与许都联系,向郭嘉汇报了这件事。郭嘉将计就计,委托焦仲卿联络江东豪族,准备刺杀孙策。焦仲卿还从“秦罗敷”那里得到许都密谋的详细情报,他把这些都传给了郭嘉。
到了建安五年初,曹操根据郭嘉的情报,先发制人,董承等人被杀,刺曹计划夭折。这个消息传到江东,让太守李术有些惊慌,他唯恐孙策知道自己暗中的勾当,就故意唆使焦仲卿的母亲挑拨焦仲卿和爱妻刘兰芝的关系。不明真相的焦母这时还想为“秦罗敷”和焦仲卿说亲,反被焦仲卿一口拒绝。“秦罗敷”意识到,形势已经恶化到了一定程度。可她们还没意识到焦仲卿的异心已经对孙策产生了威胁。
李术故意为自己的第五个儿子求亲,并定了婚礼的日期,三月三十日。李术通过这种方式,暗示焦仲卿要尽快杀掉孙策,否则妻子难保。李术并不了解,即使他不胁迫刘兰芝,焦仲卿要为故主报仇,也会全力以赴。到了三月三十日,焦仲卿获得了孙策前往丹徒的确切情报,他让许贡门客埋伏在指定地点,然后心急如焚地赶回庐江,希望能赶上婚礼,向李术讨回爱妻刘兰芝。李术见暗杀计划已经发动,焦仲卿再无用处,便先伪造了刘兰芝自杀现场,然后让焦仲卿“自挂东南枝”,以此掩盖自己在这起谋杀中的作用。他甚至有意识地在皖城开始传播焦、刘二人坚贞地爱情故事。皖城百姓,听到这故事无不潸然泪下。而深悉内情的“秦罗敷”听到这个故事时,立刻意识到大局已败。此时无论她们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孙策的危机了。
建安五年四月初,孙策在丹徒遇刺身亡,至此江东威胁曹操的计划彻底破产。而李术则借孙策之死举兵自立,“秦罗敷”或凭借自己的才智,或出于周瑜的接应,顺利地逃出了皖城。皖城旋即为孙权所攻破,城内军民或屠或徙,星流云散,再没有人注意到“秦罗敷”的消失,也没有人能够回想起焦仲卿这几年的异常举动。“秦罗敷”回到江东,恢复了大桥、小桥的身份。可她们的经历实在太过敏感,孙权湮灭了几乎全部的证据,大桥被安置在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不见于任何史书,而随周瑜的小桥也被警告要三缄其口。
等到周瑜病死之后,小桥携遗孤回到庐江这个伤心地,并安静地死在了故乡。至今庐江县城西郊尚有小乔墓,旧称乔夫人墓,俗名瑜婆墩,与城东周瑜墓遥遥相望。而《孔雀东南飞》与《陌上桑》,未尝不是这两位才貌双全的女子,在被人遗忘前所创作的诗篇,试图通过这种隐晦的方式,向后世之人传达着自己曾经存在的证据。谁能想到这一个伪造的爱情故事背后,还隐藏着如此波谲诡诈的政治纷争呢?
风雨洛神赋
◆ 曹叡死于景初三年(公元239年)正月,时年三十六岁。古人以出生为一岁,以此倒推回去,那么曹叡应该是生于建安九年。建安九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魏略》曰:“熙出在幽州,(甄)后留侍姑。及邺城破……文帝入绍舍,姑乃捧(甄)后令仰,文帝就视,见其颜色非凡,称叹之。遂为迎取。”《世说新语》曰:“太祖下邺,文帝先入袁尚府,有妇人被发垢面,垂涕立绍妻刘后,文帝问之,刘答‘是熙妻’,顾揽发髻,以巾拭面,姿貌绝伦。既过,刘谓后‘不忧死矣’!遂见纳,有宠。”《三国志》曰:“及冀州平,文帝纳后于邺。”三段史料都确凿无疑地记载着同一件事:邺城被曹军攻破之后,曹丕在袁绍府中看中甄宓,并娶回了家。让我们再来看看《曹操传》里的记载:“八月,审配兄子荣夜开所守城东门内兵。配逆战,败,生禽配,斩之,邺定。”曹军在建安九年的八月攻克了邺城;曹丕在同一月里迎娶本是袁熙妻子的甄宓;曹叡也在这一年出生。当这三段材料搁在一起的时候,一个一直被忽略但却极端重要的真相,出现在我们面前。曹丕在邺城第一次见到甄宓的时候,她至少带着六个月的身孕。也就是说, 曹叡不是曹丕的亲生儿子,他的父亲是袁熙。
◆ 甄宓早有身孕这件事,曹丕肯定是知道的。不过大概是甄宓实在太漂亮了,曹丕舍不得,于是就姑且当一回便宜老爸。
◆ 这件事曹操肯定是不知道的,打完邺城之后,他忙着征讨袁谭,然后远征乌丸,回头还要征讨高干、管淳,等到忙完这些事情回到邺城,已经是建安十年的年底。他所看到的,就是新娶的儿媳妇给他生了一下一岁多的大胖小子。这是曹操的第一个孙子,他十分喜欢。《明帝纪》里说“明皇帝讳睿,字元仲,文帝太子也。生而太祖爱之,常令在左右”。而曹丕呢,也就装糊涂没有点出这个误解。
◆ 曹操对曹叡的喜爱,日复一日地变多,甚至感慨说:“曹家要流传三代就要靠你了。”(吾基于尔三世矣)
◆ 更麻烦的是,曹植那时候也有了自己的儿子曹志。如果曹操知道了曹叡的身世,他在曹植和曹丕之间如何选择,没有任何悬念。于是,就这么阴错阳差,曹叡以长孙的身份被抚养长大。知道他身世的人,都三缄其口。
◆ 在建安九年,甄宓带着袁熙的骨肉被曹丕娶走了,她的信念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保护好这个孩子,好好抚养他长大。我们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意,是出于对袁氏家族的责任,还是出于对袁熙个人的感情。也许单纯只是一个母亲出于本能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吧。无论怎么样,曹叡是甄宓最重要的拥有,是她的生命。幸运的是,阴错阳差之间,曹叡被当成曹家骨肉而受到宠爱。甄宓知道曹操非常喜欢曹叡,同时她也知道曹丕很不喜欢曹叡。曹操在世时,这一点无须担心;倘若曹操一死曹丕即位,这个孩子的处境可就危险了。所以当曹丕受了郭女王的蛊惑,要求甄宓去实行“绝缨”的时候,甄宓应该是提出了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很简单,就是让曹叡封爵。只要曹叡封了爵,诏告天下,就等于从法理上确保了他曹氏长孙的地位,也就堵死了曹丕以后不认账的可能。曹丕急于扳倒曹植,于是便答应了甄宓的这个要求。于是从史书里我们可以看到,在吉本叛乱尘埃落定后的建安二十三年,十五岁的曹叡被封为武德侯,正式被纳入继承人序列,位列最高。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难理解甄宓在建安二十二年的兴奋,那是源自于母亲对儿子深沉的爱。
当甄宓做完曹丕交给她的任务以后,她知道,自己终于为流着袁氏血脉的儿子在曹家的家系中确保住了位置。她容光焕发,她意气昂扬,她就像史书里记载的那样,“颜色丰盈,更胜从前”。当甄宓对着卞夫人脱口而出“自随夫人,我当何忧”时,前半句是马屁,后半句却正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是啊,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历史的车轮在向前转动着。曹操于建安二十五年去世。曹丕迫不及待地接过刘协的禅让,开创了曹魏一朝。当曹丕坐上龙椅,意气风发地朝下俯瞰时,他看到曹叡恭敬地站在群臣最前列。这时候,他发现天子也是没办法随心所欲的,比如废掉武德侯。诏告天下说这孩子是袁家的种?这会让皇室沦为天下笑柄。曹丕这人极好面子,断然不肯这么干。曹丕拿曹叡没辙,只能把这种郁闷迁怒于始作俑者甄宓。他拒绝将甄宓封为皇后,并且开始冷落她。而郭女王也不失时机地开始进谗言,现在的她不再惧怕甄宓,甄宓已经不再是威胁,她现在是嫉恨甄宓,因为甄宓有个儿子,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而郭女王自己却始终未给曹丕生下一男半女。
◆ 甄宓生命中的最后两年是凄凉的。《文帝甄皇后传》里只记载说“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而《汉晋春秋》里的记载则更为惊心动魄:“初,甄后之诛,由郭后之宠,及殡,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一代佳人,就这么死去了。她一死,曹丕立刻力排众议,把郭女王立为皇后。而甄宓,除了曹叡之外,唯一一个为她痛哭流涕,以致胁持使者要上京抗议的,就是在鄄城的曹植。曹丕看到密报,心不自安,就把曹植贬为安乡侯,又转为鄄城侯。曹植这一次没有忍气吞声,而是做出了文人式的反击。他写出了《感鄄赋》。
在《感鄄赋》里,曹植把那一次“绝缨”的经历,诗化成了他与洛水女神的邂逅,他把与甄宓在建安二十一年底到二十二年初在邺城的那段交往,全部浓缩在了洛水那一夜中。甄宓的容貌,甄宓的体态,甄宓的幽香,甄宓的一颦一笑,还有甄宓的辞别,都细致入微地描摹了出来。他不恨甄宓,尽管她欺骗了他,他却始终爱着她,如赋中所言:“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他恨的,是那个幕后的主使者,也就是他的哥哥。曹植写完这一篇《感鄄赋》后,没有刻意隐藏,他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偷偷抄录给曹丕,而且曹丕肯定会识破他在“鄄”和“甄”玩的小花样。这就是他的目的。果然,曹丕很快就从监国谒者那里拿到了抄稿,看完之后却没有愤怒,只有恐慌。他领会到了赋中的暗示,曹植已经猜到了建安二十二年“绝缨”事件与那一次叛乱的真相。这一篇《感鄄赋》,是宣战书,也是告白书。曹植不是为自己,是要为甄宓讨回公道,他也可以借此痛快地抒发一次对甄宓的情怀——当着曹丕的面。曹丕有点慌,如果曹植把那件密谋公之于众,对自己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退缩了,就像《魏书》里说的那样,他连忙开始“哀痛咨嗟,策赠皇后玺绶”,把死去的甄宓追封为皇后,还把曹叡交给郭后抚养,以示无私心。
对于曹植,他也大加安抚,原地升为鄄城王,以免他多嘴。所以我们读《曹植传》的时候,看到的是“贬爵安乡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户”。对于曹植为何从侯复升为王,史书里没有没任何交代,谁能想到这么一条简单记录后隐藏着兄弟为了一个女人的交锋。这就回答了我们在文章开头就提出的疑问:为何曹丕看到调戏自己老婆的《感鄄赋》后,非但不怒,反而升了曹植的爵位呢?因为他害怕真相被揭穿。
终文帝一朝,曹植得以保全性命,未像曹彰一样莫名暴卒,全赖这枚护身符。曹丕在黄初七年去世,他一直到去世前夕才把曹叡立为太子。关于这次立嗣的经过,《魏末传》记下了一个精彩的故事:“帝常从文帝猎,见子母鹿。文帝射杀鹿母,使帝射鹿子,帝不从,曰:‘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因涕泣。文帝即放弓箭,以此深奇之,而树立之意定。”表面来看,这是一个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故事。但当我们了解到这对“父子”之间发生过什么之后,再来审视这个故事,就会发现其中所隐藏的凛凛寒意。“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这短短的一句话,隐藏着多少锋芒和怨愤。“陛下已杀其母。”杀谁的母?杀的是鹿母吗?不是,是人母!陛下你已经杀了我的母亲!“臣不忍杀其子。”不忍杀谁的儿子?不是鹿子,而是人子,是陛下的儿子!不得不佩服曹叡的睿智,他借着猎鹿所言的这一句隐喻,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陛下你杀了我的母亲,我却不忍杀陛下的儿子——注意,是不忍杀,不是不能杀,也不是不愿杀,是有条件的。曹叡这一句貌似仁慈的话,彻底让曹丕乱了方寸。他“即放弓箭”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双手过于震惊而无法控弦。从这句话里,曹丕已经猜到,甄宓在临终前,把建安二十二年的秘密和曹叡真正身世都告诉了自己的儿子。而此时此刻,甄宓的儿子借着猎鹿的话题,朝着自己发起了攻击。曹丕当然可以杀掉曹叡,扶他真正的儿子曹霖即位,但曹叡一定会把自己的身世公之于众。届时且不说蜀汉和东吴会如何嘲笑,单是如何向曹氏宗族解释为什么会把袁家儿子养活这么多年,就足以让曹丕皇位的正统性垮台。曹家适合当皇帝的子嗣还有很多,何必再用这个撒谎精呢。曹叡同归于尽的姿态,吓住了曹丕。最终曹丕屈服了。他唯一活下来而且备受宠爱的儿子曹霖年纪尚小,如果曹叡抱定鱼死网破,那么毁灭的不只是曹叡自己,还有曹丕乃至整个魏国。于是,这一对“父子”就在猎场里交换了彼此的筹码:我给你大魏皇位,而你给我曹氏家族的安全。
我们在史书里可以看到,这一次猎鹿之后,曹叡终于被立为太子。而据《曹氏家系》记载:“明帝即位,以先帝遗意,爱宠(曹)霖异于诸国。”这是曹叡兑现了他对曹丕的承诺,善待他唯一的后代。甚至曹叡还有可能向曹丕承诺,等到他死后,会把帝位交还给曹氏。这也解释了为何曹叡之后,即皇帝位的,是曹彰的孙子曹芳。曹丕死了,可曹叡的复仇才刚刚开始。曹叡登基之后,屡次向已经荣任太后的郭女王追问母亲死亡的真相,郭女王被逼急了,来了一句:“是你爹要杀的,不关我的事。你当儿子的,该去追究你那死爹,不能因为亲妈就杀后妈啊。”(先帝自杀,何以责问我?且汝为人子,可追雠死父,为前母枉杀后母邪?)曹叡大怒,逼杀郭女王,而且还把她的死法弄得和甄宓死状一样。
关于建安二十二年的真相,想必曹叡也从郭女王口中得到了确认。为了母亲的名节考虑,尤其是又涉及到自己身世,曹叡最后选择了继续隐瞒下去。至于自己叔叔那篇《感鄄赋》,曹叡怕被有心人读出端倪,遂下诏改为《洛神赋》。他本以为这么一改,将会无人知晓,却不知反而欲盖弥彰,让后世之人顺藤摸瓜推演出真相全貌。太和二年(公元228年),曹植上书曹叡,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他在奏章里隐晦地提及了当年的那些事情,隐隐有了要挟之意。曹叡和曹丕的反应一样,有些惊慌,连忙下诏把他从雍丘改封到东阿。不过在这一篇奏章里,曹叡发现了一件事,他发现曹植知道的真相,只限于甄宓在建安二十二年和之后的那些阴谋。自己是袁熙儿子的事情,曹植从没觉察过。对于那一年的真相,曹植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曹叡至此方如释重负。绝缨之事,揭破之后只是丢脸,何况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曹氏已经坐牢了天下,没人会去认真追究;反倒是袁氏血统,揭破之后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乱。曹植不知道后者,那是最好不过。过了几年,羽翼丰满的曹叡不再对这位叔叔客气,一纸诏书把他又发配到了鸟不拉屎的陈地。曹植已没了要挟曹叡的把柄,就这么死在了封地,得号陈思王。
又过了几年,曹叡去世,无子,即位的是曹彰的孙子曹芳,魏国终于回到曹氏血统中来;又过了几年,曹芳被废,即位的是曹霖的儿子曹髦,皇位算回到了曹丕这一脉下。可惜这个时候,司马氏已然权势熏天,曹髦堂堂一代君王,竟被杀死在大道之中。到了曹奂这里,终于为司马氏所篡……于是我们的演员们终于纷纷退场,只剩下《洛神赋》流传至今,叫人嗟叹不已,回味不休。千载之下,那些兵戈烟尘俱都散去,只剩下《洛神赋》和赋中那明眸善睐的传奇女子。世人惊羡于洛神的美貌与曹植的才气,只是不复有人了解这篇赋后所隐藏的那些故事与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