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金星有点烦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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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郎织女

  织女当初私奔之后,生了一对龙凤胎。后来她被西王母抓回来,孩子是男方在带。如今牛郎与丈母娘关系缓和,西王母就用资助乞巧节的名义,特批了几十万只喜鹊,让他们每年聚一次。天上一日,凡间一年,织女每天都准点下班,去和老公、孩子相会,小日子过得美满充实。

六耳猕猴-1

“小妖叫六耳猕猴,为替名篡命事请天庭主持公道。”
小猴子总算等到了一位管事的人,哪敢怠慢,快嘴快舌把自己的事情一发说了。
原来这个六耳猕猴本是个野猴精,一直在山中潜心修行,一心想走飞升的正途。要知道,妖、怪、精、灵这四种身份,不在六合之内,想位列仙班难度极高。首先得拜一位正道仙师,有了修行出身,才有机会飞升。
六耳猕猴要投的仙师,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菩提祖师。资质、悟性、根骨、缘法都验过了,可等了良久也不见有消息。六耳以为菩提祖师终究瞧不上妖属,灰心丧气之下,便转修了妖法。这些年来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只是仙途就此断绝,心中未免耿耿于怀。
有一日,他偶遇一个道人,自称是菩提祖师门下弟子。两人攀谈一番,六耳才知道菩提祖师曾经收了一只灵明石猴,那石猴颇得青睐,还得了个法名叫“悟空”。师兄弟之间盛传祖师曾半夜授法,让悟空得到真传。只是离开的时候,祖师不许他在外面说出师承,颇为古怪。
六耳大惑,又去查探了一番,发现这悟空后来闯入阴曹地府,把猴属的生死簿子全给勾了,这就更古怪了。悟空这一闹,连阳寿都算不清,更别说查证是哪年去投的菩提祖师了。
六耳疑心自己当年是被这灵明石猴顶替了身份,做了菩提祖师的弟子,事后这石猴还去地府毁灭证据。他心中不忿,这才决心上天庭来告御状。

孙悟空-1

  自从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这还是李长庚第一次再见他。这猴子不复当年狂放嚣张的姿态,只是眉宇间多了一股冷意,仿佛断绝了一切世间因果,不在三界之中。李长庚只见过一次类似的眼神,那填在北海眼里的申公豹,就是这样的眼神。

天蓬-二弟子

  观音心念一动,摄过玉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篇青词的底稿,是讲五行山收徒的事,而且正文基本是引用她自己写的揭帖。李长庚惭愧道:“大士这篇文字甚好,我一时虚荣心作祟,不告而取,拿去给自己表了个功,大士恕罪则个。”
  观音大士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和高老庄有什么关联,只得悻悻地放下玉简:“老李多包涵,我这也是关心则乱。”李长庚面上讪讪,心中却乐开了花。
  他交出去的那篇青词,前面是照抄揭帖,只在结尾多了几句评论。评论说孙悟空在天庭犯下大错,遇到玄奘之后竟能改邪归正,可见如果赶上取经盛举,罪人亦能迷途知返,将来前途光明,善莫大焉云云。
  这篇青词通过文昌帝君,第一时间送到了玉帝面前。玉帝何等神通,不难从这几句话里产生联想——天蓬和孙悟空一样,也在天庭犯过错,后者能加入取经队伍,前者也可以啊。他只要向六丁六甲稍一咨询,便会查知李长庚一切已安排到位,只欠顺水推一下舟。
  只是李长庚没想到,玉帝的手法更加高明,只是送了条锦鲤给佛祖,说是与佛有缘。锦鲤乃是水物,又赶上这个时机,佛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位大能隔空推手,不立文字,微笑间一桩交换便成了,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至于李长庚,他从头到尾只是提交了一篇收服悟空的青词,安排了当地的卵二姐及其夫君参与护法。这等曲折微妙的发心,别说观音大士的他心通,就算请来地藏菩萨座下的谛听,也看不出背后的玄机。

佛祖的大弟子是谁

  他自顾自说了起来:“托塔李天王你听过吧?他有仨儿子,金吒、木吒和哪吒,每个都是不省心的霸王。有一次李天王追剿一只偷吃了灵山香烛的白毛老鼠精,那老鼠精是个伶俐鬼,被擒之后苦苦哀求,居然说得李天王动了恻隐之心,禀明佛祖赦了她死罪,还把她收为义女,打算送入李氏祠堂。那三个儿子极度不满,尽显神通,把那老鼠精逼到绝境,若非最小的哪吒一念之仁,放她逃到下界,只怕那老鼠精早已身死道消——长老你说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惧她分薄了家产。”
“可是后来天王得了个女儿叫贞英,三个儿子却没什么举动,也是古怪。”
“这有什么古怪,自家传下来的血脉,与外头跳进来的终究不同。”
玄奘说到这里,突然浑身一僵,整个人呆在了原地。李长庚冲他一笑,端起酒杯来啜了一口,看来这位高僧总算开悟了。
  他一个东土的凡胎,走上一趟西天就能成佛,这让佛祖座下修持多年的正途弟子们怎么想?大家都是苦修千万年,境界一步步上来,怎么你就能立地成佛?退一步说,若成佛的是自家师兄弟也还罢了,偏偏还是一个凭空出现的金蝉子,凭什么?
  玄奘之前没想到这一层,因为他和猪八戒、织女一样都是有根脚的,不必费力攀爬就能平步青云。所以他根本意识不到大部分修行者对逾越规矩者的厌恶与警惕。这种心态,只有李长庚理解得最为透彻,才能一眼看破关窍。
  玄奘毕竟是东土高僧,一点就通,当即垂下眼帘,一身锋芒陡然收敛。李长庚趁机道:“佛祖不从自家麾下调一位护法,反而要大费周折,从阿弥陀佛那里借调观音大士过来,实在是用心良苦啊!”
  这就是在委婉地批评玄奘了。佛祖调观音来,分明是为了屏蔽正途弟子们的干扰,更好地为你护法,你却要平白生事把她赶走,真是蠢到家了。

黄风怪

  李长庚道:“且不说黄风怪和玄奘的交情有几分真假,为了取经能顺利推进,这个面子得卖。我有个李代桃僵的计策,不过就得劳烦大士亲自跑一趟了。”
  观音为难道:“我跑一趟倒没什么,但你想让我把他收归门下?黄风怪和黑熊精不一样,我贸然收下,等于跟阿傩撕破了脸,会牵扯出很多因果。”她现在对太白金星彻底服气,不再打官腔,反而认真地解释起来。
“嘿嘿,你收了黄风怪,自然会惹来阿傩的不满,可要是别人收了呢?”
  李长庚从怀里拿出一份方略,说:“我有个想法,咱俩参详一下。”观音展开一读,里面讲玄奘师徒途经黄风岭,先是黄风怪吹伤悟空,掳走唐僧。然后护教伽蓝留了药膏,救治了悟空,指点他们前往小须弥山去找灵吉菩萨,借来定风丹和飞龙宝杖,收走黄风怪。
  这套路看着普通,可观音明白,正是如此才显出太白金星的不凡。要知道,这次本是个捅破天的大娄子,居然被遮掩成这么一个平庸到无聊的故事,种种细节圆得严丝合缝,又兼顾了多方利益,且滴水不漏,属实厉害。
唯一的疑惑是……
“灵吉菩萨?那是谁?”观音自己都没听过,西天还有这么一号菩萨。“咳,灵吉,灵吉,就是另寄嘛。”李长庚嘿嘿一笑,“大士另外寄托一个化身,去把黄风怪收走。如此一来,岂不是两便了吗?”
“妙极!”观音双目一闪,击节赞叹。
  灵吉本无此人,如果阿傩有心要保黄风怪,必会设法询问灵吉是谁。只要他一打听,便等于主动从幕后站出来了。灵山讲究不昧诸缘,很多事情做归做,是绝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一摆明就着相了。
  对阿傩来说,灵吉菩萨就是一枚拴着黄风怪的鱼钩,只要他敢上来咬住,就有办法被钓手扯出水面。一到水面之上,观音就可以参他一个“纵容灵宠妨碍取经”的罪名。李长庚算准了阿傩的性格,他会派出一只貂鼠精冲在前头,正是不想自己沾染因果,所以灵吉菩萨他也不会深究。
  所以有这么一尊虚拟菩萨挡着,观音便可以避免跟正途弟子们的正面冲突。黄风岭一事,也便尘埃落定。

沙僧-三弟子

  织女闪身让过,李长庚这才发现,西王母看的是旁边那个赤发侍者。这人生得一头红发、靛蓝脸膛,看起来仪表堂堂,冲李长庚深鞠一躬,什么都没说。
  “你别看他在这里端茶,其实正职是玉帝身边的卷帘大将,深得陛下器重。他手里有一根降魔宝杖,也是玉帝亲赐,不比上宝逊金钯差多少。”
  听着西王母的解说,李长庚顿觉嘴里茶味变得苦涩无比。且不说一个玉帝的仪仗官为什么跑来给她泡茶,单听西王母拿“降魔宝杖”去比“上宝逊金钯”,他就知道不妙。
  她表面上是比较两件兵器,其实是在问李长庚——我的话和玉帝的话,是不是一样管用呀?换个神仙,李长庚就直接顶回去了。你什么境界,也配和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金阙云宫九穹御历万道无为大道明殿昊天金阙至尊玉皇赦罪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比?唯独面对这位西王母,他实在没辙。
  西王母在天庭的地位很微妙,你说她有实权吧?她只是没事在瑶池开个蟠桃会,搞点瓜果分分,不见有什么实差;你说她就是个闲职吧,能去蟠桃会的神仙个个境界都高得吓人,连玉帝见了老太太都客客气气的。这样一位大仙,未必能帮你成什么事,但关键时刻递一句话,坏你的事还是很容易的。
  李长庚已经触到了金仙的边,哪敢在这时候得罪她?

  灵山的取经弟子名额一共只有三个。李长庚苦心运作,给玉帝抢到第二个名额,这已触及了灵山的底线。如果第三个名额再给西王母这位卷帘大将,三个徒弟两个天庭出身,岂不是喧宾夺主了?观音打死也不会同意啊!
  西王母也不催促,笑眯眯等着他回话。李长庚抬头苦笑道:“西王母您有所不知,这次佛祖安排的取经队伍,有一个奇处。孙悟空是大闹天宫、被镇五行山下的囚徒;猪八戒是骚扰嫦娥、被罚下界的罪犯;那个本是正选弟子的黄风怪,也是偷吃香油的貂鼠;就连取经的正主玄奘,虽说这一世是个有名望的大德,当初金蝉子也是因为不听如来说法,轻慢大教,所以才真灵被贬,转生东土——这队伍里连师带徒,都是有前科的。”
  后头的话,他没点透。您推荐的这个卷帘大将身家清白,不符合取经队伍的遴选标准。
  不料西王母轻笑一声:“此事简单。”她下巴微抬,卷帘大将立刻伸出手去,把李长庚跟前的一个玻璃盏推到地上。那玻璃盏本是薄轻易碎之物,登时“哗啦”一声,碎成一地渣子。卷帘大将就地跪下,口称万死。
  李长庚僵在原地,额头不断沁出仙汗。他只是推托之词,没想到西王母一刻都不缓,直接让卷帘大将打碎玻璃盏,堵住了李长庚的嘴——我听你的建议,让他连罪都犯了,你现在再跟我说不行?
  李长庚被逼得没有退路,只得说取经之事牵涉甚广,他还得跟灵山方面商量一下。西王母却跟没听懂似的,敲钉钻脚,说这就安排卷帘大将去自首,下凡等李长庚通知。
  您……不能这么霸道啊,什么都没谈定呢就硬走流程,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李长庚自然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可脸上的苦相越发明显。西王母换了个新玻璃盏给李长庚,斟满茶水:“小李你别有压力,卷帘大将此番下凡,主要以历练心性为主,只要有所成长,就不辜负玉帝的栽培之心了。”
  李长庚稍微松了一口气。听西王母这意思,似乎不强求卷帘大将一路跟到西天,只要洗一洗履历就好。这样的话,还能争取到一点点操作空间。看来西王母还算务实,毕竟级别不能跟玉帝、佛祖比,主动把要求降了一等。
“我……我试试看……”李长庚把话含在嘴里,含糊回答。西王母也没再强逼,继续和他品茶。

  杯中的玉露茶馥郁依旧,只是入口却变得苦涩无比。李长庚勉强咽下几口,起身拱手告辞。西王母使了个眼色,卷帘大将和织女一起送他出去。三人一路无语,快到瑶池门口,卷帘大将忽然转向李长庚,郑重一拜:“在下只要得偿所愿,自会离开,不会为难李仙师。”
  嗯?这口气不太对啊?你什么愿?李长庚还没问,他已转身曳着杖走开了。李长庚怔了怔,才明白自己又被戏弄了。西王母一开始的意图,就只是让卷帘大将去洗一下履历而已,没指望弄到正式名额。前头她表现得那么霸道和强势,其实是所谓“拆屋卸窗”之计。先提出一个不合理的要求,待对方被逼到要爆炸,再退一步抛出真正的请求,对方便会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这些金仙,个个七窍玲珑心,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织女见卷帘大将离开,居然没心没肺地问李长庚茶好不好喝。李长庚看看这姑娘,一时无语,又有些羡慕,这才是心无挂碍,比自己更接近大罗金仙的境界。

“好喝,好喝。”李长庚敷衍了两句,知道跟织女不能拐弯抹角,于是直接问道:“那位卷帘大将,跟你妈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吧,之前我只见过他一次。”织女歪着头想。
“那是在什么时候?”
“最近啊。”
“是不是在高老庄的揭帖之后?”
织女算了算日子,点头称是,然后一拍手掌:“我想起来了,是跟着嫦娥姐姐来的那次。”
李长庚“咦”了一声。他本以为卷帘大将是西王母的人,结果是辗转被推荐过来的。如果织女所言不虚,这卷帘大将与广寒宫似乎关系匪浅。怪不得西王母说,要找一个不卖天蓬面子的人选。这背后……恐怕还有更深的事。

两人又把细节对了一遍,临到分手,李长庚忽然问了一句:“我一直有个疑问,佛祖为什么指定孙悟空为首徒?”
观音回答:“我也不知道,但这是佛祖唯一一个明确指名要玄奘收的弟子。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脸上也满是困惑,“孙悟空也是唯一一个对取经没兴趣的大妖。”

普贤文殊发难,观音压力大

“黄风岭那一难,到底是怎么回事?黄风怪去了哪里?灵吉菩萨又是谁?”
普贤气势汹汹地连续追问。李长庚还没回答,文殊又笑笑:“李仙师别着急,慢慢想。想得不全也没关系,大概情况我们都掌握了,询问您主要是给观音大士查漏补缺。”
李长庚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观音那边都交代了?普贤见他脸色微变,趁机道:“高老庄和黄风岭的问题,天庭与灵山都很重视。谁存心隐瞒,谁坦白交代,报应可是不一样的。”
李长庚张张嘴,觉得喉咙有点干。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伯夷叔齐式的困境。
  相传凡间的周武王伐纣之后,伯夷、叔齐恶其所为,隐居首阳山,分居两洞。武王遣使者请他们出仕,但爵位只有一个,先出者得,后出者死。两兄弟虽不能彼此商量,心志却一样坚定,同时拒绝。武王怅然离去,两兄弟遂得以全义。
  对李长庚和观音来说,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两人什么都不说。但他们两个不是伯夷叔齐,信任基础很脆弱。观音交代没有、交代了多少,李长庚不知道,反之亦然。他如果直接说出黄风岭的真相,观音会如何?如果坚持不说,自己会如何?这么猜疑下去没完没了——这正是菩萨们隔绝飞符的目的。
  屋子里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两位菩萨看这位老神仙头顶冒出白气,知道他陷入了纠结,也不催促,从容不迫地看着他。伯夷叔齐是个因果陷阱,直指根本大道,一旦陷进去,就是大罗金仙都难以挣脱。金星老头,早晚要屈服的。
  就在这时,黎山老母忽然睁开眼睛,敲了敲杖头:“老身精力不济,权且休息一下,喝些茶再聊不迟。”她一发话,文殊、普贤也只好应允,但不允许李长庚离开斗室。
  李长庚得了喘息的机会,赶紧盘坐在蒲团上,徐徐吐纳了一阵。黎山老母从旁边端起一杯茶,递给他:“金星你别负担太重,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要有压力。”李长庚双手接过茶杯,啜了一口,点头称谢。黎山老母笑道:“这三官殿的茶,比瑶池的劫前玉露品质差远了,你凑合着解解渴吧。”
  李长庚再次称谢,可话到嘴边,突有觉悟,猛一抬头,黎山老母已经回到座位上了,仍是昏昏欲睡的模样。文殊、普贤瞪着他,问休息好了没有。
  “休息好了,休息好了。我们继续。”李长庚一拂双袖,微笑着回答。文殊、普贤对视了一眼,感觉这老头气质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可又说不上为什么。
  询问重开,李长庚这一次一反常态,不再唯唯诺诺,反而变得咄咄逼人。他一口咬定揭帖内容无误,徒弟招收合规,至于灵吉菩萨与黄风怪的下落,则一概推说不知。文殊、普贤软硬兼施,却再也敲不开这个老鼋壳。
  李长庚意气飞扬,心中却暗暗庆幸。刚才黎山老母送来那盏茶,实在太关键了。她知道李长庚去过瑶池,甚至还准确地说出“劫前玉露”的名字,可见她来之前,跟西王母早有沟通。其实早在黎山老母拦住文殊对沙悟净的追问时,李长庚就该意识到这一点。可惜他一坐下有点蒙,竟漏过了这个暗示,还得劳烦黎山老母趁休息时多递一盏茶来。

  “还是不够成熟呀。”李长庚心中嗟叹。他早该知道,就算西王母不出手,天庭也不会对这次调查持积极态度。猪八戒和沙和尚是两位金仙安排的,这时候怎么会主动换掉护法呢?所以只要自己不出大错,就不会有任何风险。老李思路一通,眼前霎时一片明朗。

  伯夷叔齐的困境,前提是自身面临绝大的危机。但现在这个前提不存在了,普贤所谓“谁存心隐瞒,谁坦白交代,报应可是不一样的”,只是个虚假的威胁,想从他这里诈出观音的黑料,如此而已——只要勘破了这层虚妄,立刻便能走出首阳山的迷障,得到大解脱。文殊、普贤又盘问了一阵,仍是徒劳无功。文殊有些不甘心,用语重心长的口气道:“李仙师,你再想想,再想想。这可关系到你与大雷音寺的福缘。”这话说的,完全是赤裸裸的利诱了。
  李长庚毫不犹豫,直接回绝。两位菩萨的态度越来越急躁,可见观音那边应该也没说出任何信息,否则他们早抛出来了。既然观音在坚持,他就更没必要出卖观音了。这不只是利益问题,也是个道义问题。他在启明殿多年,深知手段虽重要,仙途要长久,终究还得看人品。

  酒桌上你扯些闲篇,我议论些八卦,气氛逐渐热络起来。喝到酒酣耳热时,观音忽然把玉净瓶往桌上一拍,满脸涨红:“我可太难了!本来护法就不是好干的活,还惹来一堆嫌弃。他们上回挑唆玄奘,这次是试炼八戒,下回是什么?天天变着法子防着自己人,太累了,还不如辞了算了!”
  李长庚端起酒杯:“大士你这就不对了。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之法?就是斗,就是争,大道争锋,你退一尺,他们就会进一丈。你以为辞了麻烦就少了吗?错了,人家觉得你弱,以后麻烦会源源不断。”
“老李你看着谦冲随和,想不到骨子里这么狠。”
“这不是狠,这就是仙界图存之道——大士你想想,当初我如果不摆你一道,你是不是还把我当软柿子呢?”
  观音打了个酒嗝,表示轻微的不满。李长庚酒劲上来,爹味也随之上涨,谆谆教导道:“你做事的心思够巧,就是关键时刻不够硬,容易被别人一力降十会。我的事就不提了,你看黄风怪硬来了一下,袭击悟空、掳走玄奘,你就束手无策了,这可不行。”
观音无奈地摇摇头:“那怎么办?总不能每回都兵来将挡,还干不干正事了?”
“你得强硬起来,露出刺,让别人都知道你不好惹,不敢来找麻烦。”李长庚推心置腹道。
“这道理谁都知道,可做起来哪里那么容易?”
“其实啊,我倒有个主意。”李长庚扔一粒金丹到嘴里,咯咯嚼着。
“老李你不是好人,但能处,出的主意准不错。”
“回头找一劫,你在里面露个脸,立个奇功,展现下手段,然后在揭帖里大大地揄扬一下,把声望拔得高高的,他们再动手就有顾忌了。”
“咱们自己护法,还自己立功,这么干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上次黄风岭那次,我不是给护教伽蓝们找了个机会,狠狠揄扬了一顿吗?事后效果多好。所以这事,关键看怎么操作。放心好了,我来安排,保证天衣无缝。”“你打算怎么弄啊?寻常小事怕是没效果,搞出太大的事来,又牵扯太多,万一又惹来调查……”
李长庚喝得有点高,他偶然瞥见盘子里的几个仙果,突然兴奋地一拍桌子:“就他吧!”
“谁?”
“我认识个瑶池宴的特供仙果商,就在取经路上,找他准没错!我来安排……”
观音璎珞微摇,看得出有些激动:“老李,原来我老觉得你这人窝囊庸碌。现在才看明白,你这是绵里藏针,以德报怨。相比之下我太不成熟了,得向你学习。”
“哎,大士你不用谦虚。咱们只是道释信念不同,没有高低仙凡之分。”李长庚已经喝高了,言语也放肆了几分,“你看见我那只老鹤没有?勤勤恳恳几千年,背着我走遍三界。咱们天天给诸位金仙佛陀分忧奔走,与那老鹤能有多大区别?”
  观音举起酒杯:“算了算了,不谈工作,喝,喝。”李长庚含糊地嘟囔了两句,一口喝完,然后趴到案几上醉过去了。

镇元大仙原来是吹出来的

  过了一阵,清风、明月端来满满一盘人参果,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堆如山高。观音吃了一惊:“这么多?我听说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啊?镇元大仙未免太破费了。”
  李长庚嗤笑道:“大士你也着了他的道儿了,这个镇元子最擅吹嘘之术。明明人参果一甲子就能产三十枚,他对外都说一万年,把天上那些神仙唬得一愣一愣的,炒得简直比蟠桃还金贵。”
  镇元子不乐意了:“老李,我好意招待你,你何必老是拆我的台?我要不说得这么玄乎,人家办瑶池会怎么会用我的果品做特供?道经有云,大成若缺,一样东西想要大成,必须让人觉得稀缺。”
  观音隐隐觉得这话似乎不该这么理解,镇元子又道:“再说了,现在各路神仙都托关系来问我要,谁的面子都不能落。我少报一点产量,私下里再给他们多分,这人情不是做得更大了吗?”在座的都通世故,见他说得如此坦诚,不由得齐齐拊掌大笑。有李长庚在,镇元子也不装了,挽起袖子抓起两枚果子,热情地搁到两人面前:“前头都是生意,须得端起些做派。现在是朋友,随便吃,随便吃,我那两个童子天天还削了皮敷脸呢——只一点,出门以后别给我说破。”

  观音听了李长庚介绍,才知道他和镇元子早年是一同修行的同窗。后来李长庚飞升去了天庭,镇元子却选择在人间做个地仙,寻了处洞府侍弄仙果。
“老李不是我说你,当初你非要选飞升,上了天又怎么样?听着风光,一天天苦哈哈的,谁都怕,哪如我这里自在,既无考勤点卯之苦,又无同僚倾轧之忧,赚了功果尽由自己花销,何等逍遥。”镇元子道。李长庚沉默片刻,似是不服气:“上天和种地,是个头脑清明的都会选前者,谁能想到你现在搞得这么大?再说了,论修行还是我修得好,唯独不像你一样会吹嘘,把自己包装成什么只拜天地的镇元大仙。”镇元子道:“吹嘘怎么啦?天下种果的多了,怎么偏我的果能送进瑶池做特供呢?我看老李你还是打心里看不起我,觉得不是正途。修行的法门多了,你焉知吹嘘不能直指大道?”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观音忽然开口:“老李,你这里还有个破绽。镇元子……呃,镇元大仙一开始为什么要招待玄奘?这个动机不设计好,后头的一切都成了无本之木。”
  她点到了关键。玄奘是凡胎,镇元子是地仙之祖,身份悬殊,正常情况前者都没资格进山门,凭什么镇元子会给他人参果吃?
  李长庚和镇元子各自陷入了沉思。过不多时,李长庚道:“这样好了,我就说你久仰他前世金蝉子的大名,所以想招待他一下。”“不妥。我久仰金蝉子,这不是上杆子巴结吗?不合我只拜天地二字、崖岸自高的风格。”镇元子抿着嘴,一脸不满足。他又琢磨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那……就说我和金蝉子是故友如何?”能和佛祖二弟子是老友,那身价可就又提升了几分。但李长庚连连摇头,不是不给老同学面子,是因为这事实在复杂。金蝉子到底什么身份,如今还悬空成疑,不可贸然再牵扯因果。
  但镇元子似乎被这个想法迷住了,一门心思缠着说:“你得想想办法,让我和金蝉子扯上点关系。”李长庚抵挡不住,最后还是观音开口:“镇元大仙,你看这样如何?昔日灵山的盂兰盆会上,你与金蝉子同席,他替你传了一盏茶,看在这个情分上,你才招待玄奘。”镇元子一拍桌子,双眼放光:“这个好啊!故交有点俗,传茶的交情才显得别具一格,清雅高古,妙极,妙极。”李长庚也笑起来:“将来这故事讲出去,你观后头的茶叶也可以多卖几包了。”
  传茶的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其中可以解读的空间很大,而且旁人无从查证。镇元子大为满意,连赞观音大士高明。三人欢欢喜喜又吃过一轮,镇元子拿出纸墨,请观音留诗题字。李长庚袖子一捋,说“我先来我先来”,镇元子想要阻拦,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李长庚笔走龙蛇,转瞬间就写完两句:“五庄观内拜天地,清风明月伴我眠。”

白骨精是真会来事儿

  这时白骨精已经看完了,她放下锦囊,扶了扶眼球:“这个支应倒是很简单,我们能接。不过玄奘的取经队伍有三个徒弟呢,一个妖怪肯定不够分吧?”李长庚还没言语,白骨精又道:“您看安排三个妖怪怎么样?一个徒弟打一个,不必争了。”
  李长庚略有迟疑,他的本意是简单处理,一场斗战变成三场,可又变复杂了。白骨精见他犹豫,立刻道:“您老要是嫌麻烦,可以把斗战的部分去掉呀。妖精害人,又不一定非打不可,色诱啊、下毒啊、诬陷啊……花样多得很,我这里都有现成的方略,不会很复杂。”
“色诱就算了,之前几位菩萨刚色诱完,诬陷不容易体现积极意义。嗯,下毒这个倒不错,还能挖掘出一些警世寓意。”李长庚很快做出了选择。
“好,等我记一下……妖魔:三只;手段:下毒;结局:被高徒识破。”白骨精拿起炭笔,在自己雪白的腕骨上飞快记录,“要打死还是收服?”
“打死。”“那是惨叫一声散为黑雾,还是剩一堆糜烂尸骸?”
“这个随便你定。”李长庚不想管得太细,他忽然又问道:“三次都是下毒,太重复了吧?”
白骨精笑起来:“那怎么可能呢?就算您同意,我们都不会自己砸自己的招牌。我们的服务叫作子母扣,第一只妖怪假意去下毒,被识破打死,我们后续可以安排第二只去寻亲,第三只妖怪寻仇,如此一来,岂不就便当了吗?”
李长庚叹道:“这办法好是好,只是又变复杂了。有没有那种既简单省事又富有变化的?”白骨精头顶的妖气为之一滞,泛起五彩斑斓的黑雾。她眼窝一转:“要不这样吧,可以给您追加一套方圆不动的服务。”
“什么叫作方圆不动?”
“就是客人不动,我们自己动。”
“咳咳!”
“哎呀,您真讨厌。”白骨精娇俏地打了李长庚肩膀一下,“您想什么呢?我是说,我们可以让客人原地不动,只需要画个圈等待,妖怪一个一个主动上前送死。这不就既简单又富有变化了吗?”
“如此甚好。”李长庚很高兴,这白骨精实在伶俐,事事都考虑得很周详,还会变通。白骨精见老神仙眉眼舒展,知道这事成了,又主动道:“我仰慕您老已久,看您老的面子,我三只妖怪只按两只半收费,如何?”
李长庚更高兴了,讨价还价的事见多了,上来先自己杀到八折的倒少见——莫非她生前就是自杀不成?白骨精旋即补充道:“不过那个方圆不动的服务,是要另外计算酬劳的哟。”
“没问题。”
白骨精见李长庚眉头都不动一下,补充道:“每只妖怪单收。”
李长庚点点头。
白骨精颌骨微抬,笑容可掬:“还有些杂项费用,营养钱、跑腿钱什么的,我是先帮您老垫上还是您直接付给他们?”
李长庚没意识到这是在诱导,随口说:“你先垫上吧。”白骨精拿起炭笔在腕骨上密密麻麻地记着,颌骨微微一咧:“那我给您返三个点如何?”
嚯,这妖怪倒真敞亮。李长庚连连摆手,说这个不必,工作做好就行,但心里颇为受用。白骨精晃了晃颈椎骨:“您老两袖清风,不要返点,那我送您一个低价大礼包好了。”
“哦?还有礼包?”
“您老为取经队伍护法渡劫,无非是为了揄扬名声。若想三界扬名,人人皆知,这话题必得耸人听闻一点。我免费送您个礼包,制造个话题,让妖怪们袭击玄奘时喊一嗓子,就说吃了他的肉,可以长生不老,包管这话题一下子火遍四洲三界。”
李长庚有点犹豫:“这有点夸大吧……”
白骨精道:“大众爱看的,要么是吃别人血肉,要么是养生。这个话题是我贴着他们的爱好来设计的,效果您尽可放心。”
“但玄奘的肉吃了不能长生啊。要是真能长生,他妈当初怎么死的?”
白骨精笑起来:“谁会深究真假,无非是凑热闹而已。再说了,这话题不用取经队伍自己讲,自有三界的闲散妖怪负责嚼舌头。真有人追究起来,您两手一摊,说也是谣言的受害者,岂不挺好?”
她见李长庚还有点犹豫,又劝道:“这话题持久性强,这次妖怪想吃,下次妖怪也想吃,哪次劫难也能用上。这么一摊薄,成本低得跟免费没区别。”
李长庚一听,颇有道理,终于点头应允。
条件谈得差不多了,李长庚又提出来:“你安排的三只妖怪,能不能让我先见见?”白骨精说:“这没问题,不过那几个妖怪都是独居种类,不愿人多,只能一个个单独见。”李长庚想想也没什么,说:“那就单独见吧。”
白骨精转身进了洞府,不一时出来一个少女。李长庚一看,与寻常人无异,但头顶黑气证明其毫无疑问是妖怪所化。他随便跟少女聊了几句,少女转身回去,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头。三只妖怪头顶的黑气几乎一样,李长庚猜测,也许是同一窝妖怪。

让六耳猕猴先顶替猴哥上

李长庚沉思片刻,决定联系一下白骨精。
他找了块稍微平整一点的石头坐下,拿起笏板,上头白骨精的催促传信已积了一堆。他深吸一口气,传音过去。
“老神仙,玄奘他们都原地坐了好几个时辰了,我……呃……我们还过不过去?”白骨精的声音很焦急。
“我不是在你这里订购了一个诬陷的附加服务吗?”
“这个不能退的哟。”
“我知道,这个不用退,先给孙悟空用上吧。”李长庚摇摇头,本来他订购这个服务是给沙悟净用的,现在也顾不得了,真是拆东墙补西墙。
“可孙悟空人都不在呀?”白骨精很困惑。
李长庚拍拍脑袋,他倒忘了这个。孙悟空不在,连留痕都做不到,怎么交代?情急之下,李长庚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这办法的后患不小,但为了能把眼前的困境应付过去,他别无选择。
李长庚翻了翻袖子,找出一份诉状,循着诉状下留的一缕妖气传信过去。
“六耳吗?我是启明殿主。”
“李仙师?我的事有进展了?”六耳的声音雀跃。
“啊?嗯,有点了,我现在就在花果山调查呢。”李长庚没说假话,还给六耳看了看附近的景致,“不过眼下有个急事,你能不能帮个忙?”
“一定一定,六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会变化对吧?能不能变成孙悟空的模样?”
“能!我日日夜夜都盯着他,他长什么样子我太熟悉了。”
李长庚把白骨精的地址发给他:“那你变化完之后,到这里来。记住,别多说,别多问,一切听我指挥。”
那边六耳颇为疑惑,可眼下调查有望,他也不敢忤逆李长庚,当即答应下来。李长庚放下笏板,匆匆下山,来到老鹤跟前。
可惜老鹤的体力真的不行了,扑扇了好几下翅膀,愣是没飞起来。李长庚只得把它留在花果山,等启明殿派人来牵回去。他就近唤来一位推云童子,踏上祥云。这祥云很是便当,速度也快,只是花费太高,财神殿那边是不给造销的,可李长庚顾不得这许多了。
在赶路中途,六耳传来消息。他已抵达白虎岭了。这猴子变化得委实巧妙,周围的人居然没分辨出来。
六耳问:“我该干吗?”
李长庚盘坐在祥云之上,现场遥控:“拿起你的棒子,去砸那个女人的头。”
“啊?那是个凡人吧?这不是滥杀无辜吗?”六耳犹豫道。
“那是个妖怪。”“妖怪也不能乱杀吧?”
“没让你真打,她会配合的。”
过了一阵,六耳回复:“我棒子刚碰到她,她就倒地死了,篮子里的食物都变成了蛆虫。”
“等会儿还会有一个老妇人和一个老头来,你甭管他们怎么说,继续打。打完你冲玄奘磕三个头,驾云走开就行。”

宝象国-奎宿和昴宿-1

  仙界大道三千,其实无外乎看两件事:一是根脚,二是缘法。

  二十八星宿和启明殿级别相当,奎宿和昴宿都属西方白虎监兵神君统管,再往上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不是轻易能触碰的。
昴日星官见李长庚沉默不语,好奇道:“李仙师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李长庚只好直说:“玄奘取经你知道吧?他有个弟子因为要救一位女子,被困在这个波月洞里,我们来捞人。”昴日星官喔喔一笑:“果然还是奎木狼的脾性。老大对兄弟大气,对女人霸气,一碰就急。不过仙师莫担心,说开了就没事。老大还是识大体的,之前不是也把玄奘放走了吗?没事。”
李长庚先“嗯”了一声,拱手称谢,然后又“咦”了一声,看向昴日星官的眼神不对了。
他刚才就有疑心。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们一到波月洞口,昴日星官正好也到了?从昴日星官的话可知,他已经知道了奎木狼捉放玄奘的事,说明之前这两宿早有沟通。
二十八星宿向来很会抱团,护短得紧,昴宿又是以精通天条著称,出了事都是他出面来解决。毫无疑问,这是奎宿紧急叫来的援兵。
李长庚脑子还在飞速转动,旁边观音忽然冷冷问了一句:“星官有礼,你打算如何处置奎木狼?”
昴日星官喔喔两声,从容道:“处置谈不上,他又没触犯天条。不过我得赶紧把他叫回星宿府,披香殿轮值少他一个,我们几个同宿的兄弟可有大麻烦。”
观音脸色冰冷:“只是如此?”昴日星官不慌不忙解释道:“他与玄奘并不相熟,先前是误会,已然放归,不曾伤害分毫,一会儿那个三弟子我也可以做主放走。以天条而论,并无什么实罪……”
观音打断道:“那么他强掠民女,这个罪过该如何判?”昴日星官没想到观音问这个,长舒了一口气:“喔喔喔,我还当大士您是抢我鸡蛋呢!这是小事,我们星宿府从来没有仙凡偏见,把那个百花羞和两个孩儿一起接上天,作为亲眷同住西方七宿,也是她们娘儿仨的福气。这么处理,是不是皆大欢喜?”

  李长庚侧眼狙觑,注意到观音的千手本相跃跃欲出,赶紧扯扯她袖子。观音却一甩手,怒道:“奎木狼强掳百花羞,一囚十三年不得归家,这是小事?你们还要把她接上天去继续受辱?”昴日星官并不着恼,反而喔喔大笑起来:“大士有所不知,那个百花羞亦不是凡人,她前世是披香殿上一个侍香的玉女,本就和奎老大有私情。奎老大思凡下界,就是为了追她。老大这人,霸道归霸道,痴情也是真痴情,这两世情缘,同宿的兄弟们好生羡慕。”
“两世情缘个貔貅!这一世百花羞可没同意与他成亲。”观音的态度很坚决,昴日星官有些不乐意了:“大士,就算夫妻有了嫌隙,那也是我星宿府的家务事,不劳落伽山来关心。”
“百花羞是被拐来的,不是他黄袍怪的家生灵宠!这叫什么家务事?”
“奎老大若有触犯天条之处,自归有司处置;若没违反天条,谁也不能强加罪名。”昴日星官一口一个天条,“大士,你若觉得不妥,欢迎指出触犯了哪一条。”
观音把玉净瓶一横:“总之今天我要把百花羞一并接走,有本事你把天条叫出来拦我!”
李长庚大惊,观音这么一说,等于直接撕破了脸。此事对方虽然无理,但她反应怎么这么大?昴日星官也没料到观音的反应如此激烈,一脸无奈:“大士您到底想怎么样?”
“一保百花羞,带她回归宝象国与父母团聚;二惩奎木狼,他掳掠民女,强囚良民,合该接受惩罚。”昴日星官摇摇头:“大士精通佛法,岂不闻佛法有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她回宝象国,从此就是个凡人,生老病死,一样也逃不过,哪里比得过一家人在天上永享仙福?天条也要考虑人情,我们这也是为嫂子好呀。”
“为她好?那你们问过百花羞的意见没有?”
“嫁鸡随鸡,嫁狼随狼,何况母子连心,她总要跟着孩子吧?”
“我是问她自己的意见!”
“凡间有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菩萨难道要舍出十座庙吗?”
观音见跟昴日星官说不通,绷着脸径直往波月洞里闯。昴日星官双眼一凛,也运起法术,挡在观音面前。两尊神仙各显神通,移形换影,一时间竟斗起身法来。

  观音把瓶子慢慢放下来,可脸色依旧铁青。李长庚按住这边,又去找昴日星官,批评道:“奎宿这次委实不像话,什么霸气?这根本是霸道!如此有悖人伦之举,你怎么还有对抗情绪?”
昴日星官不屑道:“咱们都是神仙,悖个人伦怎么了?再者说,什么叫对抗?你们是释门的取经队伍,不是道门的雷部神将。就算奎老大犯了天条,也是本管衙署前来拘拿,轮不着他灵山的菩萨过来多管闲事——就为一个凡间女子,至于吗?”

  半路上李长庚见观音依旧一脸僵硬,凑过去道:“大士,你平日里是个六根清净的人,怎么今天动这么大嗔火?”
观音回眸道:“老李,你说咱们护送玄奘这一路渡劫,揭帖里的主旨精神是什么?”
“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啊。”李长庚立刻回答。“没错,咱们这一路的劫难设计,都是围绕这八个字来的——你说仙界那么重视根脚,为什么不在揭帖里宣扬玄奘背景深厚、关系通天?”
“因为这个……总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吧?”
“没错!因为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是正理,能堂堂正正地讲出来。满天神佛无论什么根脚,无论什么心思,至少嘴上都认定这才是大道,台面上只能讲这个,别的只能放在台面之下。”观音顿了顿,“老李,咱俩各有各的心思,但总得有个底线。如果对这样的事都视而不见,由着黄袍怪逍遥法外,我枉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还有什么脸面再提护法渡劫?”
听罢观音一席话,李长庚心中蓦地浮现一只小猴子的身影,一阵触动。不知对六耳,自己算不算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老李,别的事我都服你,唯独这个,你得理解我。我观音以女相显身东土,若连个被拐卖的女子都救不走,以后还怎么受人香火

  三人到了宝象国之后,玄奘和猪八戒都等在驿馆里。见他们进来,玄奘站起身问怎么样了,李长庚把星宿府插手的事一说,猪八戒嚷嚷道:“我在天庭时就知道。那个奎木狼就是个蛮霸王,看到中意的女子,就上前骚扰,旁边其他兄弟还起哄。若有旁人劝阻,他们就硬说是情侣,闹得巡官都不好管,真是一群下三烂。”
李长庚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连你都看不上黄袍怪?”八戒撇撇嘴:“什么叫连我都?我是唐突了嫦娥,但代价是差点上了斩仙台,前程也没了,还落得这副尊容。同样欺男霸女,凭什么他黄袍怪屁事没有,玩够了就回天上?我是心理不平衡。”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沙悟净道:“以启明殿主和南海观世音的权威,都救不出百花羞公主吗?”他瞪着两只眼睛,双腮一鼓一鼓的,显然气还没消。
  李长庚耐心解释道:“昴日星官是个熟知天条的无赖,现在他咬死了奎木狼和百花羞是夫妻,他们的事是星宿府的事。我们两个虽然品级比他高,但毕竟跨着衙署,没有合适的借口,不好公开介入。”
  观音哼了一声,算是默认。这件事真要在仙界公开讨论,认为无伤大雅的神仙大有人在,舆论不一定倒向哪边。
“可百花羞的书信里明言是被迫,宝象国国王也不曾收下聘书,这也算夫妻吗?”玄奘道。
“不过是去找月老补牵一条红线的事。”猪八戒道。玄奘似乎不敢相信:“红线也能补牵?”八戒嗤笑一声,这和尚真是个读经读傻了的凡胎,少见多怪。

宝象国-奎宿和昴宿-2

  昴日星官定睛一看,看着不太像,但有一个人影看着实在熟悉。待得他们接近,昴日星官心头狂跳,左边那个是猪八戒,右边那个却是……却是……一根粗大的棒子迎头便砸将过来,昴日星官勉强避过,脸色却变得无比难看。
“喔喔喔?孙……孙悟空?”
孙悟空负手而立,双目盯着他,缓缓道:“昴宿,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昴宿大叫道:“分明是你出现在我面前!”
“有什么区别?”孙悟空眯起眼睛,放出危险的光芒。
“喔喔喔,你不是回花果山了吗?”
看得出来他是怕极了悟空,连声音都发起抖来。猪八戒在旁边嗤笑起来:“我原来就知道星宿府怕齐天大圣,可没想到会怕成这样子。大师兄,幸亏菩萨让我去叫你过来了,不然可看不到这样的热闹。”
孙悟空依旧面无表情:“百花羞,给我留下。”他没有给出解释,甚至没亮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
偏偏昴日星官一句都不敢反驳,万千法条,在这只无法无天的猴子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效力。孙悟空见他迟疑,掣出大棒子,又一次狠狠地砸下来。
昴日星官一瞬间怔住了。这一棒裹挟着滔天怨气,仿佛有着无比强烈的恨意。他这一恍惚,棒子已经砸到面门前,吓得他亮出翅膀遮住头顶,猛然跳开,却顾不得羽翼下的百花羞母子了。
一根钉钯从侧面轻轻一引,登时把母子三人卷开数丈,脱离了昴日星官的控制范围。

  奎木狼才瞧见那猴子砸昴宿的狠劲,哪里敢去?冲观音喊道:“我与那猴子有旧怨,我怕他假戏真做!”观音道:“放心吧,如果你出了意外,我们会严厉追究他的责任。”然后对悟空一点头:“今天那三十九尊神祇还在休假,没人看顾这里,你可不要因此乱来。”
奎木狼见这边说不通,又冲百花羞喊道:“娘子啊,你前世乃是披香殿的玉女,难道忘了当年的情分吗?快来求情!”
他不说还好,一说百花羞终于绷不住,掩面大哭。沙僧宽慰道:“你莫怕,前世记忆归前世,与你这一世没关系的。”
“我前世记忆早回来了……”百花羞泣道,“ 可我前世,也不是情愿的啊 。我本来在披香殿好好做个侍香的玉女,那奎木狼借着值守的机会,屡次过来调戏,周围还有他的兄弟们起哄,到处乱说。最后天庭传遍了,都以为我俩有私情,反而骂我勾引人的更多。我受不了骚扰,只好转来下凡,谁知他又追了过来……”
沙僧听完,怒气勃发,当即手执宝杖也冲入战团。猪八戒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落水狼合该痛打。”拖着一根钯子也过去了。黄袍怪本来还指望百花羞求情,没料到这女人什么旧情都不念,居然还引来两个打手。
悟空面无表情,在旁边掠阵威慑,八戒沙僧围着黄袍怪猛打,直打得他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一身黄袍几乎染成红色,凄惨至极。
昴日星官不知何时偷偷转回来,对观音喊道:“大士,不要闹出人命!白虎神君那里须不好看。”观音也不搭理他,笑盈盈地捧着玉净瓶录影。直到黄袍怪惨叫一声,被一杖打落云下,啃了满嘴污泥,她这才徐徐开口道:“行了,渡劫的素材录够了。”
昴日星官一步过来,把奎木狼搀起来:“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就这么走了?”观音道。
“百花羞给你们留下!”奎宿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昴日星官松了一口气,奎老大只要肯服软,这事就好转圜了,要女人哪里没有?
这时沙僧越众而出,出言斥道:“你侮了人清白,难道就这么装作无事一样上天继续当神仙?”猪八戒站在旁边眼皮一跳,总觉得这小子在影射什么。他怕沙僧再说出更难听的话,一晃钉钯:“废什么话,把他拿下多打几下不就得了?”
昴日星官躲开猪八戒的一钯,怒极反笑:“菩萨您也说了,护法渡劫结束了。你们可没有理由继续扣留他!就算要惩戒奎老大,也要按流程来,否则就是违规!”
  他这么一说,玄奘的三个徒弟都住了手。昴日星官暗叫侥幸,二十八星宿的上级是四大神君,就算观音他们要惩戒奎木狼,按流程也得经由几位神君集体裁定、星宿府盖印认可之后,方才有效。他用这个办法拖住他们,至少可以稳住眼前的局面。

  奎木狼气得双眼充血:“那怎么办?我媳妇硬生生被他们弄没了,难道还让我挨罚吗?”昴日星官深深“喔”了一声:“玄奘变虎,是为了拽你下水;观音征调,是为了拖延时辰;猴子现身,是为了留下嫂子;最后再是李老仙上天,压实咱们的罪过——这一环扣一环的,早早就算计好了,逃不掉的。”
“可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啊!明明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奎宿抓着头皮,百思不得其解。昴宿劝道:“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去跟他讨个饶,你认个,赶快把这事了结算了。”他见奎宿低头不语,便走到李长庚面前,苦笑起来:“老李你真是好手段。我们兄弟认栽,您给画个道吧。”
  李长庚咳了一声:“奎木狼调戏侍女,此是一罪;强抢凡女,此是二罪;擅离职守,私自下凡,此是三罪。我会禀明神君,罚他去给太上老君烧火,如何?”奎宿一怔,这烧火可不是好差事,苦累烟熏不说,传出去也伤颜面。他刚要张嘴,旁边昴宿却一扯他尾巴,示意他赶紧答应。
烧火再苦,毕竟只属于劳役,比起上斩仙台或者挨仙锤可好多了。太白金星到底还是放了咱们一马,还不见好就收?

  观音“啧”了一声,一脸不满足,但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这惩戒太轻了,可她也明白,对天庭的很多神仙来说,强抢凡女并不是什么大事,擅离职守的罪名反而还大一些。李长庚回天庭这一番运作,极其巧妙,最多也只能争取到这样的惩戒。
“百花羞,你觉得呢?”沙僧问。
百花羞沉默不语,半晌只微微点了一下头。昴宿和奎宿各自一拱手,互相搀扶着灰溜溜地上天领罚去了。待得奎宿的身影消失在天际,百花羞整个人突然瘫软在地上。
十三年了,直到此刻,束缚她身体多年的桎梏方才消失。

吴刚伐桂

  吴刚持斧哈哈一笑,极为得意:“我现在已经练到了随心而动、意到形成的境界,脑海中有什么图像,手中就劈出什么裂隙。这手绝活,除了我可没人能做到。”
  他犹恐李长庚不信,手起斧落,又狠狠劈下去。只见“咔嚓”一声,桂树裂隙四开,竟勾勒出一张苦闷疲惫、心事重重的老人面孔,与李长庚神似。
  这确实是神乎其技,李长庚啧啧称赞了一阵,突地又涌起一股同情:“这又有什么意义?桂树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你自以为精通了伐木之技,到头来却连一丝裂隙都留不下来。”吴刚挠挠头,沉思片刻方道:“好像是没什么意义。不过……”他拎起斧子,“哪个人不是如此?”
  他这句看似无意的反诘,却让李长庚为之一怔,呆在原地哑口无言。吴刚见他半天不吭声,自顾自挥动斧子,又叮叮咣咣地砍起来。


  李长庚心情轻松地离了广寒宫,走出几步,看到吴刚还在那儿兴致勃勃地砍树,忽然冒出个念头。他走过去,叫住吴刚,问他二郎神什么时候来过广寒宫。吴刚根本不理睬。李长庚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能劈出二郎神来广寒宫那一天的图影吗?”

  吴刚精神一振:“他来过好几次,你说的是哪次?”李长庚道:“和孙悟空来的那次。”吴刚抄起斧子,狠狠往桂树上一劈,登时出现一片砍痕,那砍痕裂得恰到好处,正好勾勒出一幅画面。这画面里有四个人,二郎神、奎宿、昴宿还有孙悟空,四个人都面带醉态,栩栩如生。这家伙虽然是个痴人,这伐桂的技术确实到了精熟的境地。过不多时,裂缝消失了,桂树的表面恢复平滑。李长庚“嗯”了一声,面沉如水。难怪天蓬之前说,那俩星官跟孙悟空原先在天庭一起厮混,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天庭发的揭帖里,从来没提过这件事。这可以理解,二郎神是玉帝的外甥,又是擒拿妖猴的主力,他与孙猴子的关系自然要遮掩起来,就像这棵桂树一样,了无痕迹。“他们在广寒宫都做了什么?我赌你肯定劈不出那种程度的画面。”他问。吴刚眉头一挑,似乎很不服气。他静思片刻,又一斧子劈下去,只见桂树的裂隙又显现成一幅画面:四个人站在广寒宫门前,张着大嘴,挥动各自的兵刃,冲着宫内龇牙咧嘴地叫喊,宫阙里的嫦娥抱着玉兔正瑟瑟发抖。

  吴刚的技艺确实超凡入圣。那斧子劈下去,带有无穷后劲,一个呼吸便有二十四重力道传递到桂树之上。只见树体不断开裂愈合,每次裂隙皆呈现出微妙差异,竟叠加出了动态效果。仔细观瞧的话,可以发现二郎神站在最前面,昴宿、奎宿左右起哄,三人兴奋异常;只有孙悟空站在后头,意态半是尴尬半是紧张,被二郎神回头叫了一嗓子,才敷衍似的挥动下棒子。只见这四人叫喊一阵,见宫门没开,便醉醺醺地离开了,桂树动态至此方告完结。

  李长庚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还好,比天蓬入室动手的情节轻多了。但再仔细一想,不对啊——天蓬骚扰嫦娥,是在安天大会之后。而安天大会,是天庭为了庆祝孙悟空伏法搞的庆典。在这前一天,那应该就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前夕。那个时间点,猴子不是刚从瑶池宴溜走,去兜率宫盗仙丹吗?怎么还有闲工夫跟二郎神去广寒宫骚扰嫦娥呢?

六耳猕猴-2

  六耳连连抱拳告罪,李长庚的火气“腾”地冒了出来:“我不是说得慢慢查吗?你怎么还追到洞府门口了?”六耳道:“打扰仙师清修。只是之前仙师让小妖变化成孙悟空,去打了三回妖怪,小妖有些疑惑前来请教。”
  李长庚态度依旧强硬:“你放心。你的酬劳我已经上报了,不日就能造销回来。”六耳赶忙道:“不是催款,不是催款,为仙师做事情还要什么酬劳?”他深吸一口气,方道:“小妖是有些不解。”
“哦?你不解什么?”李长庚压下火气。
“仙师在白虎岭叫我变化成孙悟空的模样,去打了三回妖怪。我适才看了揭帖,才知道是为了替孙悟空的缺。”
李长庚心里“咯噔”一声,立刻解释道:“你想多了,那只是渡劫护法的一个环节而已。”六耳却道:“李仙师你知道的,他阻我仙途,毁我前程,您让我去干这个,不是帮仇人成事吗?”
“这是为了取经渡劫的大局,不存在帮谁不帮谁的问题。”李长庚只能板起脸。
“我帮了孙悟空,他回头西天取经成了,岂不是更没法查了吗?您骗我这么干,是害我自己啊!”六耳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李长庚知道这事早晚瞒不住,心一横,把六耳拽到旁边:“实话跟你说吧,孙悟空取经这件事,是上头金仙们的意思。你跟我在这里吵闹也无用,还不如想想实在的,看如何补偿好。”
六耳怒道:“我就要讨个说法,难道也这么难吗?”
李长庚为难地揉了揉太阳穴。沙僧是,六耳也是,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只要个说法的愣头青,要别的还可以协调交换,一说讨个说法,就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仙界有些事可以说但不必做,有些事则可以做但绝对不能说。你让对方私下里怎么赔偿都行,但要逼对方公开表态,性质就截然不同了。之前在广寒宫,李长庚宁可让猪八戒受一回怀胎的罪,也没提让他公开致歉的事情,就是这个道理。

  六耳见李长庚沉默不语,不由得冷笑道:“仙师非但没帮我解决,还要利用我去给那猴子做事,真是好算计。”李长庚上前一步,想要劝慰解释,不料六耳后退一步,咬牙狠狠道:“既然启明殿做不了主,那我直接去三官殿举发孙悟空,我可知道他的好勾当。”

  左边的元婴乃是正念所化,说你对六耳仁至义尽,启明殿已经接过诉状,转过文书,给过批示意见,该做的都做了,流程上没有任何问题;右边的元婴是浊念所化,气呼呼地说观音能帮百花羞,你为什么不能帮六耳?他无权无势,一心只靠着启明殿主持公道,你不上心,他可就彻底没指望了。
两个元婴各施神通,厮打起来。李长庚万万没想到,他成天在外面调解纠纷,现在连自己的道心也要闹起来。他左劝右拉,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顿时心惊肉跳。
莫非……那通背猿猴的死,跟六耳有关?
孙悟空说过,通背猿猴是帮他初叩仙门之猴。这么说来,斜月三星洞冒名拜师的猫腻,也许他是知情者。作为受害者,六耳顺藤摸瓜找到花果山,用了什么吸收寿元的邪法吸死通背猿猴,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车迟国-虎力大仙

“我只能试试看,不保证。”
虎力大仙不再解释什么,行了一礼,匆匆转身走了。秦广王望着他的背影,摇头骂道:“给生死簿扩容,是正理没错,可也得找对人。这几个牛鼻子,阴阳道法水平差、工钱贵,还捅出这种娄子来,真是废物。”
“这……那大王为何选他们来扩容生死簿?”
“哪里是我选的!”秦广王气得脸都涨红了,“天下通晓阴阳道法的道士那么多,玄门正宗要的工钱是多了点,但道法高明啊。偏他阎罗王非要指定这家太乙玄门,说他们资历深厚、精通阴阳,硬让他们来祭炼。瞧瞧,出事了吧?”
李长庚赶紧拦住他,再往下说,就是犯忌讳的事了。过不多时,虎力大仙跑过来说:“我们试了一下,简单的查询似是可以,但不太稳定,我得带着仙师入库去现场查。”秦广王“嗯”了一声,说:“那你们快去做。”
虎力大仙带着李长庚走进架阁库内,在繁复的架阁之间七绕八转,最后在一处角落停下脚步。虎力大仙费力地蹲下身子,双手放出阴阳二气,仔细在架子上挪移簿子,折腾了许久还没见结果。
李长庚探头看了一眼,好奇道:“我去过茅山那边,他们都是用九数合和推衍之法,你们为何不用?”虎力大仙面无表情:“地府就给一点点预算,用不起那么高级的东西。”李长庚道:“大王不是说你们要价挺高的吗?这个也买不起?”
虎力大仙嗤笑起来:“那是发包价,一层层分下来,到我们车迟国道门手里,只得这点微薄之数。有多少钱,出多少力,能维持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等等,车迟国?你们不是太乙玄……算了,你慢慢搜。”李长庚及时闭上了嘴。太乙玄门是道家正统,八成是拿了自家道箓中标,然后又转给车迟国的野道士。其中奥妙,不必深究。
虎力大仙忙了许久,抬头道:“应该可以了,仙师你想查谁?”
李长庚说:“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通臂猿猴,我想查查他是怎么死的。”虎力大仙依言去查,生死簿里却吐出一堆鸟篆乱符。他抓抓头顶的虎毛,趴在地上查找了一阵,如是者三,才开口道说:“查不出来。”
“怎么会查不出来?”
虎力大仙鼓捣了一阵,给李长庚解释:“仙师你看,所有花果山的猴属生灵,名下都标记了一个延迟法诀。一旦寿元将尽,会先激活这个法诀,阻止向生死簿发送请求,观其属性,乃七阴四阳,朱离青退……”
“说人话。”
“按道理,这些猴子不会老死,就算他们寿数到了,也不会触发无常来拘。”
李长庚眼睛一亮,竟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可那只猴子确实老死了啊,崔判官都见着亡魂了。”
虎力大仙耸耸肩:“生死簿不是崩了吗?什么错都有可能出现。我估计是哪儿出了问题,导致这个法诀失效。”
李长庚思忖片刻又问:“那现在我能锁定通臂猿猴的亡魂吗?”虎力大仙摇头:“他肯定就在奈何桥附近,只是暂时检索不到。因为所有的猴属寿元,在生死簿里是个似空非空集,能自动运作,但一旦你发送查询请求,生死簿就会返回消息说是空的——大概是几百年前出的一个恶性故障,至今还没修复。”
“那为什么不去修复?”
虎力大仙一阵苦笑:“仙师不懂阴阳之术,这事没那么简单。这生死簿这几千年来,不知叠加了多少法诀、符咒与封印,早已积重难返,有如尸山。我们就算知道缘由,也根本不敢动其根本,万一又崩了呢?”

三官殿-地官大帝

“悟空窃金丹也好,天蓬闯广寒宫也罢,都是揭帖里明示的消息,尽人皆知。我谈论公开信息,怎么就严重了?”
“不是说那两桩事,我是说六耳举发的这桩事。”
“我连他举发的是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体会到严重性?”李长庚一摊手。
这个反问让地官大帝噎了一下:“天条所限,我不能说。但我老实告诉你,老李你最好不要隐瞒。现在是我在跟你谈,不要等到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来跟你谈。”
三官殿管的是人间福祸、天条稽查,若是雷部正神来问,就是直接审案了。
李长庚态度不卑不亢:“我适才说的,句句属实,真的没有半点隐瞒。”地官大帝敲了敲桌子:“不要有对抗情绪。我问你,他刚去完你的洞府,就去三官殿举发,其中必存因果。那个六耳不过是一个下界小妖,哪里来的胆子和见识,敢去三官殿举发?一定是背后有人挑唆。”
李长庚无奈道:“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六耳最初向启明殿投状子,是关于孙悟空冒名顶替修仙案,因为我迟迟未予解决,他才铤而走险,想要去三官殿给孙悟空闹个难看。”
地官大帝压根不信:“扯淡!屁大点事,多少年了,到现在还能有这么大仇怨?”
李长庚闻言正色道:“若是从前,我也不信。不过取经护法这一遭走下来,我有个心得,好教大帝知道。都说仙凡有别,那些下界生灵固然难以揣度仙家心思;我们仙家,也不要轻易以自家高深境界,去评判他们的境遇。”
地官大帝脸色一冷:“你什么意思?”
“我之前在宝象国经手过一件事,有个凡间公主叫百花羞,被下凡的奎宿一关就是十三年。对奎宿来说,不过是赶在点卯之前下凡去玩玩,十几天一弹指的工夫,对那凡间女子来说,却是小半生的折磨——你我天上的一日闲情逸致,她们人间就是一年的血肉消磨。”
“启明殿主,你扯远了!”
“我只是提醒大帝,做神仙虽然远离凡间,至少要修一修移形换位的心法。咱们与天地同寿,凡人却是朝生暮死。蚍蜉固然不理解巨龟,巨龟又何曾能理解蚍蜉?六耳这些年来孜孜不倦地举发,可见此事已成其心魔,他真的会因为这所谓癣疥之疾,做出偏激行为。”
“这么说,你是在替六耳辩护喽?”
“不,我只是想说:很多人间执念我们无法理解,但不代表那些痛苦就不存在。”
“哼,姑且假设你说的话有道理,但区区一只小妖,又怎么能接触到大闹天宫的秘密?是不是有人故意吐露给他,唆使他出头?”
李长庚弹了弹袍角:“所以这件事,果然是和大闹天宫有关?”

地官大帝眼皮一抖,先前他听说灵山两个菩萨过来,审了一通启明殿主,却铩羽而归,如今自己一审,果然不好对付。他虎起一张脸:“你不要试图打听,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快回答我的问题。”
李长庚闻言失笑:“大帝,我若不知秘密,怎么去挑唆六耳举发?若我知道秘密,你现在藏着掖着,又有何用?”
地官大帝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李长庚绕进去了,恼火地一拍桌子:“反正经过初步排查,李殿主你这次回天庭后的举动和言谈,已经逾越了合理范畴,我劝你早点交代清楚比较好。”
李长庚淡然道:“我一定事无巨细,一一禀明,绝无隐瞒。”
他知道此事背后肯定有玉帝意旨,所以并没打算对抗。之前展现出的种种姿态,不过是要杀一下地官大帝的威风,争取到更主动的位置罢了。

地官见他服了软,也不好继续逼迫,遂留下纸笔,让他把这次回天庭后的事情全部写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李长庚也不客气,开口道:“听闻三官殿的茶很好喝,能不能给我来一杯?”地官大帝冷哼一声,吩咐人端来一杯,然后起身离开斗室。
李长庚先缓缓啜了一口茶,然后提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随着仙纸上落下的墨字增多,他的思路越发清晰。
关于在广寒宫、兜率宫和地府的谈话,他并没有隐瞒,因为三官殿肯定会去找嫦娥、老君和崔判官交叉求证。唯独和吴刚之间的交流,被他刻意忽略了——太白金星没撒谎,吴刚提供的关键信息,是通过劈树的裂隙交流的,从来没讲出来。
只要那段“对话”没暴露,他就不算犯大错误。

大闹天宫的真相

  太白金星在启明殿做得甚久,虽说多是俗务琐事,无关修道宏旨,但他得以洞悉仙界种种纠葛与规则。此时他脑中反复推演、弊利删留,正好理清思路,与脑内的过往经验印证。写着写着,他感觉到玄机冲发,道心守中,举一气而演万物,万千因果自行衍变。有意无意间,一个可能的真相徐徐浮现在灵台之中。
那一场震惊三界的天宫大乱,恐怕不是孙悟空干的,至少前一半不是。他是替另外一人背了锅,而且那一人的身份——几乎可以肯定是二郎神。
这一伙人平日里就放浪形骸,啸聚乱来。李长庚猜测,当日他们大概是去蟠桃园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谁起头,跑去瑶池把蟠桃宴搅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又乘着酒兴去骚扰了广寒宫。
  这桩祸事呢,说大也不算太大,无非是打伤了十几个力士侍女,损失了几十坛仙酒,砸碎了几百套上品盘碗碟盏而已;说小,可也不小,蟠桃宴是顶级大宴,上中下八洞神仙都会莅临,突然被迫取消,影响极其恶劣。玉帝和这个外甥关系虽然一般,毕竟是自家人。自然有体己的金仙出面混淆事机,把他从这场祸事里择出来,再寻个旁人把罪名担下。昴宿和奎宿都是正选星官,只有孙悟空是下界上来的,没有根脚,又有闹事的前科,扛下这口锅最为合适。
为了防止有心人窥出端倪,金仙还刻意拨乱时序,隐去了广寒宫之事,前后安排了蟠桃园窃桃、兜率宫窃丹两次假事故,和蟠桃会的乱子连缀在一起。
  如此一来,在揭帖里体现出来的,便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故事:孙悟空先在蟠桃园监守自盗,然后大闹瑶池蟠桃会,再去窃取金丹,酒醒之后畏罪潜逃下界——这故事因果分明,动机清晰,风格也符合孙悟空能力与脾气两头拔尖的一贯形象,绝对是高人手笔。
是以揭帖一公布,天庭无人疑心,就连李长庚听说之后,都觉得“这确实是猴子会干出来的事”,不疑有他。
说起来,这也算是护法的一种,所有的劫都是安排好的,所有的乱子都是刻意演出来的。
  反正孙悟空你就是个侥幸上天的外人,管的不是畜牧就是果园,本来也没什么前途。扛下这一桩因果,虽说于名声有损,但私下里多拿些补偿,也不算亏。李长庚能想象,金仙为了说服悟空,大概许诺了不少东西,也做了不少威胁,或者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比如说,花果山群猴的性命。
你好好合作,群猴安享长寿;你不好好合作,群猴生死便不能保证了。即使是孙悟空这样桀骜不驯的大妖,终究也有软肋。这就是为什么天庭会平白多了一笔花果山灵保拨款,想必这便是孙悟空扛下罪名的条件, 要保证花果山的猴子们长生不死。
李长庚推演至此,不由得叹息一声。

  孙悟空斗战的本事不小,但玩心眼还是太过稚嫩。黑锅这种东西只要扣在头上,甭管你冤枉不冤枉,都得落一头灰,再没有洗干净的可能。你若错信了别人的花言巧语,稀里糊涂先扛了罪,回头人家一翻脸,你连辩解都没机会。

  太白金星跟二郎神打过几次交道,此神心性偏狭多疑,就算有孙悟空出面顶罪,他也不会踏实,非坐实了猴子的罪名不可。后来那十万天兵讨伐花果山,八成就是他撺掇的,二郎神甚至还亲自上阵。真正的肇事者上门来抓背锅的,这未免欺人太甚。以孙悟空的火暴脾气,肯定忍不了这种欺骗——怎么着?我平白认了个罪,你们倒来劲了?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最终导致他情绪彻底失控。
  二郎神的目的,大概就是蓄意挑起猴子的怒火。只要你一闹起来,就彻底没理了,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唯一漏算的是,孙悟空动起真火来,斗战实力恐怖如斯,一步步打到灵霄宝殿前,至此事态完全脱离了控制。李长庚一直纳闷,当初玉帝为何放着三清四御不用,偏要请佛祖来处理。现在来看,八成是玉帝担心孙悟空在天庭交游广泛,存在真相泄露的风险。找个外来的和尚制服猴子,又是在五行山异地关押,可保无虞。
  对佛祖来说,亦是乐见此举。孙悟空是在天庭犯下大错,然后被灵山镇压。他闹的事越大,越显得佛法无边。将来再安排一出皈依释门的戏,简直是浑然天成的弘法宣传素材。
  李长庚推演至此,搁下了毛笔。这些推演,并无太多实据支撑,许多关键处皆是脑补。但他并非断案的推官,只要几块碎片飘在恰当的位置,便足可窥到全貌。
  天庭会有这样的事,李长庚是丝毫不意外的。他在启明殿那么多年,听过太多类似的案子。神祇子弟亲友犯了事,寻个无根脚的来替罪,实在是屡见不鲜。远的不说,单是取经渡劫里面,就有不少黄风怪这种戴罪的妖怪,在灵山大能麾下奔走。从前这样的事,受害者都是没势力没本事的小人物,不知埋没了多少委屈,多少冤枉。这次赶上替罪的恰好是孙悟空,是个有能力有脾气的主,这才从一桩酒后胡闹的小事故演变到大闹天宫的乱局。整桩事盘下来,竟不是什么复杂的大阴谋,而是一个个私心串联所导致的结果。

乌鸡国

“呃,大士……乌鸡国的事完了?”
“完了。”观音回答。她声音如常,甚至还有几分欣喜的味道。
“怎么回事?为什么沙僧还在?”李长庚小心翼翼。
那边传来一阵轻笑:“老李你别担心,这次是我做主,把他留下的。”
“啊?怎么回事?”
“你之前不是传信来提醒我嘛。我来不及重新布局,索性传信给悟空,让他直接揪住青狮变的国主往死里打,把他打回原形。结果打到一半,藏在半空的文殊赶紧冒头,说别打了别打了。但青狮已然现出原形,李代桃僵之计演不下去了,文殊只好说了几句场面话,把坐骑捞了回去。”
李长庚没料到,观音直接来了个暴力掀桌,一力降十会,把文殊打了个措手不及。
观音笑吟吟道:“我还质问了文殊一句,假国主窃据王位三年,秽乱宫闱,传回灵山是不是影响不太好?”李长庚开始没听明白,再仔细一琢磨,不禁连声道:“你可真狠,真狠……”
大雷音寺给的方略,是真国主被困井下,青狮扮的假国主在王城。文殊以此为基础,让两人调换了身份,青狮假扮的国主在井下,真国主依旧待在王城。
这个计策,固然可以让青狮混入取经队伍,但也造成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
大雷音寺的方略里曾打过一个道德补丁,说假国主不行人道,从不碰王后。但人家其实是真国主,跟老婆住一起哪有不行敦伦的?
观音敏锐地抓住了这个错位矛盾,坚称是青狮淫人妻子,秽乱宫闱。这一下子,给文殊抛了个难题:如果他辩称睡王后的是真国主,自己的李代桃僵之计就要破产;如果他说睡王后的是假国主,那就承认青狮犯了淫戒,还是要被严厉惩戒。
“那文殊后来怎么回应的?”李长庚很好奇,他觉得这局面根本无解。
  观音道:“文殊还是很有决断的, 他在青狮胯下一掏,说他这坐骑是骟过的。 ”李长庚眉头轻挑:“这……这是真的吗?”观音哈哈一笑:“ 原本不是真的,他掏过之后,就是真的了。
  李长庚倒吸了一口气,胯下一凉。这文殊下手真是果决,为了脱开干系,居然现场把坐骑给骟了——这青狮也是倒了血霉,平白从公狮变成狮公公。
“但是就算青狮离开,三弟子的人选也该是真正的乌鸡国主啊?”
观音耸耸肩:“那个乌鸡国主跟我坦白了。 他其实压根不想去西天取经,就想在乌鸡国陪老婆孩子。 所以他当初才故意把文殊沉到护城河里三天,以为这样就不必去灵山了。居然真有这样的人,我也是服了……”
  李长庚“嗯”了一声,青灯古卷伴佛前固然前途大好,但也有人宁愿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这乌鸡国主,不过是另一个镇元子罢了。“青狮没机会去,这乌鸡国主也没心思去。如果从灵山再调一个来补额,又是一番蝇营狗苟,我都烦了,还不如维持现有队伍。金蟾这人不错,疾恶如仇、是非分明,我很欣赏。他到西天成就金身罗汉,我是能接受的。”

通臂猿猴

“孙悟空替掉六耳的履历,是你操作的?”
仙吏脸色一变,连忙推脱道:“我不太记得了。”李长庚也不催促,就这么笑眯眯把茶杯朝对面推了一推。仙吏登时绷不住了,身为三官殿的人,轮到自己被盘问的时候,才知道抗拒有多难。他嗫嚅道:“飞升以后,俗世因果都已斩断,真的不太记得了。”
李长庚和颜悦色道:“你心里莫有负担,我不是来追究责任的,只想求个明白而已。”
仙吏如坐针毡,只得承认是他经手,然后简单解释了几句。
菩提祖师讲究有教无类,所以三星洞每隔几年招收的外门弟子,有一定比例,分别是妖、怪、精、灵这四种。那一年,恰好有一个叫六耳的猴妖申请入门,各项考核都通过了,履历送到这位都管手里。恰好通臂猿猴找过来,恳求他塞一只石猴进去,都管便抽出六耳的履历,把石猴替进去。
那两只猴子相貌仿佛,经历类似,就算站在面前,寻常人也分不清楚,别说只看履历了。三星洞外门只知道本年度招了一只开灵智的猴子,至于是哪只,却完全没有细察。
仙吏解释完以后,李长庚好奇道:“通臂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做这样的事?”仙吏愣了一下:“他送了我一船新鲜瓜果。”
“什么?”
“花果山的瓜果口感好,汁水足,甜度高,保存时日又长,我在天庭都很少吃到……”
李长庚赶紧打断他的话:“你不要说假话,那可是菩提祖师门下弟子的名额,干系何其重大,一船水果就搞定了?”
仙吏赔笑:“仙师想差了。菩提祖师的真传弟子,名额确实金贵,做不得假。但外门弟子每年都要招几百个,冒籍顶替常见得很——谁知道孙悟空后来独得了祖师青睐呢?”
李长庚一怔,旋即拍了拍脑袋:“是我想差了,想差了……”
他原来一直疑惑,通臂猿猴一只野猴子,怎么有本事篡改六耳的履历?如今听仙吏一分说,才反应过来,根本是自己的思路错了。
他老觉得那两只猴子能耐大、成就高,下意识觉得他们的履历被替换,必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其实在拜师之前,无论石猴还是六耳,还只是毫不起眼的小妖。在三星洞都管的眼中,区区一个外门弟子的道籍罢了,多大点事,一船花果山的瓜果足够了。
至于孙悟空后来从外门混到内门,又从内门混到祖师真传,那是他自家努力的结果。到了他上天成名之后,仙吏对此更是讳莫如深,提都不敢提。
所以,并没有什么惊天阴谋,不过是凡尘中每日都会发生的事罢了。恐怕三星洞外门还有其他被冒名的倒霉鬼,只是连发声都没机会,不知埋没了多少在地府里。
孙悟空和六耳一个资质高绝,成就惊人;一个执着顽固,只认死理,这才让这一桩冒名顶替的勾当格外刺眼。

孙悟空-2

“大圣,反正到天王府还有一段时间,有桩事不妨做个谈资。”
“讲。”
李长庚在凤头负手而立,把六耳与通臂猿猴的往事娓娓道来。孙悟空听完之后,沉默许久,面孔有了些微变化:“此事当真?”
“若大圣问的是天庭是否认定,那是没有。我提交的文书并无批复,更无人追究。不过此事是我亲自查实,应该错不了——所以此事既是真,亦是假。”
一股强烈的气息猛地从猴子身上炸开,慌得那只玉凤差点从半空掉下去。
“怪不得,怪不得……我离开花果山之前,通臂猿猴他指点我去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说那边才有机缘。嘿,我本以为真是自家的机缘,原来和这场取经一样,不过是安排好的一场戏罢了。为了我,通臂猿猴他可真是……可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长庚原以为孙悟空就算不否认,也会含糊以对,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承认了。
“真假孙悟空那一劫,金星老儿你看到了吧?”悟空突然说。
“嗯,略有耳闻。”李长庚尽力掩盖住表情。
“现在回想起来,六耳那一次袭击,确实处处蹊跷。他扮作我的模样,一边喊着‘我才是真的’,一边追着我打。我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个大仇家。等闹到佛祖驾前,我想他乖乖就地一滚也就结束了,最多是被降服而已,伤不到性命。谁承想,他一听佛祖说我是真的他是假的,眼睛变得比我的火眼金睛还红,抄起棒子冲着佛祖就砸去了,然后……被护教金刚们砸成齑粉,我想阻拦都来不及。”
孙悟空是亲身经历,比观音转述得更加清楚。李长庚不由得闭眼微叹,然后劝解道:“六耳也是冤屈难伸,心中激愤之故,希望大圣不要心存芥蒂。”
“明明是我负了他,哪里轮得着我心存芥蒂?”孙悟空负手低头,语气低沉,“金星老儿你还记得我官封弼马温时那次闹事吗?”
“记得记得。”
“我在菩提祖师那里拼命修道,只为了早日出人头地,好能遮护花果山的猴儿们。好不容易上了天庭,却因为没有根脚,只被分配做一个弼马温。为什么要闹?因为我不甘心。我辛苦修来一身本事,比九天神仙都高明,可那些好差事,都被他们的亲眷分完了,我凭什么只有这点功果?没想到,到头来,什么弼马温,什么齐天大圣,闹了半天,打根上我就是占了别家的命!”
李长庚道:“也不能这么说。大圣天资聪颖,道心可用;六耳性情偏激,就算走上这条仙途,也未必有大圣走得远。”孙悟空讽刺一笑:“走得远?我成了齐天大圣又如何,不也是替别人扛了劫难和黑锅,可见报应真的不爽。

“我很理解六耳的心情,很理解,真的……”悟空很少说这么多话,他仰起头颅,双眸中多了些许灵动,似有流光微溢。
“我被迫替二郎神扛下黑锅时,先是郁闷不解,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然后发现根本讲不得道理,便开始愤怒,和六耳一样,恨不得天上地下尽皆打碎,一舒胸中恶气——可惜啊,我大闹天宫,却侥幸没死,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慢慢也就认命了。”
李长庚不知道他说的“可惜”,到底是可惜谁。
“这点破事,我在五行山下花了五百年,总算琢磨明白了。这天地之道,无非就是大家替来换去,演来装去。我偷了六耳的命,别人又拿我的命去替罪;我演了这一场劫,又在更大的一场假劫之中。那篇揭帖说得也没错:我俩真的是一体两心,他是被镇前愤怒的我,我是死心后苟活的他。”

孙悟空-3

猴子最后一次露出讥诮冷笑,从耳里取出金箍棒,一下撅断,然后举步踏上船去。
李长庚知道,猴子是彻底死心了。先前二郎神与奎、昴二宿轮番下界,在金山,在祭赛国,在小雷音寺,打着护法的旗号一遍一遍地试探,他却再也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那只大闹天宫的猴子,大约确实是死了。
孙悟空登船的一瞬间,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从猴子的身躯里分裂出来。这影子似有自己的灵智,挣扎了几下,似乎不愿与本体分离,欲要粘连回去。孙悟空狠狠一纵身,那影子才与本体脱开,似是绝望,又似是愤怒地朝水中堕去。
而在无底船头的孙悟空,如同褪去了一层色彩。冷峻厌世的神情消失了,双眸也不再闪着讥诮与锋芒,眉眼间变得慈和,不见任何棱角。
孙悟空冲其他三人含笑道贺。那和煦温暖的笑容,似是千里万里之外的阳光照彻琉璃,只见灿烂却无甚温度。那是一种遥远的和善,是斩断了一切俗因之后的通透。
李长庚突然间,彻底明悟。
为何玉帝与佛祖会安排孙悟空参与西天取经?只要他一上无底船,便会舍下躯壳与浊念。从前的愤懑、怨怼与各种因果牵绊,便统统被抛却。那一桩不可言说的大秘密便可彻底消失,再无任何隐患。而对灵山来说,一个天庭顽妖皈依我佛,成了正途之外的佛陀,又是何等绝妙的揄扬素材——毕竟那可是天上地下独一个的孙悟空。天庭消了隐患,灵山得了揄扬,悟空有了前途,可谓皆大欢喜。这……这才是太上忘情的妙旨真意啊。
他原先一直卡在悟道的边缘,试过淡泊心性,试过清静无为,却始终不能理解那八字的精髓。眼见那些金仙明明一个个沾起因果来争先恐后,七情六欲也丰沛得很,与“超脱因果,太上忘情”八字岂不矛盾?
如今见证了孙悟空抛却凡躯,想透了玉帝与佛祖的用意,李长庚这才想透了那段提点的真解:超脱因果,不是不沾因果,而是只存己念;太上忘情,也不是无情无欲,而是唯修自身。
一切以自身修行为念,不为下界之事动摇心旌。如此一来,因果可以沾而不染,情欲也可以挂而不碍,境界截然不同。

玄奘

一缕浊念从玉净瓶中飘出,幻化成一个白头老翁的模样:“咳,别叫我老李啦。金星本尊已经回天庭,我不过是留下的一缕浊念罢了。”
“所以才叫你老李——我再见了本尊,恐怕要叫一声李金仙了。”
老鼋爬上岸,硕大的壳上趴着两具躯壳,一具是孙悟空,一具是玄奘,正是前几日从凌云渡分离下来的残蜕,居然顺水漂到了此处。
李长庚啧啧称奇:“没想到这通天河,居然能直通灵山。”
“要不怎么叫通天河呢?”观音道,“老李你没赶上之前那场劫难,实在可惜。我难得来了灵感,连如来送的那尾金鱼都用上了,可以说是我最具创意的方略了。”
“怪不得那尾金鱼自称灵感大王啊。”
两人讲话间,两具躯壳同时起身,互相望了望,向观音一拜。李长庚仔细观瞧一眼,却突然大惊。
那悟空浑身浊气,确实是残蜕无疑;而玄奘无论怎么看,神魂都完满无漏,分明是正念真灵。
“老李你猜得不错。”观音微微颔首,“当初在凌云渡口,玄奘堕到水里的是他的真灵,去见如来的乃是残蜕。瞧,那残蜕如今正在河那头拾掇经文呢。”
李长庚满心不解,不知道玄奘为何这么做。玄奘真灵道:“仙师可还记得我十世之前的法号?”
“金蝉子……”李长庚念出这名字,眉头一扬。
是了,是了。这个真灵,是佛祖分出自己的舍利,套了个玄奘的容器罢了。等一到灵山,玄奘堕下,金蝉脱壳,灵山便多了一尊正途之外的佛陀——“金蝉”二字,原来早有深意。
可这个真灵,怎么又跑来这儿呢?
真灵还是玄奘的相貌,脸色肃然:“我原本的宿命,是一心回到灵山,成就上法。但先后转世了十次,沾染了十世善人的心思,菩提心颇有变化。我这一路走来,虽说被两位护持,什么真事都没做,世间苦难却看到了不少。尤其是宝象国那一劫,对我触动尤大。两位应该也都知道,这一世我亲娘也是因为这般遭遇才没的,她也是一个百花羞。”
菩萨和神仙一时神情落寞。
“离开宝象国之后,我一直在想,世间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又岂独在取经路上?我若成就佛陀,高坐莲台之上,日日讲经,享用三界四洲香火,固然圆融无漏,又怎么救苦救难?”
李长庚笑了:“看来你和我一样,都做不到太上忘情。”
“我怕成佛之后,从此离人间疾苦远了,对下界苦难不再敏感,反失了本意。所以便借着凌云渡口脱壳的机会,交换了身份。”
“佛祖知道这事吗?”
“他老人家只要多得几位正途之外的佛陀就好,是真灵还是残蜕,并无分别。”真灵朝对岸努努嘴。
“可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我求了大士把最后一难设在通天河,自己被老鼋驮来这里,借晒经的机会与取经队伍会合。”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既已解脱,为何还要回取经队伍?”
“我问观音大士要过灵山的规划。取经队伍去长安交付完经文,全员返回灵山缴还法旨,成就真佛,然后,就没然后了。真经在长安怎么读、怎么解,反倒没人在乎了,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凡事该有始有终,所以玄奘凡胎会替我到西天成佛,我则以玄奘的身份留在大唐,在长安城里译经说法。”
真灵说到这里,下巴微抬,傲然之气溢于言表:
“贫僧不要凭着金蝉子的身份轻松成佛,在灵山享受极乐,而要以玄奘之名留驻凡间,方不负大乘之名。”
李长庚点点头,又看向孙悟空的残蜕。
“别看我,我就是残蜕,真身在那头傻乐呢。”孙悟空的残蜕冷笑。
那边的孙悟空真灵面容慈和,一页一页耐心地晒着经书,如老僧禅定。李长庚一笑,看来猴子的躯壳分离时,连毒舌本性也被带走了。
“你也要跟随玄奘回东土吗?还是回花果山陪你的猴崽子?”
残蜕没有回答,反而开始产生某种变化。李长庚看到他的头上,缓缓浮现六只耳朵,有如花环一般。
“悟空你……”
“我去地下一趟,哪怕搜遍整个地府,也要寻回六耳的魂魄。他只有魂魄,我只有躯壳,正好还他一段因果。”
说完之后,悟空残蜕冲两人一拜,嗖的一声消失了;而玄奘真灵,也在行礼之后,转身走向取经队伍,步履坚定。

Date: 2024-07-25 Thu 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