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王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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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传奇就此开始(1)

◆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余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贫寒,小小年纪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捞鱼,家里还有几个生病的亲属,每日以泪洗面。这差不多也是惯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况恰好完全相反。王守仁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钱,而且他还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王羲之。是否属实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条件,就算是也不奇怪。王家的先辈们大都曾经做过官,据说先祖王纲曾经给刘伯温当过跟班的,最高混到了四品官,后世子孙虽然差点,但也还凑合。而到了王守仁父亲王华这里,事情发生了变化。成化十七年(1481),十岁的王守仁离开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为他家的坟头冒了青烟,父亲王华考中了这一年的状元。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华的责任感也大大增强,毕竟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已经是状元了,儿子将来就算不能超过自己做个好汉,也不能当笨蛋。于是他请了很多老师来教王守仁读书。十岁的王守仁开始读四书五经了,他领悟很快,能举一反三,其聪明程度让老先生们也倍感惊讶,可是不久之后,老师们就发现了不好的苗头。据老师们向王状元反映,王守仁不是个好学生,不在私塾里坐着,却喜欢舞枪弄棍,读兵书,还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诗为证: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在先生们看来,这是一首荒谬不经的打油诗,王华看过之后却思索良久,叫来了王守仁,问了他一个问题:“书房很闷吗?”王守仁点了点头。“跟我去关外转转吧。”王华所说的关外就是居庸关,敏锐的他从这首诗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这个儿子非同寻常,书房容不下他,王华便决定带他出关去开开眼界。这首诗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时年十二岁。这也是他第一首流传千古的诗作。此诗看似言辞幼稚,很有打油诗的神韵,但其中却奥妙无穷。山和月到底哪个更大,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用他独特的思考观察方式,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他的这种思维模式,后世有人称之为辩证法。王华做出了一个不寻常的承诺。当时的居庸关外早已不是朱棣时代的样子,蒙古骑兵经常出没,带着十几岁的儿子出关,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但王华经过考虑,最终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不久之后,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追悔莫及。在居庸关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辽阔的草原和大漠,领略了纵马奔腾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间的伟绩,永乐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经的风云岁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一颗种子开始在他的心中萌芽。王华原本只是想带着儿子出来转转,踩个点而已,可王守仁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大吃一惊。不久之后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态,庄重地走到王华面前,严肃地对他爹说:“我已经写好了给皇上的上书,只要给我几万人马,我愿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据查,发言者王守仁,此时十五岁。

第134章 传奇就此开始(2)

◆ 弘治二年(1489),十八岁的王守仁离开江西,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余姚,在旅途之中,他认识了一个书生,便结伴而行,闲聊解闷。交谈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怎样才能成为圣贤呢?”这位书生思虑良久,说出了四个字的答案:“格物穷理。”

◆ 传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神奇的东西,它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轻若无物,却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够获知这一样东西,就能够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看透所有伪装,通晓所有知识,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这并不是传说,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这样东西的名字叫做“道”。所谓道,是天下所有规律的总和,是最根本的法则,只要能够了解道,就可以明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 对于不同种类的追寻者而言,道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对于和尚们来说,道的名字叫做“悟”,对于朱熹这类读书人而言,它的名字叫“理”。和尚们梦寐以求追寻的“悟”,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玄妙的快感,远远胜过世间所有的欢悦和一切精神药品,到此境界者,视万物如无物,无忧无虑,无喜无悲,愉悦之情常驻于心。佛法谓之“开悟”。最著名的“开悟”者就是“六祖”慧能,之后的德山和尚与临济和尚也闻名于世。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此即所谓佛者之道。而关于武者的道,大致可以用这样一个故事来说明:按照武术中的说法,兵器是越长越好,即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但据说五代年间,有一位高手用剑,却是越用越短,到后来他五六十岁了,剑法出神入化之时,居然不用剑了,每逢打架都是光膀子上阵,却从未打败过。当我看到这个故事时,才真正开始相信一句小说中的常用语:“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开悟,也不是练习武术,这玩意儿是从书中读出来的,而且还是能够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尽知天下万物万事,胸怀宽广,宠辱不惊,无惧无畏,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可平天下!唯天下至诚,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赞天下之化育;可以赞天下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此即儒家之道。

◆ 道是个稀罕玩意儿,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二 无论什么职业什么工种,悟道之后都是有很多好处的。三 悟道是很难的,能够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 圣贤之路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有起点,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它神秘、诡异,又深不可测,它比名将之路更加艰辛,在这条道路上,没有帮手,没有导师,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败,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然而十八岁的王守仁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道路,他最终成功了,在十九年后的那个地方,那个夜晚,那个载入历史的瞬间。

第135章 悟道(1)

◆ 这里先提一下朱圣人理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观点,说起来真可谓是家喻户晓,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这句话在实际生活中的运用则更为著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曾经被无数人无数次批倒批臭,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但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意思,因为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也是一个深奥的哲学原理。大家要知道,朱圣人的世界和我们的是不同的,这位哲学家的世界是分裂成两块的,一块叫做“理”,另一块叫做“欲”。朱圣人认为“理”是存在于万物中的,但却有着一个大敌,那就是“欲”,所谓“理”,是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和准则,只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来了,那好处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协调了。换在今天,这玩意儿还能降低犯罪率,稳定社会,那些翻墙入室的、飞车抢包的、调戏妇女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会统统地消失。最终实现和谐社会。可是“欲”出来捣乱了,人心不古啊,人类偏偏就是有那么多的欲望,吃饱了不好好待着,就开始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搞得社会不得安宁。所以朱圣人的结论是,要用客观世界的“理”,去对抗主观人心的“欲”,而这才是世界的本原。通俗地说就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牺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

◆ 无论何时,何地,有何种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会被泯灭的,它将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转折正是从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识到:朱熹可能是错的。他开始明白,将天理和人心分开是不对的,人虽然有着种种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所谓的天理来压制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第136章 悟道(2)

◆ 夕阳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吟诵: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布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洲。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在这振聋发聩的笑声中,随从们开始收拾行装,快步上前,赶上了王守仁的脚步。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当他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驿站。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职位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此地可是龙场?”“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驿丞在哪里?”“就是我。”“那驿卒(工作人员)呢?”“也是我。”“其他人呢?”“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王守仁急了:“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老头双手一摊:“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头,王守仁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想到过惨,没想到会这么惨。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头交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为什么?”“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来啊!”“那本地的苗人呢?”“喔,这个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内部解决。”“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坚持,还是退却?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然后他亲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分担他们的工作。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 竹子里没有,花园里没有,名山大川里没有,南京没有,北京没有,杭州没有,贵州也没有!存天理,去人欲!天理,人欲!理!欲!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处?“理”在何处?!王守仁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与狂躁,在这片荒凉的山谷中,在这个死一般宁静的夜晚,外表平静的他,内心正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忽然,一声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间山谷的宁静,声震寰宇,久久不绝。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终于在他人生最为痛苦的一瞬获知了秘密的答案。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此一瞬已是永恒。我历经千辛万苦,虚度十九年光阴,寻遍天涯海角,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神秘的“理”。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如此明了,如此简单,它从未离开过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悟。“理”在心中。

◆ 我竟如此的愚钝啊,天地圣贤之道并非存于万物,也无须存于万物,天人本是一体,何时可分?又何必分?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便是圣贤之道!存天理,去人欲?天理即是人欲。这是载入史册的一瞬,几乎所有的史书都用了相同的词语来描述这一瞬——“顿悟”,中华文明史上一门伟大的哲学“心学”就此诞生。它在这个幽静的夜晚,诞生于僻静而不为人知的山谷,悄无声息,但它的光芒终将照耀整个世界,它的智慧将成为无数人前进的向导。王守仁成功了,历史最终承认了他,他的名字将超越所有的帝王,与孔子、孟子、朱子并列,永垂不朽。

第146章 东山再起(1)

◆ 悟道之后的王守仁老老实实地在山区耕了两年地,在耕地期间,他发展了自己的哲学,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山区哲学家,当时贵州教育局的官员们经常请他去讲课,还有人专门从湖南跑来听他的课。可这些并未改变他的环境,直到刘瑾的死亡。王守仁终于等到了出头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即将上路赴任。整整三年,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三年,在这里,他获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拥有了无尽的力量和智慧。他向这个给他一生最重要启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后一瞥,然后跨过重重山隘,走出了关口,重见天日。再起之时,天下已无人可与匹敌。王所长变成了王县令,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干活了,可刚过了七个月,他就奉命去南京报到,成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没有坐热,他又被调到了北京,这次是吏部主事,然后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鸿胪寺卿。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当上都察院高级长官左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南部。翻身了,这回彻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从没有品的编外人员一晃成为了三品大员,实在是官场上的奇迹。可是官场上是不存在奇迹的,他能够在仕途上如此顺利,是因为有两个人在暗中支持他。这两人一个是杨一清,另一个是兵部尚书王琼。杨一清曾经见过王守仁,多年江湖滚打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是难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梁的,所以他对此人一直十分关注,刻意提拔。而另一个王琼就更有意思了,这个人名声很差,擅长拍马屁,拉关系,他和钱宁、江彬的关系都很好(钱宁和江彬是死对头),常常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然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坏人拍马屁是为了做坏事,好人拍马屁是为了干实事。所以在王琼那里,马屁只是一种技术手段,和人品问题没有关系。王琼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权,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的政策,并废除了许多不合理的制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议,总是能够获得批准。因为管事的钱宁和江彬都是他的哥们,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时间签字盖章的。

◆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时候,就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感想:“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他充分运用了权力,破天荒地连续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会别人的嘲讽和猜测,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 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后世人称为“四家”:伟大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这四个称谓他都当之无愧。

◆ 所谓军事天才,就是不用上军校,拿一本盗版《孙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属于这一类型,他不但会打仗,还打出了花样。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诡异。别人打仗无非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学家却大大不同,他从来不与敌人正面交锋,从来都是声东击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经常搞得敌人晕头转向。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罢了,有意思的是,这位仁兄还有个不合常理的习惯,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战,士兵不够他就玩阴的,什么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饭,更为奇怪的是,即使他占据绝对优势,把对手围得如铁桶一般,也从不轻易发动进攻,如果时间允许,总要饿他们个半死不活,诱使对方突围,钻入伏击圈,才开始发动总攻。基本上这几招一路下来,神仙也会被他整死的。

第147章 东山再起(2)

◆ 就这样,烦了朝廷十几年,屡招不安,屡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彻底扫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连打带拉,连蒙带骗,终于解决问题。江西剿匪记在明代历史上并不起眼,但对于王守仁而言,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知行合一

◆ 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关于知和行的关系,是一个中国哲学史上的根本问题,这个麻烦从诸子百家开始,一直到后来的孙中山,历时几千年,骂了无数次,吵了无数次,始终无法解决。我也不能解决,但我可以解释。其实这个问题说穿了,就是一个理论和实践的问题,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懂得理论是容易的,实践是很难的,有人认为知难行易,领悟道理很难,实践很容易。比如朱圣人(朱熹)就主张知难行易,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个格法,悟道是很难的,但执行似乎是很容易的。大家可能很难想象,但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折腾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没停过。此刻王守仁站了出来,他大声喊道: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实际运用也是重要的!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实现崇高伟大的志向,必须有符合实际、脚踏实地的方法。这绝不仅仅是一句话,而是一种高深的处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终身,所以它看起来很容易明白,实际上很不容易明白。二十多年后,有两个人先后读了他的书,却都看到了“知行合一”这句话,一个人看懂了,另一个人没有看懂。看懂的那个人叫张居正,没有看懂的那个人叫海瑞。四百年后,有一个年轻人看到了这句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以此作为自己的终身行为准则,并据此改名——陶行知。

第149章 孤军(2)

◆ 宁王叛乱了,孙燧等人应该已经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军之手,而且这位王爷想造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整个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势力,许多地方随同反叛,情况已完全失去控制。虽然有巡抚头衔,旗牌在手,但就目前这个状况,坐着小船在江里面四处晃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外面治安又乱,一上岸没准就被哪个劫道的给黑了,还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义”,好歹还能追认个“忠烈”之类的头衔。那还有谁可以指望呢?兵部?王琼是老上级,应该会来的,不过等到地方上报兵部,兵部上报内阁,内阁上报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计等到出兵,宁王已经在南京登基了。内阁也不能指望,且不说那个和宁王有猫腻的人会如何反应,自己好歹也在机关混了这么多年了,按照他们那个效率,赶来时也就能帮自己收个尸。朱厚照?打住,就此打住,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算了吧。没有指望、没有援兵、没有希望。满怀悲愤的王守仁终于发现,除了脚下的这条破船外,他已经一无所有。黑夜降临了,整个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笼罩,除了船上的那一点灯火外,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头,直视着这一片阴森的黑暗。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孙燧已经死了,宁王已经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样!心学再高深,韬略再精通,没有兵,没有武器,我什么都做不了。事情就这样了吗?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那孙燧呢,就这样白死了吗?王守仁并不喜欢朱厚照,也不喜欢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欢那个以此为名、造反作乱的宁王。

◆ 他痛恨践踏人命的暴力,因为在他的哲学体系里,人性是最为根本的一切,是这个世界的本原,而这位打着正义旗号的宁王起兵谋反,牺牲无数人的生命,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不过是为了他的野心,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打倒当权者的宁王,将是另一个当权者,唯一的牺牲品,只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当政,他们都将是永远的受害者。

◆ 当年司马迁在史记中曾经说过,飞将军李广的外形很像一个普通的农民,无独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呆子,活像个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涂的外表下,却有着无尽的智慧。王守仁是一个很绝的人,他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见,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后却都被证实是正确的。他的这种可怕的智慧来源于他的哲学,因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来的所有哲学家都不同,他的哲学十分特别,就如同吃饭的筷子和挖地的锄头,随时都可以用,随时都有用处。他痛恨杀害孙燧、发动战争的宁王,却从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十分清楚凭借目前的兵力,绝对无法战胜对手,眼下他只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到来。有着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实际的平叛策略,这就是“知行合一”,这就是王守仁无往不胜的哲学和智慧。

第150章 奋战(1)

◆ “我的兵力不足,难以与叛军抗衡。必须等待各地援军赶来。”那么王司令,你需要多长时间呢?“至少十天。”“所以必须让宁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与会官员们彻底炸开了锅,王司令的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吧,宁王又不是你儿子,你说等他就等?然而王守仁笑了:“我自有办法。”诡计不久之后,宁王驻地的街道墙壁上出现了很多乱贴乱画的告示,当然了,不是办证开发票之类的广告,具体内容大致如下:都督许泰等率边军、刘晖等率京军各四万,另命赣南王守仁、湖广秦金、两广杨旦各率所部,共计十六万人,分进合击,平定叛军,沿途务必妥善接应,延误者军法从事!这封文书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对宁王说我有十六万人,很快就要来打你,希望你好好准备。必须说明的是,这封文书上的人名全部属实,但情节全属虚构,除王守仁外,其余人等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回事。这就是王守仁的诡计,他伪造了文书,并派人四处散发,以打乱宁王的部署,王司令员做事情一向周到,为了让宁王安心上当,他还安排了更为厉害的一招。洪都城内的宁王知道了所谓大军来攻的消息,正在将信将疑之际,手下突然密报,说从进城的人身上发现了几个特殊的蜡丸,内有机密信件。宁王打开书信,真正被吓了一跳。书信内容是这样的:李士实、刘养正两位先生,你们干得很好,朝廷一定会好好嘉奖你们,现在希望你们配合行动,劝说宁王离开洪都,进攻南京,事不宜迟!两位难得的“人才”竟然投敌,宁王还算是个明白人,也不怎么相信。偏巧就在这个时候,手下通报,李士实、刘养正来访。李士实先生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捅破了天:“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应立即带兵攻击南京!”王守仁的台词实在写得太好,李士实也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这下子不由得宁王兄不信了。自信满满、前来邀功的两位军师本以为会得到一个激情澎湃的答复,最终却只看到了一双狐疑不定的眼睛。他们失望地走了,宁王朱宸濠却就此确定了他的战略:留在洪都,哪里也不去!有幸遇上王守仁这样的对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王守仁的计谋获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发出紧急文书,集结兵力。王司令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没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临时草拟,没有正规军,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唤下,附近的袁州、临江、赣州等地纷纷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残的,只要是个人,能走得动,他就统统招过来。毕竟就算不能打仗,壮壮声势,挥挥旗帜,呐喊两句口号也是好的。就这么七弄八弄,短短十余天,他就召集了七八万人,虽然质量不怎么样,但总算还是凑够了数。

◆ “我军士气正盛,应趁敌军尚未行动,立刻发起进攻,必可一举大破敌军!”王守仁笑了:“伍知府,你读过兵法吗?”这句话把伍文定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他大声答道:“属下虽是文官,自幼饱读兵书,也甚知韬略,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断然无误!”然后他挑衅地看着对方,等待着他的回复。王守仁终于收敛了笑容,郑重地回答道:“你所说的固然不错,却并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谓兵法之奥秘,在我看来,只有八个字而已。”“此心不动,随机而行。”综合看来,这八个字确实概括了王哲学家兼王司令员的军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则大都符合这八字方针。

◆ 平叛之战确实应该速战速决,但此时情况已然不同,起初敌强我弱,需要拖延敌军,争取时间。如今我军实力大增,可以与敌人抗衡,叛军也已知道我军强盛,必不敢轻动,况且宁王经营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军贸然出击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时间越久,祸患越大。

第151章 奋战(2)

◆ 这是宁王之乱中最为重要的一次军事会议,王守仁分析了局势,表示目前有两个目标,一个是救援安庆,另一个是攻击敌军老巢南昌,要求与会人等发表意见。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开会竟然没有发生任何争论,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前往安庆是唯一的选择。理由很充分:宁王造反准备多年,南昌的守备十分严密,如果贸然攻城,一时很难攻得下,而他进击安庆失利,士气很低,我军抄他后路,与安庆守军前后夹击,必然一举击溃,到时候南昌不攻自破。实在是条理清晰,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无论怎么看,这个结论都是对的。最后王司令总结发言:“不对。”判断“只能攻击南昌。”这就是王司令的判断,鉴于他一贯和别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么吃惊,只是睁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这次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你们的看法不对,南昌在安庆的上游,如果我军越过南昌直接攻击安庆,则南昌守敌必然会攻击我军后部,断我军粮道,腹背受敌,失败必在所难免,而安庆守军只能自保,怎么可能与我军前后夹击敌军呢?”当然了,听众的疑问还是有的:“南昌城池坚固,一时之间如何攻下?”对于这个问题,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诸位没有分析过军情吗,此次宁王率全军精锐进攻安庆,南昌必然十分空虚,此时进攻,自然十拿九稳!”“南昌一破,宁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顾,无需时日,叛军必败!”

第153章 奋战(4)

◆ 七月二十七日,宁王之乱正式平定,朱宸濠准备十年,在南昌起兵叛乱,后为赣南巡抚王守仁一举剿灭,前后历时共三十五日。一个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无寸铁,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没有),甚至不要中央政策(没人给),转瞬间已然小米变大米,鸟枪换大炮,就此平定了叛乱,名垂千古。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迹,可谓绝无仅有,堪称不世之奇功。

第160章 终结的归宿(2)

◆ 嘉靖元年二月,王守仁刚到南京,就得知他的父亲王华去世了。这位老先生前半辈子被王守仁折腾得够呛,后半辈子却为他而自豪,含笑而去,也算是死得瞑目。这件事情沉重地打击了王守仁,他离任回家守孝,由于过于悲痛,还大病了一场。正是这次打击和那场大病,最终使他放下了所有的一切。父亲的训斥,格竹子的执著,刘瑾的廷杖,龙场的悲凉,悟道的喜悦,悲愤的逃亡,平叛的奋战,如此多的官场风波,刀光剑影,几起几落,世上再也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扰乱他的心弦。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哲学。他虽然已经名满天下,却毫无架子,四处游历讲学,无论是贫是富,只要前来听讲,他就以诚相待,即使这些人另有目的。

◆ 王守仁是一个伟大的人。他不嫌弃弟子,不挑剔门人,无论贫富贵贱,他都一视同仁,将自己几十年之所学倾囊传授,他虚心解答疑问,时刻检讨着自己的不足,没有门户之见,也不搞学术纷争。据我所知,能够这样做的,似乎只有两千年前的那位仁兄——孔子。

◆ 他四处讲学,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学识征服了无数的人,心学的风潮逐渐兴起,但他的这一举动也惹来了麻烦。官方权威的程朱理学家们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们看来,王守仁的“异端邪说”就如同洪水猛兽,会荡涤一切规范与秩序,他们纷纷发起了攻击。写文章的写文章,写奏折的写奏折(很多人都是官),更绝的是,当时的中央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击王守仁的话,当作考题拿来考试,真可谓空前绝后,举世奇观。漫天风雨,骂声不绝,总之一句话,欲除之而后快。对于这一“盛况”,他的门人都十分气愤,但王守仁却只笑着说了一句话:“四方英杰,各有异同,议论纷纷,多言何益?”这不仅仅是一句回答,也是王守仁一生的注解。他的这种态度打动了更多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已看到,在狂潮之中,王守仁依然屹立在那里,泰然自若。心如止水者,虽繁华纷扰之世间红尘,已然空无一物。

◆ 嘉靖六年(1527)五月,天泉桥。

◆ “我即将赴任,但此去必定再无返乡之日,此刻即是永别之时,望你们用心于学,今后我不能再教你们了。”钱德洪和王畿当即泪流满面,马上跪倒在地,连声说道:“老师哪里话!老师哪里话!”王守仁却笑着摇摇头:“生死之事,上天自有定数,我已五十有六,人生已然如此,别无牵挂,只是有一件事情还要交代。”钱德洪和王畿停止了悲泣,抬起了头。“我死之后,心学必定大盛,我之平生所学,已经全部教给了你们,但心学之精髓,你们却尚未领悟,我有四句话要传给你们,毕生所学,皆在于此,你们要用心领会,将之发扬光大,普济世人。”

◆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 嘉靖七年(1528)十月,他的肺病发作,在生命垂危之际,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回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可是他的病情实在太重了,要等到上级审批,估计坟头上都长草了,王守仁当机立断,带着几个随从踏上了回乡之路。但他终究没有能够回去。嘉靖七年十一月,王守仁到达了江西南安,再也走不动了,这里就是他最后的安息之地。在临终之前,他的门人聚在他的身旁,问他还有什么遗言。王守仁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走。飞的我可以射,走的我可以网,游的我可以钓。但是龙,我不知该怎么办啊!学识渊深莫测,志趣高妙难知;如蛇般屈伸,如龙般变化,龙乘风云,可上九天!对于王守仁先生,我别无他法,只能用这段两千多年以前的文字来描述他,这是他应得的称颂。他的心学,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是值得我们每个人为之骄傲的财富,他吹响了人性解放的号角,引领了明代末期的思想解放潮流,他的思想流传千古,近代的康有为、孙中山等人都从其中受益匪浅。除了中国外,他的心学还漂洋过海,深刻影响了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他本人也被奉为神明,受人日日顶礼膜拜,那位东乡平八郎大将就是他的忠实粉丝。彪炳显赫,自明之后,唯此一人而已。

◆ 王守仁的一生,是光明的一生,他历经坎坷,却意志坚定,混迹官场,却心系百姓,他反对暴力和贪欲,坚信正义和良知。赞:王守仁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是真正的圣贤,当之无愧。

Date: 2024-10-27 日 2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