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严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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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最阴险的敌人(1)

◆ 严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说起此人,实在是大大的有名,从明代开始,他就被人以各种形式,(写入书中、编入戏里)不停地骂,反复地骂,并最终获得了一个荣誉称号——明代第一奸臣。

◆ 严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写成启蒙类教科书的,据说他三岁就学会了写字,到六岁就能背诵四书五经,但这些还只是小事,两年之后发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轰动。在这一年,八岁的严嵩因为成绩好,作为优秀童生考入了县学。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我们来列举另外两位仁兄进行类比,你就知道其中奥妙:海瑞,身份:童生,时年二十八岁。范进,身份:童生,时年五十余岁。

◆ 弘治八年(1495),十六岁的严嵩准备参加乡试,包袱都打好了,刚要出发,爹死了。

◆ 根据明代规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国家政策是没法违反的,严嵩只好在家待业了三年,三年后,他带着父亲的遗愿和满腔的抱负前往南昌,一举中第,金榜题名。严嵩的乡试成绩很好,所以对于第二年的会试,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实证明,地方经验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灵的。考试成绩出来后,名落孙山的严嵩叹着气走了回头路。不要紧,下次一定能够考上!过了三年,他进京参加第二次考试,几天后,他拿着京城同乡送的慰问品回了家。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说啥也没有用。失望的严嵩没有放弃,他确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于是他去考了第三次,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但上天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善意的玩笑。老天爷可能觉得严嵩先生才学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两次落榜之后,严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试成绩——二甲第二名。一甲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国第五。这个成绩实在太好了,严嵩惊讶之余大喜过望,他认为,自己的命运将就此彻底改变。正德元年(1506),严嵩被选为翰林,成为了一名庶吉士,这一年他二十七岁,年少高才,前途远大而光明——光明时间合计三年。正德四年(1509),严嵩迎来了一个噩耗,他的母亲去世了。

◆ 悲痛至极的严嵩又做出了一个更让人意外的决定,他要辞官回家隐居。这是一个让人钦佩的抉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放弃荣华富贵,避开俗世红尘,只为纪念自己未能报恩的母亲。二十七岁的严嵩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严嵩回到了老家隐居,但国家并没有忘记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为国效力。可严嵩拒绝了,他已经过了守制期,却仍拒不入朝,只因为另一个理由:“奸人当道,在下不堪与之为伍!”他口中的奸人,就是当年红得发紫的钱宁和江彬,严嵩有他自己的骨气:宁可不当官,也绝不与小人同流合污!那时的严嵩,是一个正直的人。但隐居十年之后,他终究还是答应了一个人的邀约,再次出山为官。并非是他出尔反尔,只是因为这个人他无法拒绝。此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在严嵩看来,杨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杨廷和看来,严嵩是难得的人才,而更为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会试,点中严嵩卷子,对其赞扬有加,并成为他老师的人正是杨廷和先生。杨先生真可算得上是个有眼力的人,因为十七年后(嘉靖二年1523)的殿试中,他还夸奖过另一位新科进士,断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后还大力提拔。看来这个世界确实很小,因为这位幸运者的名字叫做徐阶。

◆ 正德十一年(1516),严嵩再次出山。

◆ 正德十三年(1518),严嵩得到了一份差事——传旨。

◆ 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具体方位:江西省临江府。

◆ 严嵩的运气实在不好,全国那么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赶上了宁王叛乱,要是他赶得巧,没准还能和刚刚坐船上岸的王巡抚打个照面。不过他既没有王巡抚的胆略,也没有旗牌令箭,于是只好躲了起来。但凡是躲避战乱,都有个时间限制,仗打完了该干嘛就干嘛去了,但严嵩可能是在战乱中受了什么刺激,他躲得比较彻底,京城也不去了,托人请了个假,直接回了老家。

◆ 。就这样,严嵩又开始了休养生活

◆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严嵩正式进京,他的人生从此被彻底改变。

◆ 严嵩算是倒霉到家了,复出混得不好,传旨遇到了宁王之乱,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议礼事件。这一年严嵩已四十一岁,前辈上级退休了,同辈的都升了官,晚辈又不买他的账,他成了个没人理也没人管的累赘。吏部的官员考虑了很久,觉得这人实在没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在当年,南京翰林院有个外号叫“鬼都不理”,既无权又无钱,穷得叮当响,可是严嵩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去了南京。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带来了光辉远大的前途。因为就在他出发去南京之后不久,两个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从南京赶来,在京城掀起了一场无比凌厉的风暴。这两个人就是张璁和桂萼,轰轰烈烈的大议礼就此进入最高峰。斗争的结果人尽皆知,在这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中,无数官员落马折腰,内阁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权贵登上舞台。严嵩运气实在不错,出事的时候他在南京,无门无派,无牵无挂,每天喝喝茶,谈谈京城八卦新闻外,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话虽如此,但这件事情对他的前途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毕竟他的老师杨廷和是斗争的失败者,他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但严嵩自己却很清楚,他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因为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除了老师杨廷和外,他还有一个十分要好的老乡兼朋友——桂萼。果然,不久之后,京城传来消息,严嵩由南京调回北京,连升三级提任国子监最高长官(祭酒)。坎坷的人生,狡诈的官场改变了严嵩,他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领悟了成功的秘诀——左右逢源。

◆ 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礼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礼部尚书,后又改任吏部尚书。严嵩向现实妥协了,他改变了自己,开始逢迎皇帝,阿谀奉承,但这似乎也很正常。因为在朝廷中,拍马屁不是为了升官,而是为了生存。

◆ 嘉靖十七年(1538)

◆ 这一年的七月,

◆ 嘉靖不但要追认他爹为皇帝,还打算把他爹搬进太庙,成为以后历代皇帝朝拜的对象,最后,他还打算给自己的父亲一个封号——明睿宗。此要求在历史上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称宗祔庙。这是一个极其无理的要求,没有做过皇帝的人,怎么能够进太庙,称睿宗呢?先前给自己争个爹,多少还算是人之常情,现在干这种出格的事,就是贪得无厌了。所有的朝廷大臣都听说了这件事,却并不出声,因为他们要等待一个人的反应。这个人就是专门负责礼仪的礼部尚书。很不幸,当时的部长就是严嵩,这下无论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赞成会被众人唾骂,如果反对会被皇帝处罚。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严嵩开动脑筋,费尽心思写了一封奏疏给皇帝。这是一封质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计洋洋千余字,好像什么都说了,仔细一看,什么都没说。严嵩又耍了一次两面派,如果换了别人,这篇文章或许能蒙混过关,但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刚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见了严嵩,并用几个词概括了对他的印象——骑墙、滑头、两头讨好。

◆ 原则?多少钱一斤?在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他挥笔写下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以纪念嘉靖先生的英明决策,三十年的文学功底最终化成了溜须拍马的遣词造句。

◆ 只要能够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弃人世间的所有道德!

◆ 如果要评选明代最难写的文章,答案绝不是八股,而是青词。必须说明的是,青词不是谁都能写,也不是谁都能用的,这玩意的版权完全归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该文体特点是全用赋体、词句华丽,写作难度极高。因为写作时要使用专门的青藤纸,所以叫青词。

第174章 最阴险的敌人(2)

◆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点,推迟了上朝,回头一清点人数,发现夏言不在,他便问下边的大臣:夏首辅去哪儿了?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无人回答。后来还是一个太监私下里告诉他,夏言之前来过,听说还没上朝,连招呼都没打,就回家睡觉去了。嘉靖发毛了,我迟到你就早退,还反了你了!而让他们彻底决裂的,是著名的“香叶冠”事件。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个无神论者,每次嘉靖和他讨论道教问题,夏言都听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觉得没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谈。可问题在于,这个人虽然不信道,却会写青词,在嘉靖看来,如果稿子质量不高,是会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气,自己长生不老的报告就批不下来。这实在是个性命攸关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总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总是爱理不理,要么不写,要么应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拖皇帝的稿也算够胆了,可这并不足以证明夏言的勇气,他还干过更为胆大包天的事。嘉靖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每次上班时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叶冠,此外,他还特意亲手制作了五顶香叶冠,分别赐给自己最亲近的大臣。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顶,却从来不戴。嘉靖开始还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终没看到夏言换帽子,才忍不住发问:“我上次给你的帽子呢?”“尚在家中。”“为何不戴?”“我是朝廷大臣,怎么能戴那种东西?!”嘉靖的脸都发白了,他尴尬地盯着夏言。可夏先生似乎并不肯就此干休:“以臣所见,希望陛下今后也不要戴这种东西,君临天下者,应有天子之威仪,以正视听。”伤自尊了,真的伤自尊了。要知道,这玩意儿虽然不中看,却是嘉靖先生自己亲手做的,是他的劳动成果和汗水结晶。夏言不但不要,还把他训了一顿,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于是他发火了:“这里不需要你,马上滚出宫去!”夏言这样回答:“要我出宫离开,你必须亲自下旨(有旨方可行)!”然后他冷笑着大步离去,只留下了气得发抖的皇帝陛下。

◆ 在五顶香叶冠中,还有一顶是给严嵩的,但他的表现却与夏言完全不同。由于严先生没有原则,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脸,他不但戴上了香叶冠,还特意罩了一层青纱,表示自己时刻不忘领导的恩惠。嘉靖十分高兴,他特别表扬了严嵩。严嵩是夏言的同乡,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夏言发达之后,出于老乡情谊,他对严嵩十分关照。然而慢慢他才发现,严嵩是一个偏好投机、没有道德观念的人,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此人就会不择手段,任意胡来。刚强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这种行为,虽然严嵩对他十分尊敬,早敬礼晚鞠躬,他却越来越瞧不起这个人。一个卑躬屈膝的人,无论如何逢迎下作、厚颜无耻,最终即使得到信任,也绝对无法获得尊重。夏言看透了严嵩,对他的那一套深恶痛绝,只希望这个人滚得越远越好。

第175章 最阴险的敌人(3)

◆ 客观地讲,严嵩是没有什么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处理政事的能力,却并非一无是处,他有两项远远高于常人的技能——拍马屁、整人。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阁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据说曾创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记录,但奇怪的是,属下们似乎从没看见他干过除旧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待在那里干吗呢?答案很简单,下级看不到不要紧,领导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罢,只要天天在办公室坐着,让皇帝看见混个脸熟,不愁没前途。

严世蕃

◆ 严世蕃,是严嵩的儿子。此人长得很有特点——肥头大耳,还瞎了一只眼睛,算是个半盲。就这副长相,走在街上都影响市容,但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夏言才高善断,貌似刚硬,却处事犹豫,优柔寡断,虽身居高位,其实并不可怕,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严世蕃自信地看着他的父亲,接着说道:“所谓举世奇才,放眼当今天下,三人而已!”

第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博

◆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敢忽悠,什么奇迹都是可能发生的。正所谓:只有想不到,没有忽不了。杨博召集了所有的侍卫,让他们整理好着装,拿好礼仪装备,然后威风凛凛地走出了营房,还没等蛮番反应过来,杨博就对着他们大喝一声:“列队迎接!”这一嗓子把劫匪吼糊涂了,被劫的还敢这么嚣张?嚣张的还在后面,杨博接着喊道:“翟大人是内阁大学士,亲率大军先行至此,你们出来迎接,竟然只来了这个几个人,其余的人哪去了?!若还敢如此轻慢,就把你们都抓起来!”您一被劫的还嫌咱们人手少?这下子搞得强盗们也无所适从了,正在踌躇不定的时候,杨博又发话了:“看在你们出来迎接的份儿上,还是给你们一些赏赐,下次注意!”这就是传说中的又打又拉,杨博兄可谓是聪明绝顶,要知道人家强盗也讲究吉利,从来不走空趟,给点钱也是个意思。

第二个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都督同知陆炳

◆ 嘉靖十八年(1539)二月,丁卯。夜。四鼓。嘉靖行宫。外出巡游的嘉靖在他的行宫中安睡,与此同时,几缕黑烟却开始在阴暗的角落里升腾。瞬息之间,火起,由于风大天黑,火势蔓延很快,又不易控制,侍卫们仓促之间不熟悉方向(此为行宫),找不到皇帝,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很多侍卫已然放弃了希望,准备上街买白布筹划追悼会了。正在此时,只见说时迟,那时快(评书用语,借着用用),一位兄弟突然淋湿上衣,光着膀子就往火海里冲,众人正瞠目结舌,没过多久,这位救火队员又背着一个人冲了出来。大家正感叹这哥们真傻,为一年几十两银子还真敢玩命,等到看清他背上的人时,大家又一致感叹,这条命玩得真值,值大了。嘉靖皇帝就这样被人背出了火海,可谓死里逃生。等到侍卫安置好了皇帝,这位救人者洗了把脸,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大家却又彻底丧失了感叹的勇气,即刻一哄而散,有多远跑多远。因为这是个职业特殊,不好招惹的人,他就是陆炳,时任锦衣卫南镇抚司最高长官。

◆ 陆炳,出生在一个不平凡的家庭,家里世代为官,请注意“世代”两个字,厉害就厉害在这里,这个“世代”到底有多久?一般来说,怎么也得有个一百年吧?一百年?那是起步价,六百年起!还不打折!据说他家从隋唐开始就做官,什么五代十国、大宋蒙元,无数人上上下下,打打杀杀,似乎和他家关系不大,虽然中间也曾家道中落,苦过一段时间,但基本上总能混个铁饭碗,其坚韧程度,连五代时候的那位超级老油条冯道,也是望尘莫及。

第三个人,是我。严世蕃最后这样讲。

◆ 严世蕃这个人,看起来不起眼,他没有杨博的急智,也没有陆炳的深沉,为人处事十分嚣张跋扈,从来都不招人喜欢,但他却极有可能是三个人中最为厉害的一个。因为他的优点虽然简单,却很实用——聪明。他实在是一个聪明到极点的人,据说他跟人谈话,对方说上句,他就知道人家下句要说什么,而且他看人极准,无论你是老奸巨猾还是天真烂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此外,他还有一门独门绝技,是另外两人望尘莫及的,那就是写青词。严嵩写不好青词,虽然他很努力,但确实是写不好,无奈之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儿子代笔,结果出人意料,送上去的青词受到了嘉靖同志的表扬。应该说,严嵩能够得宠,很大程度上要感谢这位枪手。然而举世奇才严世蕃之所以能够升官,完全是靠他爹,这倒也不值得奇怪,对这种特殊人才,搞搞特殊化似乎也很正常。于是在老爹的提携下,严世蕃当上了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少卿,大致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兼机要室主任。估计当时的朝廷里,最肥的就是这两个位置,天天搞工程,和包工头打交道,拿回扣那是家常便饭,加上他还管机要印章,和严老爹那是一拍即合,儿子通报消息,老子索贿受贿,贪得不亦乐乎。所以在严世蕃看来,天下虽大,却只有三人而已:杨博、陆炳和他自己,夏言并不足道。

第183章 隐藏的精英(1)

◆ 杨博、陆炳、严世蕃

◆ 第四个人的位置应该属于徐阶

◆ 第五个人,叫做高拱。

◆ 张居正就是第六个人

第182章 致命的疏漏(2)

◆ 在明代朝廷中,官员们时常会犯错误,其实犯错不要紧,人生还很漫长,只要你熬得住,东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但也有几条高压线,是绝对不能碰的,三十万伏,一触即死。藩王擅自入京算一个,边将结交近臣也算一个。因为它们都暗藏着一个隐含的意义——图谋不轨。天王老子也好,江洋大盗也罢,只要胆敢触碰那最高的皇权,一句话——杀你没商量。回到京城的夏言试图辩解,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曾铣和夏言的结局被最终确定。曾铣,按律斩,妻子流放两千里,廉,死时家无余财。死前唯留遗言:“一心报国。”曾铣死,仇鸾出狱。夏言,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从子从孙削职为民。夏言起自微寒,豪迈而有俊才,纵横驳辩,人莫能屈,虽身处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怀万民,然终为严嵩所害。言死,嵩祸及天下。严嵩终究还是获胜了,自嘉靖十七年以来,经过十余年的斗争,他终于战胜了夏言,用一种极为卑劣的手段。

第184章 隐藏的精英(2)

◆ 在很多的书籍中,严嵩被描述为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物,他比山区的土匪更狡诈,比变态杀人狂更为残忍,从贪污受贿、杀人放火到随地吐痰、乱搞男女关系无所不包,可谓是人渣中的人渣。但如果客观分析史料,就会发现这位仁兄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这一辈子的原则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只要自己的官位权势不变就行,百姓死活、社稷兴衰与他毫不相干,他也不想管。这种行为用今天的法律术语来形容,叫做“行政不作为”,又称占着茅坑不拉屎、磨洋工等等。严嵩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愿意惹事,不愿意管事,只关心他自己的利益。应该说,他确实是一个胆小的人。但是胆小的严嵩,依然是人渣中的人渣。因为正是他的置若罔闻、大私无公,才使得朝中政务懈怠,大臣尸位素餐,敌人肆无忌惮,烧杀抢掠——皇帝在修道,您首辅也不管,那还有谁管?不过严嵩先生的不想管,并不是不管,只要关乎他利益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丁汝夔了解这一点,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得到严大人的首肯,擅自行动,夏言就是前车之鉴。他向严嵩告知了皇帝的谕令,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现在怎么办?严嵩思索片刻,便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不要发动反攻。”看着大惑不解的兵部尚书,严嵩为他的答复做出了解释,一个极端无耻的解释:“如果发动反攻,就有可能战败,若在边界战败,还可以假冒胜仗报功,但在天子脚下,如果失败,皇上一定会知道,那时就不好办了,不如任俺答抢掠,不久之后必将自己撤走,我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这就是大明帝国内阁首辅的治国哲学,真可谓是流氓到了极点。但丁汝夔毕竟也在官场混了多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十分清楚,皇帝的命令是反攻,如果照严大人的话办事,到时候皇帝追究起来,那是要杀头的。然而严嵩拍着胸脯跟他打了保票:“你放心,有我在,必定平安无事!”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觉了,他相信严长官是不会忽悠他的。事实证明,严嵩先生的保票确实不是毫无价值——可以当废纸卖,五毛钱一斤。在之后的几天里,城外的俺答军肆意抢掠,并开始打包,准备带走,带不走的就放火烧掉。而城内的驻军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结账,连服务费都不敢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俺答终于走了,嘉靖终于愤怒了,蒙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正如他们大摇大摆地来,没有带走一丝云彩,却带走了财物、粮食和无数的大明百姓。他紧急召见了丁汝夔,厉声讯问:“为什么不出战?!”丁汝夔沉默了,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事已至此,即使摆出严嵩,自己也未必能免罪,而且还将失去所有退路,无论如何,他只能相信严长官了。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下令把这位兵部尚书关进了监狱。严首辅似乎还是很够意思的,在狱中,丁汝夔不断接到严嵩的指示,让他放心坐牢,坚持挺住,就有办法。丁尚书就这样坚持挺了下来,一直挺到了刑场上。当明晃晃的鬼头刀在尚书大人面前闪耀的时候,丁汝夔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事到如今,他唯有仰天大呼一声:“严嵩奸贼,你忽悠我啊(嵩贼误我)!”但痛斥之后,他最终醒悟了自己的罪过,满目焦土、生灵涂炭,严嵩固然是主谋,他却也是帮凶。

◆ 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这次风波在丁汝夔的叹息声中结束了,在这场劫难中,大明遭遇了惨痛的失败,京城被人围了一星期,京郊地区狼藉一片,俺答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烧杀抢掠,无人可挡。东西丢尽了,脸也丢尽了,这个建国以来少有的耻辱被后世称为“庚戌之变”,永远地记入了史册。

◆ 严嵩这一辈子作恶多端,坑过的人不计其数,真可谓是“万人坑”,但俗话说秦桧也有仨朋友,在这世上,严嵩也有着一个全心全意、相知相守的人。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欧阳氏,当年严嵩被人踩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的老婆却不离不弃,始终在他身边支持着他。所以严嵩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个老婆,从未纳妾,直到后来她去世了,严嵩也没有续弦,实在是标准的模范夫妻。

第210章 曙光(2)

◆ 严嵩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枝繁叶茂,只是因为严世蕃。这位严公子虽然是个瘸子外加独眼龙,却实在是聪明盖世,但凡官场上的那套玩意儿,无论显规则、潜规则,他都了如指掌。他在朝廷的职务是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丞,工部搞工程,而尚宝司管机要,严世蕃大致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兼机要处处长。这两个岗位是朝廷里最肥的肥差,让严世蕃干这份工作,那就是让黄鼠狼去看鸡,而他对阴谋及人心的把握,更是到达了人类智慧的顶点,想在他面前耍诡计,只能是班门弄斧。比如当时的一位河道总督,奉命去修缮淮河,朝廷拨了十万两白银,这位兄台想捞一把,用了五万两完工,自己留下三万,其余的自然要送给严副部长。可是严世蕃收到钱后,却还是把他叫到了自己府上,让他把剩下的钱交出来,总督大人装糊涂,说结余就这么多,实在没钱了。于是严长官生气了,看见对方不上道,当即拍案而起:“不要自作聪明,你手里至少还有三万两!”总督闻言大惊,只好老实交代,把剩下的钱交了出来,严世蕃同志也算够意思,还是给他留了点。油水被挖走,疑问却尚未解开,严世蕃又没有现场观摩,怎么知道自己捞了多少钱呢?看见对方乖乖就范,严世蕃便帮他解开了他这个疑团,他拿出了一张业绩考核表,得意地告诉对方,是这张表告诉他的。原来这位仁兄每次审查河防工程时都格外留心,仔细观察,久而久之,他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其实一直以来,朝廷修河堤的钱总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拿出一半,考核成绩就能合格,如果用到七成,考核必定是优秀。而这项工程的考核只是合格,所以他断定对方吞掉了一半。在贪污腐化上,严世蕃充分发挥了细致入微、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做到了手中有数,心中不慌,人精明到了他这个程度,真可算是极致了。

◆ 。嘉靖皇帝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但很难糊弄,也很难伺候,他经常会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只为了不让大臣看出自己的心思。自从修道修玄之后,他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从不主动透露自己的意思,经常让身边的大臣们无所适从。因为在给大臣下达命令时,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递纸条。这不是作弊,也不是为了晚上约人去看电影,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凶险诡异的政治手段。之所以说它诡异,是因为嘉靖写出的那些纸条,即使写成告示,贴在街上,也是毫无关系的,因为在纸条上的,并不是什么具体事项,而是暗语。这些暗语或者是几个字,或者是一句话,看上去不起眼儿,然而在这些暗语之中,却隐藏着嘉靖的真实意图。之所以说它凶险,是因为这些纸条往往只会写给内阁中的几位大臣,用来传达自己的态度,但如果你不够聪明,没有及时参透纸条中的玄机,皇上支持你反对,皇上前进你后退,那就麻烦大了。

第211章 曙光(3)

◆ 可是问题在于,这些所谓的暗语,唯一的标准答案只掌握在嘉靖自己的手里,如果你搞不明白,没有会意,他虽不会责怪你,心里却知道你不够聪明,不可重用。他相信,只有采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可是他错了,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并非只有他而已,严世蕃也应该算一个,而他的那种特别能力,正是破译暗语。

◆ 嘉靖三十四年(1555),张经被免职之后,赵文华想让刚当巡抚的胡宗宪顶替总督的位置,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所以奏折送上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突然有一天,严嵩收到了一张嘉靖写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六个字:宪似速,宜如何。严嵩略一琢磨,便了解了其中的含义,宪自然是指胡宗宪,这句话的意思是胡宗宪似乎升得太快,你认为应该怎么样。于是他准备再为胡宗宪说几句话,建议破格提拔干部,并写好了奏疏,就在他准备送上去之前,严世蕃凑了过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他大笑了起来。“你错了,”严世蕃得意地说道,“皇上的意思并非如此。”他告诉自己的父亲,那个宜如何的宜字,并不是应该的意思,而是指杨宜。杨宜,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从政经验丰富,对于嘉靖而言,他比愣头青胡宗宪要可靠得多。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胡宗宪升得太快,你认为杨宜如何。这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严嵩很明白,它代表的并不是疑问,而是一种态度,所以他立即上书,推荐杨宜接任总督。这只是嘉靖同志诸多谜语中的一个,由于他自幼苦读,十分博学,在纸条上经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所以只有与他同样学识渊博且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解开这些暗语。毫无疑问,严世蕃符合这个近乎苛刻的条件。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严嵩始终能够在第一时间迎合皇帝的意图,并逐渐成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对于这一独特专长,严世蕃十分自负,他和嘉靖同志一样,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事实上,他并不是暗语的唯一破解者,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徐阶。徐阶也曾经遇到相同的境况,在属于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着这样几个字:卿齿与德,何如?当看到这六个字的时候,徐阶吓得魂都没了,句中所谓齿,是指年龄,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德行与年龄是匹配的吗?用另一个角度讲,它也可以这样翻译:你这把年纪,怎么是这样的德行?一般说来,如果不是要收拾人,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在短暂的恐慌之后,徐阶镇定了下来,他再次仔细分析了这六个字,并凭借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所谓德,不是德行,而是指欧阳德。欧阳德,时任礼部尚书,所以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你和欧阳德,谁的年纪更大?就这样,徐阶成为了第二个破译者,并就此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而这一切,严世蕃并不知道。

◆ 根据明代惯例,母亲死了,儿子要守孝服丧,这一重任自然要由严世蕃来承担,但是这样一来,严嵩就麻烦了,因为青词是严世蕃写的,主意是严世蕃出的,儿子去守灵,工作就完了。他既破译不了嘉靖的暗语,也无法应付纷繁复杂的局面。于是嘉靖对他的信任不断减少,对徐阶的欣赏却与日俱增,而朝中的墙头草们也纷纷改换门庭,严党的实力大幅削弱,自担任首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如此的脆弱。

◆ “我年纪已经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这些不肖子孙就拜托您照顾了。”面对这个后生晚辈,这个和自己作对十余年的敌人,严嵩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其实他并不情愿,却也十分清楚,在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他必须忍气吞声,积蓄力量,而这是麻痹对方的唯一方法。

◆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情景,徐阶陷入了思索,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熟悉。想起来了,那是在十五年前,严嵩和严世蕃跪在夏言的面前,苦苦哀求着他网开一面,保证自己会痛改前非。那是在三年前,王世贞跪在严嵩的面前,泪流满面,哭天抢地,只求他放过自己的父亲,而严嵩和蔼地扶起了他,承诺一定尽力营救。于是他立刻上前拉起了严嵩,做出了明确的表示:“首辅大人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第212章 胜利(1)

◆ 王守仁死后,他的门人因意见不同,分裂成为左右两派。而被后人公认为正宗嫡传的是右派,又称江右学派。但出人意料的是,此派的代表人物非但不是王守仁的嫡传弟子,甚至压根儿就没拜师,他就是徐阶的老师聂豹。虽说名不正,言不顺,但聂豹凭借他多年的刻苦钻研与扎实的学术功底,成为了江右学派的学术领袖之一,而在天泉桥上得到真传的两位嫡传弟子钱德洪与王畿,却部分修正了王守仁的理论,成为了王学左派,又称浙中学派,所以徐阶和唐顺之虽同为王守仁的二代弟子,却分属于不同的派别。

◆ 但事实证明,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却并非上述两派,而是另一个当时并不起眼的派系——泰州学派。作为左派的第二分支,泰州学派的观点最为激进,也最为尖锐,而创立此派者,正是王守仁那位最不安分的弟子王艮。这位当年曾想拿王守仁开涮,穿着白衣白帽招摇过市的人,也着实不是个安居乐业的主,在他的阐述下,心学成为了一把反抗封建礼教的利剑,不但痛骂四书五经,连孔圣人也成为了批判对象,而何心隐正是此派的传人。

◆ 何心隐,原名梁汝元,正德十一年(1517)生,这位仁兄虽非高官显贵,且外貌平凡,却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他交际广泛,社会关系复杂,用今天的话说,是个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角色。更为可怕的是,这个人没有信仰,也没有禁忌,他藐视皇权、不信神仙、狠批孔夫子,被读书人奉为经典的所谓圣贤之书,在他的眼里只是一堆狗屎,所以除本名外,他还得到了一个外号——“何狂”。此外他还痛恨封建礼教,曾公开宣扬个性解放,认为政府除了瞎折腾,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不如废掉了事,这在当年,大致算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兼社会危险分子。正因为他观点激进,加上又喜欢闹事,连泰州学派的同志也不喜欢他,比如当时的朝廷高官,后来的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赵贞吉,虽与他同属一派,却极其厌恶这位狂放不羁的仁兄,老死不相往来。

◆ 但无论有何不同,说到底只是个观点问题,作为王学传人,他们始终坚守着同样的信念和胆略:宁王叛乱,就打倒宁王,杨廷和跋扈,就赶走杨廷和,虽风云变幻、潮起潮落,然中流砥柱、傲然不倒。现在是严嵩,尸位素餐、杀害无辜、党羽众多、位高权重的严嵩,于是王守仁的精神火焰被再次点燃:匡扶正道,赤手空拳,亦敢与龙蛇相搏!正是在这熊熊火焰的映射下,江右学派再传弟子徐阶、泰州学派再传弟子何心隐,还有已经死去的浙中学派再传弟子唐顺之,消除了他们所有的门户之见,一门三派终于再次团结起来,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第213章 胜利(2)

◆ 嘉靖是一个太过聪明的人,他防备大臣,厌恶太监,但他也有着自己的弱点——道士。只有道士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只有道士才能真正影响他的决定。于是在不久后的一次扶乩中,嘉靖同志和神仙展开了一次深入沟通。这一次,嘉靖同志提出了一个十分有深度的问题: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呢?当然,根据程序,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密封的,只有神仙知道而已,但在他把纸条交由蓝道行同志转呈的时候,由于神仙大人出差,蓝大仙自然当仁不让,临时担任了代言人的角色。所以当写有问题的纸张被当众焚烧之后,在中风太监的操控下,神仙的回答显露在沙盘之上:“奸臣当道,贤臣不用!”(特别提示:标点系本人友情提供!)看到神仙发话了,嘉靖随即写了第二张纸条:“奸臣何人?贤者何人?”神仙再次回答:“奸臣如严嵩,贤者如徐阶。”如此看来,严嵩和徐阶的知名度实在很高,居然连神仙都知道。忽悠继续进行,但如果你认为嘉靖同志就这么好糊弄,那就错了。这位聪明绝顶的皇帝发出了质疑:“既然如此,为何奸人不遭天谴?”我相信,当蓝道行偷看到这句问话时,他的精神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但他没有慌乱,而是做出了一个完美的回答:“留待皇帝自裁!”原来老天爷也是尊重自己的,嘉靖终于满意了,严嵩的命运就此定局。既然老天爷都不喜欢严嵩了,那么还是让他滚远点的好,不然自己的长生报告,老天爷估计也不会签字盖章的,这大致就是那天之后,嘉靖同志的真实感想。

◆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鉴于篇幅太长,这里就不多列举了,在列举了众多罪行之后,邹应龙写下了一句在弹章中十分罕见的话:“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刀子都亮出来了,真可谓是杀气冲天。虽说邹兄是奉命行事,但他依然是值得称赞的,因为在这篇奏疏的末尾,还写着这样一句话:“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这就是传说中的玩命,综合此文的中心思想,不外乎这样一个意思:严世蕃是个坏人,罪行累累,请皇帝陛下杀了他,如果我说的话有一句不真实,陛下就杀了我吧!积聚了二十年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不用再忍了,也不用再退了,生、死,成、败,就看这一锤子买卖!锤子锤中了,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锤向了一个合适的目标。徐阶实在是聪明到了极点,他知道严嵩已经失宠,但他更知道,二十多年的交情,嘉靖绝不忍心对严嵩下手。所以要彻底攻倒严嵩,必须先打倒严世蕃。严世蕃是严嵩的智囊,也是严党的支柱,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这个人,嘉靖没有任何手软的理由。很快,皇帝显示了震怒,他连下几道谕旨,严令缉拿严世蕃,并将其逮捕入狱,而严嵩也接到了一道令旨,大意如下:虽然你儿子有罪,但我相信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可是你毕竟是他爹,怎么说也要负上点教育责任,所以我体谅你,现在撤去你的所有官职,你也不用管事了,安心退休回家养老吧!至于你的退休工资,我也会按期发放的。此时,是嘉靖四十一(1562)年五月。

◆ 接到圣旨的严嵩如五雷轰顶,他曾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却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势头这么猛,但老流氓就是老流氓,他又拿出了从前的手段,一方面上奏请罪,暗地里却上密折向皇帝求情,表示自己身体好,还能多干几年(多贪几年),希望继续为大明发挥光和热。但他等来的不是皇帝的挽留和感动,而是朝廷官员的催促:已经是退休的人了,怎么还不上路?快滚!就这样,政坛常青树,混迹江湖半辈子,担任首辅十余年的老寿星严嵩终于倒台了,此刻距沈鍊之死五年,距杨继盛之死七年,距夏言之死十四年。

第214章 致命的正义(1)

◆ 严世蕃入狱了,严嵩倒台了,在很多人看来,徐阶同志的屁股即将挪到首辅的宝座上,事情已经圆满结束。有这种看法的人,大致是不懂政治的,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好商量,但只要涉及利益二字,翻脸会比翻书更快。而翻脸的程度及其表现方式,就要看利益多少了,动嘴动手,还是动刀子动导弹,都取决于此。要知道,平时上街买菜,为几毛钱都要吵一吵,而在皇帝不大管事的当年,首辅的宝座就是最高权力的象征,也是最大的利益,不打出个天翻地覆、沧海桑田那才有鬼。徐阶清楚这一点,严嵩自然也知道,几十年的政治经验让他很快由震惊中恢复平静,并开始积聚反击的力量。接下来,他将用行动告诉对手,自己之所以能够屹立政坛二十年不倒,绝非偶然。徐阶,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实力吧,较量才刚刚开始。事实上,严嵩之所以能够超越之前的杨廷和、郭勋、张璁、夏言等人,成为最为强大的权臣,靠的绝不仅仅是严世蕃的聪明,还有他的同党。因为一直以来,严嵩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严嵩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势力,一个利益共同体。我当了郎中,你就是员外郎;我当了侍郎,你就是郎中,大家共同进步,共同发财。

◆ 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就是上述人等中的一员。自投靠严嵩以来,他做了很多坏事,正是在他的建议之下,杨继盛最终被杀,作为回报,他获得了管理盐政的美差,捞钱简直捞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之前嘉靖同志每年只征六十万盐税,他上任之后,竟然要求改征一百万,既可以讨好皇帝,又能够趁机敲诈地方,不愧为奸人本色。

◆ 严世蕃是个太过聪明的人,所以他也有点太过自负,在这十几年中,他从没有把徐阶放在眼里,把他当做看门大叔之类的人物,肆意欺凌,蛮横无理,然而徐阶都忍了。现在的徐首辅依然故我,丝毫没有报复的打算和行动,看来他还准备继续忍下去。严世蕃放心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江西盖豪华别墅,准备当土财主,享受之前十几年的腐败成果。然而狂得过了头的严世蕃并不知道,从不坑人的徐大人此时正在挖坑,一个比上次更大的坑。因为所谓复仇,从来都不是热菜,而是冷盘。严世蕃不了解徐阶,徐阶却了解严世蕃。他很清楚,这位独眼龙天才虽说聪明绝顶,却也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估计是因为身体残疾,严世蕃存在某种心理问题,简单说来就是有点变态。综观他的一生,只做坏事,不做好事,着实不易,而且他穷奢极欲,做事情不分场合、不分地点,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比如当年他母亲死了,本该在家守孝,帮老爹干活,他却只是每天躲在家里搞女人,对老爹交代的事情全然不理。严嵩同志都八十多了,头晕眼花,公文看不懂,青词写不来,几次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才有了后来下课倒台的事。所以从政治学的角度讲,严世蕃是一个天才的幕僚,却是一个蹩脚的政治家,他不懂得隐藏压抑自己的欲望,在这一点上,他和自己的父亲差得太远。他当逃兵也好,盖别墅也好,徐阶一概不管,因为他相信,自己等待的那个破绽必将在这个人的身上出现。成也世蕃,败也世蕃,命也。

第215章 致命的正义(2)

◆ 严世蕃和罗龙文刚刚到京,便解掉了身上的镣铐,堂而皇之地接受朝中官员的宴请,吃好喝好后连监狱大门都没去,就直接住进了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豪宅。总而言之,这二位仁兄并非囚犯,反倒像是前来视察的领导。目睹这一奇观的徐阶再次震惊了,两个朝廷钦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嚣张,而朝廷百官却视若无睹,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也不管。难道只有我看到了这一切?!徐阶禁不住颤抖起来,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严嵩倒台了,严世蕃也二进宫了,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严党竟然还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还能如此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徐阶开始了新的思索,他终于认识到,这是一股极其顽强的势力,是一个无比坚固的利益共同体,而要彻底毁灭它,单靠常规手段,是绝对办不到的。要击破它,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而严世蕃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既然弹劾没有用,逮捕没有用,甚至关进牢房也没有用,那么我只剩下了一个选择——杀了他。要让所有胁从者都知道谁才是朝廷的真正统领者,要用最严厉的手段告诉他们,依附严党,死路一条!就在徐阶下定决心的时候,严世蕃正颇为轻松地与罗龙文饮酒作乐。但同为囚犯,罗龙文却没有严世蕃那样的心理素质。虽说严党关系广势力大,不用蹲黑牢,也不用吃剩饭,但毕竟自己是来受审的,如果到时把干过的那些破事都摊出来,不是死刑立即执行,至少也是个死缓。然而严世蕃笑着对他说:“我等定然无恙,不必担心。”罗龙文松了一口气,他以为严世蕃已经搞定了审案的法官。严世蕃却告诉他,负责审理此案的三法司长官,刑部尚书黄光升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全都不是严党,而且素来与他有仇,隐忍不发只是时机未到,到时一定会把他往死里审。还没等罗龙文消化完这个噩耗,严世蕃又接着说了一件让他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已派人四处散播消息,为杨继盛和沈鍊申冤,他们之所以会死,全部是我等所为。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三法司那里。”罗小弟就此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他大声向严世蕃吼道:“你疯了不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不要慌,”严世蕃依旧镇定自若,“这些罪名不但杀不掉我们,还能够救我们的命。”他平静地看着一脸疑惑的罗龙文,自信地说道:“杀我的罪名自然有,却不是三法司的那些书呆子能够想出来的,在这世上,能杀我者,唯两人而已。”“一个是陆炳,他已经死了;另一个是杨博,我已打探过,他前不久刚刚犯事,现大权旁落,在皇帝面前已说不上话,不足为惧。”于是,自信的严世蕃发出了最后的预言:“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我的计划万无一失,是绝不会落空的,陆炳死了,杨博废了,世间已无对手,举世之才唯我一人而已!谁能杀我?!

◆ 正如严世蕃所料,三法司采纳了街头巷尾路边社的意见,将杀害杨继盛、沈鍊的罪名套在了严世蕃的头上,所谓冤杀忠臣、天下公愤之类,写得慷慨激昂。完稿之后,他们依例将罪状送交内阁首辅徐阶审阅。徐阶似乎已经等待他们多时了。他接过稿件,仔细看完,然后微笑着夸奖道:“这件事情你们做得很好,文辞犀利,罪名清楚。”“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各位,”徐阶突然收敛了笑容,用冷峻的口气说道:“你们是想杀严世蕃呢,还是想要救他?”这是一个侮辱智商的问题,几位司法干部当即涨红了脸,大声叫道:“那还用说,自然是要杀了他!”看着激动的同志们,徐阶笑出了声:“此奏疏一旦送上,严世蕃必定逍遥法外,诸位只能白忙一场了。”这又是个什么说法?众人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徐阶,等待着他的解释。“你们并不明白其中奥妙,虽说杨继盛之事天下已有公愤,却绝不可上奏皇帝,要知道,杨继盛虽是为严氏父子所害,斩首的旨意却是皇上下达的。”“当今皇上是英察之主,从不肯自认有错,你们如果把这条罪状放上去,岂不是要皇上好看?如此受人欺瞒,皇上的颜面何存?到时皇上发怒,严世蕃自然无罪开释。”徐阶说得没有错,严世蕃的如意算盘正是如此。为了实现自己的企图,他先放出风声,说自己最害怕杨继盛事件,然后诱使三法司的人将此罪状上达,因为嘉靖皇帝的性格他十分了解,这位仁兄过于自负,认定自己天下第一,没人能骗得了他,也从不肯认错。现在你要告诉他,兄弟你错了,人家借你的手杀掉了杨继盛,你还在上面签了字,你是个白痴冤大头,他自然要发火,否定你的说法,于是严世蕃同志刚好可以借机脱身。这招十分狠毒,即所谓拖皇帝下水,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用得上的。比如后来的上海滩第一老流氓杜月笙,也曾用过这手。当时正值解放前夕,蒋介石之子蒋经国奉命到上海整顿金融秩序,打击投机,干得热火朝天,结果搞到了杜月笙的头上,不但毫不留情,还明确表示整的就是你。杜月笙也不争辩,乖乖受罚,暗中却指使他人检举孔祥熙儿子投机倒把,把事情直接闹到了蒋经国那里:如果你不处理他,凭什么处理我?于是轰轰烈烈的上海金融保卫战就此草草收场,蒋氏家族和孔氏家族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杜流氓也得以解脱。但严世蕃却没有杜月笙的运气,因为他的对手是徐阶,是一个足以与他匹敌的人。书呆子们头晕眼花了,他们的脑袋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傻傻地问徐阶,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出个主意,定个罪名,我们马上去办。然而徐阶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们更为吃惊,这位深不可测的首辅大人只是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早已预备好的奏疏:“我已经写好了,你们送上去就是了。”怎么着?难道您还能未卜先知?怀着对徐大人的无限景仰和崇敬,三法司的官员们打开了那份奏疏,杀气扑面而来。

第216章 致命的正义(3)

◆ 简单说来,严世蕃的罪名有以下几点:首先他和罗龙文是哥们,而罗龙文勾结倭寇,严世蕃也与倭寇挂上了钩,他们聚集海匪,并企图里通外国,逃往日本。其次,他勾结江洋大盗,训练私人武装,图谋不轨。最后,他还占据土地修房子,而根据现场勘查,这是一块有王气的土地,严世蕃狗胆包天,竟然在上面盖楼,实在是罪大恶极(这条罪名当年胡惟庸也挨过)。看完了这封奏疏,三法司的书呆子们也已断定了严世蕃的结局——必死无疑,因为嘉靖最为反感的两个词语,正是“犯上”与“通倭”。三法司的官员们揣上这份致人死命的奏疏,哆哆嗦嗦地走了,临走时,他们以无比敬畏的眼神向徐大人告别。而徐阶依旧礼貌地回礼,面色平静,似乎之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过。在近三百年的明代历史中,这是让我感触极深的一幕,每念及此,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因为在这场平淡的言谈分析中,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蕴含着一种更为可怕的智慧。作为当时世间最为精明的两个人,严世蕃和徐阶都敏锐地抓住了这场斗争的最关键要素——嘉靖。事实上,严世蕃死不死,放不放,并不取决于他有没有罪,有多大罪。别说内通日本人,就算他勾结外星人,只要嘉靖不开口,严世蕃就死不了。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严世蕃简直比嘉靖还要了解嘉靖,他知道这位皇帝是死要面子的人,才想出了这一绝招,如无例外,安全过关应该不成问题,可惜他偏偏碰上了徐阶。只要分析一下前面的那段对话,你就能明白,徐阶的城府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恐怖。他破解了严世蕃的计划,还提前写好了奏疏,定好了罪名,而要做到这些,他必须了解以下三点,缺一不可:首先,他十分清楚嘉靖的习性,知道他打死也不认错,所以他明白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其次,他知道三法司的那帮蠢人的想法,也料到他们会定哪些罪名。能够掌握皇帝和群臣的心理,已经极为不易,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对于这两点,严世蕃也了如指掌,因为他的诡计正是建立在此之上。但徐阶之所以能够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是因为他还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三点——严世蕃的心理。他不但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法官是怎么想的,还知道严世蕃的想法,甚至连他用的阴谋手段也一清二楚。自负天下才智第一的严世蕃机巧狡猾、机关算尽,却始终在徐阶的手心里打转,最后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钞票。对人心的准确揣摩,对事情的精确预测,还有深不可测的心机谋划,这是极致的智慧,在我看来,它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在这场暗战中,严世蕃输了,却输得并不冤枉,因为他输给了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而真正可悲的人,是嘉靖。这位天资聪慧、刚愎自用的皇帝,终于为他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一生都致力于耍心计、控制人心的他,最终却沦为了两个大臣的斗争工具,他的脾气和个性被两位大臣信手拈来,想用就用,想耍就耍。就这样,木偶的操控者最终变成了木偶,也算是报应吧。

◆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辛酉,严世蕃和罗龙文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斩决。这位才学出众、聪慧过人,却又无恶不作、残忍狠毒的天才就此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 徐阶终于实现了他的正义,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是礼义廉耻,不是道德说教,而是阴谋诡计、权术厚黑。严世蕃死得冤不冤?冤,实在是冤。罗龙文勾结倭寇,不过是想混口饭吃。他又不是汪直,凭他那点出息,就算要找内通的汉奸,也找不到他的头上。严世蕃就更别说了,这位仁兄贪了那么多年,家里有的是钱,当年的日本从上到下,那是一穷二白(不穷谁出来当倭寇)。严财主在家盖别墅吃香喝辣不亦乐乎,干汉奸?别逗了,当天皇老子都不干。至于占据有王气的土地,那就真没个准了。当年没有土地法,凭严世蕃的身份,随意占块地是小意思,但你硬要说这块地有王气,那谁也没辙。关于这个问题,当时徐阶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派人实地勘察,确系王气无疑。可这事儿哪有个谱,又没有权威认证机构,但徐大人当政,他说有那就算有吧。唯一确有实据的,是纠集亡命之徒,收买江洋大盗。但严世蕃同志本就不读书,是个彻头彻尾的混混,平时打交道的也多是流氓地痞,发展个把黑社会组织,那是他的本分,况且他似乎也还没干出什么惊天大案,图谋犯上更不靠谱。所以结论是:严世蕃是被冤杀的。那又如何?杨继盛、沈鍊,还有那些被严党所害的人,哪一个不冤枉?还是那句老话: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 在此前的十几年中,徐阶曾无数次在心中彩排:反击成功后,应该如何把严嵩千刀万剐,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改变了之前的打算。看着黯然离去的严嵩,徐阶的心中萌发了新的想法,不要杀他,也不能杀他。自嘉靖初年得罪张璁被贬时起,三十多年来,徐阶从一个刚正不屈、直言上谏的愤青,变成了圆滑处世、工于心计的政治家,但在他的个性特点中,有一点却从未变过——有仇必报。十几年来,他对严嵩的仇恨已经深入骨髓,现在是报仇的时候了。面对这个罪行累累的敌人,他决心用另一种方式讨还血债,一种更为残忍的方式。罢官抄家,妻死子亡,但这还不够,还远远不足以补偿那些被你陷害、残杀,以致家破人亡的无辜者。我不会杀你,虽然这很容易,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地死去,就如同当年杨继盛的妻子那样;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曾经得到的所有一切,在你眼前不断地消失,而你却无能为力。继续活下去,活着受苦,严嵩,这是你应得的。嘉靖四十四年(1565)四月,严嵩被剥夺全部财产,赶回老家。没有人理会他,于是这位原先的朝廷首辅转行当了乞丐,靠沿街乞讨维持生计,受尽白眼,两年后于荒野中悲惨死去,年八十八。

Date: 2024-10-27 Sun 2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