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朱祁镇-正统-天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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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
◆ 正统七年(1442)十月,历经四朝的张太后离开了人间,王振夺权路上最大的阻碍就此消散。此时,三杨中的杨荣已经去世,而剩下的杨士奇和杨溥也已年老多病,回天无术了。王振的机会来了。他从此大权独揽,广结同党,不但控制了锦衣卫,还收了很多属下,其中不乏饱学之辈,圣人门徒,而要论最无耻的一个,莫过于工部侍郎王祐。这位王祐先生曾经有一次到王振家中探望。在明代,大臣们都留有胡须,而王振没有胡须(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但当他见到王祐时,才发现这位大臣也没有留胡须,便问他原因。王祐先生是这样回答他的:(以下内容可能引发呕吐,请先作好思想准备)“老爷没有胡须,儿子我怎么敢留呢?”在我看来,王祐先生真正达到了无耻无界限的境界,无耻到祖坟上都冒青烟。正是有了这些无耻之徒的帮助,王振在朝廷内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排除异己,利用杨士奇儿子杀人的事件,攻击他教子无方,最终打垮了这位四朝老臣,之后他又陆续诬陷户部尚书刘中、祭酒李时勉等不服从他的大臣,并把他们赶出了京城。此时的王振,内得皇帝信任,外有打手帮忙,独掌大权,鱼肉百官,可谓风光无限,成为了明朝开国以来最有权势的太监。
第91章 土木堡(1)
◆ 带几十万人出去打仗是很容易的,即使你把全国人口全带出去也没有人管你,问题是你要能保证打赢。而像白起、韩信、陈庆之、李靖这样有能力做到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比如国民党的著名将领胡宗南,手下长期拥兵数十万,却一直被只有几万人的对手牵着鼻子走,最后被打得落花流水。倒不是他不肯用心,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黄埔同学最后给他下了一个定义——“胡宗南,也就是个团长。”司礼监王振,也就是个奴才。他从前不过是个小小的学官,还是个学艺不精的学官,后来还成了宦官,然而这位身残志不坚的仁兄居然一下子当上了二十万人的统帅(实际统帅权在他手中)。后果可想而知,也不堪设想。
第92章 土木堡(2)
◆ 正统十四年(1449)七月十七日,大军出征。不顾无数人的阻拦,王振执意出征,他要去寻找梦想的光荣。与他一同出征的,有很多堪称国家栋梁的文官武将,他们包括: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朱能之子承父爵)、内阁成员曹鼐、内阁成员张益、兵部尚书邝埜等等,全部名单很长,就不单列了。总之,朝廷的文武精锐很多都随行而去。能够活着回来的很少。此时的朱祁镇也不会知道,他的传奇经历就要开始了。对于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而言,这是一次令人期待的兴奋经历。他一直尊重有加的“王先生”是不会错的,亲征无疑是唯一正确的方法。客观地讲,朱祁镇对这次即将到来的失败是负有责任的,但主要责任绝不在他,因为他不过是个没有多少从政经验,且过于容易相信别人的一个年轻人而已。王振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 王振是一个小人兼暴发户,他的所有行为模式都是依据这一身份而定位的,而像他这一类的暴发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爱炫耀。王振的家在蔚县,当时属于大同府的管辖范围,于是他决定请皇帝到自己的家乡看看,小小的蔚县有什么好看的呢?其实王振的目的很简单,就如同现在的有钱人喜欢开着车回到自己的老家,然后大按几声喇叭,把全村的人都叫醒,然后让全村老小出来看自己的新车、新衣服。王振带了皇帝和二十万人,回自己的家乡也就是这个目的。他无非是想炫耀一下而已,当年那个穷学官,现在出人头地了!虽然已经变成了太监。
第93章 土木堡(3)
◆ 朱勇带领着五万大军自信地出发了,他虽然是负责后卫工作,但其实他的兵马要多过也先两倍,因为据可靠情报,也先只有两万骑兵。这也正是朱勇自信的根由所在。盲目的自信往往比自卑更可怕。具体经过就不用多说了,只说结果吧:“鹞儿岭中伏死,所率五万骑皆没。”五万人中了两万人的埋伏,全军覆没,这充分地说明了朱勇不是一个好的指挥官。不过在我看来,死在鹞儿岭的五万大军还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还是奋战而死的。他们没有死在土木堡,没有死得那么窝囊。消灭了朱勇,通往胜利的道路终于打开了,也先的前面,是一片毫无阻拦的坦途。
◆ 虽然朱勇指挥不利,但他的军队还是为皇帝陛下争取到了三天时间。三天救命的时间,但也仅仅只有三天。八月十日从宣府出发,明军用三天时间赶到了土木堡,这里离军事重镇怀来只有二十五里,只要进入怀来,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下面的事情我想我不说大家也能猜得到,又有一个人反对。这个人还是王振。他如同以往一样,找到了一个理由,不过这个理由一点也不高尚。“我还有一千多辆车没有运到,大军暂时不入城,就在这里等待!”一个人犯一次错误不难,难的是从头到尾都犯错误,类似王振如此愚蠢而不自知的人,实在是天下少有。对于这位司礼监先生,我已经无话可说,抛开他的恶行,单单他的愚蠢和无知,就足以让他遗臭万年,为万人唾骂。一个人最可悲的地方不在于被骂,而在于骂无可骂。就这样,明军失去了最后一个脱困的机会。也先终于赶到了,他擦干了朱勇在他刀上留下的血迹,准备再次大开杀戒。
◆ 在正统十四年的这次军事行动中,王振以错误开头,用错误结尾,他能够一直坚持自己的错误意见,即使明知自己的愚蠢和无知,也能够发扬厚颜无耻的精神,充耳不闻,真正做到了把错误进行到底。李景隆,你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再寂寞,因为一个比你更愚蠢、更白痴、更无知的人已经出现了,而这个人马上就会来陪伴你。
◆ 四朝老臣张辅曾横扫安南,威风无比,也于此战中被杀,一代名将就此殒命。此外驸马井源,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侍郎丁铉、王永和以及内阁成员曹鼐、张益等五十余人全部被杀。财产损失也很严重:“骡马二十余万,并衣甲器械辎重,尽为也先所得。”数十年之积累,数十年之人才,就此一扫而光。二十万大军崩溃,五十余位大臣战死,他们本不该死,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有一个该死的人终于死了。护卫将军樊忠在乱军之中拼杀。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自己也将死于此地。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二十万大军就此溃灭,只是因为一个人的错误指挥。可惜他没有死在我的手里。似乎是上天要满足他最后的心愿,不久之后,他居然在乱军中找到了这个人。这个人的特征也很明显,他是太监,没有胡须。于是樊忠赶上去扯住了惊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铁锤捶烂了他的脑袋。“吾为天下诛此贼!”杀得好!杀得痛快!可惜太晚了。
土木堡之变结果
◆ 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十二日。“臣居庸关巡守都指挥同知杨俊报:近日于土木堡拾所遗军器,得盔六千余顶,甲五千八十领,神枪一万一千余把,神铳六百余个,火药一十八桶。”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十三日。“臣宣府总兵杨洪报:于土木所遗军器,得盔三千八百余顶,甲一百二十余领,圆牌二百九十余面,神铳二万二千余把,神箭四十四万支,大炮八百尊。
第94章 力挽狂澜(1)
◆ 在怀来城内的守将亲眼见到了这一幕惨剧,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派人快马加鞭回去报信,一天之后(八月十六日),京城的人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天塌了。二十万大军毁于一旦,无数文官武将战死,最为精锐的三大营全军覆没,京城已经不堪一击。
朱祁镇为人
◆ 朱祁镇虽然没有识人之明,却不是个窝囊废。 他失去了二十万大军,失去了大臣和侍卫,也失去了随身的所有财产,却保留了一样东西:大明皇帝的尊严。在这情况万分危急的时刻,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四散奔逃,而是安静地坐了下来,等待着决定自己命运时刻的来临。
◆ 在我们的身边,经常会出现一些人,让我们一见如故,感觉温暖,如沐春风,这种气质往往是天生的,我们都愿意和这样的人交往。而朱祁镇正是一个这样的人。年仅二十三岁的朱祁镇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宽厚的人,他虽然身为皇帝,却对身边的下人很好,对大臣们也是礼遇有加,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来形容并不过分。正是他的这种特质,使得他创造了一个奇迹。在被敌人俘虏的窘境中,在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阴影下,在异国他乡的茫茫大漠里,朱祁镇始终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态度,即使对自己的敌人也是有礼有节,时间一长,连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军官都心甘情愿为他效力。其中甚至还包括二当家伯颜帖木儿。而朱祁镇的这种能力作用还不限于此,甚至在他回国后被弟弟关押起来时,奉命看守他的大臣也被他感化,心甘情愿任他驱使,为他出力。在心理学中,有一种病症叫“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这个名称来源于一起抢劫案,案件中的被劫人质一反常态,居然主动掩护抢匪逃走,阻拦警察,让很多人不解。这个现象是可以用心理学来解释的:人质在强大的压力和威胁下,会倾向于服从控制自己的一方,这也正是为什么人质会服从配合绑匪的原因。著名的战争影片《桂河桥》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群被日军俘虏后,积极配合日军军事行动,患上“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人。可是朱祁镇先生却开创了历史, 他创造了“土木堡症候群”,在他的这种能力的影响下,绑匪竟然会主动站在人质一边!此后伯颜帖木儿不但数次要求释放朱祁镇,还主动为其争取皇位,每每看到这些记载,都让我目瞪口呆。这真是一种可怕的能力。
第105章 朱祁镇的奋斗(1)
◆ 在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白天酷热难耐,晚上却寒气逼人。很明显,朱祁镇先生并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也缺少自理能力,而他的身边也没有太监和宫女伺候,只有单薄的被褥,夜幕降临,气温下降时,他就冻得直哆嗦,每当这个时候,袁彬都会用自己的体温为朱祁镇暖脚(以胁温帝足)。可能有人会觉得袁彬的这一行为只能表现封建社会臣子的愚忠,那么下面的事例应该可以证明,至少在这段时间内,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在行军途中,袁彬不小心中了风寒,在当时的环境下,这几乎是致命的。瓦剌也不可能专门派人去照料袁彬,朱祁镇急得不行,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情急之下,他紧紧地抱住袁彬,用这种人类最原始的方法为袁彬取暖,直到袁彬汗流浃背,转危为安(以身压其背,汗浃而愈)。在那艰辛的岁月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背弃了朱祁镇。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瞎子也看得出来,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发生,这位朱祁镇先生就只能老死异乡了。但无论情况多么险恶,袁彬和哈铭始终守在他的身旁,不离不弃。这种行为,我们通常称之为患难与共。
第107章 回家(1)
◆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实抵达也失八秃儿(地名),这里正是也先的大本营,然后由人带领前去看望朱祁镇。君臣见面之后,感慨万千,都流下了眼泪,不过从后来的对话看,他们流泪的原因似乎并不相同。双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后开始了这段历史上极为有趣的对话。朱祁镇:太后(孙太后)好吗?皇上(朱祁钰)好吗?皇后(钱皇后)好吗?李实:都好,请太上皇放心。朱祁镇:这里冷,衣服不够,你带了衣服来没有?李实:不好意思,出门急,没带。朱祁镇:……李实:臣和随从带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献)。朱祁镇:这里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带吃的来了吗?李实:不好意思,没有。朱祁镇:……李实:臣这里随身带有几斗米,太上皇先吃着吧。朱祁镇: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细故),你来帮我料理大事,我在这里都待了一年了,你们怎么不来接我啊?李实:臣不知道。朱祁镇:现在也先已经答应放我走了,请你回去告诉皇上,派人来接我,只要能够回去,哪怕是只做一个老百姓(愿为黔首)!哪怕给祖宗看坟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寝)!说到这里,朱祁镇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来。身为太上皇,竟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朱祁镇确实是没办法了,他只想回家而已。朱祁镇开始了见面后的第二次哭泣,但这一次,哭的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李实并没有哭。李实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最终问出了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问题一:太上皇住在这里,才记得以往锦衣玉食的生活吗?问题二:太上皇有今日,只因宠信王振,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宠信这个小人?如此之态度,如此之问话,若非载于史书,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一个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这种口气去嘲讽太上皇,朱祁镇那仅存的自尊和威严就此彻底消散。朱祁镇听到这两个问题,心中百感交集,他无法也不能回答这两个问题,唯有失声痛哭,并说出了他唯一的辩词:“我用错了王振,这是事实,但王振在时,群臣都不进言,现在却都把责任归结于我(今日皆归罪于我)!”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啥可说的了,李实结结实实地把太上皇训斥了一顿,便离开了他的营帐,去见也先。作为外交惯例,也先与李实又开始了一次对话,而这次对话也堪称经典。也先看完了国书,倒也不怎么生气,看来脾气总是由实力支撑的。他很奇怪地问李实:怎么国书中不提接朱祁镇回去的事呢?李实没有回答也先,因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也先接着说道:你回去告诉皇帝,只要派几个太监大臣过来,我就马上派人送去,这样可行?李实仍然是唯唯诺诺,毕竟他只是个芝麻官,哪里有这样的发言权!也先看李实没有什么反应,急得不行,说出了这段对话中最为经典的一段话:“太上皇帝留在这里又不能当我们的皇帝,实在是个闲人,你们还是早点把他接回去吧!”堂堂一代枭雄,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着实让人哭笑不得。可怜的也先,他实在也是没办法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使者,一个哭泣的太上皇,一个无奈的部落首领,这场闹剧般的出访就此结束。朱祁镇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帐篷里,他终于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李实倒是相当高兴,他本是一个芝麻官,这次不但升官,还出访见了回世面,骂了一把太上皇。
第108章 回家(2)
◆ 此时,从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书,自告奋勇要带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监狱探望朱祁镇(携书及服御物,问安塞外)。朱祁钰表扬了他的想法,然后不再理睬。李实回来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还人质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钰耐心听完,慰问了李实,还是不再理睬。王直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坚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钰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便随意指派了一个官员充当大明使臣出使。胡濙表示,太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够让使者带去一点,免得他受苦。朱祁钰表示他的意见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朱祁钰非但不理睬这些人,连这批使臣的基本费用都不给足,甚至连给也先的礼物也少得可怜,而朱祁镇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没有。在朱祁钰看来,让也先勃然大怒杀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让哥哥活活饿死冻死,都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朱祁钰还故伎重演,又给了这个所谓使团一封国书,当然和上次一样,这封国书也压根没提接朱祁镇回来的事情。做兄弟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够意思。朱祁钰用他的行为告诉了我们一个权力世界的常识:兄弟情分,狗屁不如。
◆ “为什么你们降低马的价格(削我马价)?”“为什么你们卖给我们的布匹都是劣等货(帛多剪裂)?”“为什么我们的使者经常被你们扣留(使人往多不归)?”“为什么你们要降低每年给我们的封赏(减岁赐)?”问完之后,也先杀气腾腾地看着杨善,等待着他的回答。
第109章 回家(3)
◆ 杨善笑着对也先说道:“太师不要生气,其实我们并没有降低马的价格啊。太师送(要收钱的)马过来,马价逐年上升,我们买不起却又不忍心拒绝太师,只好略微降低价格(微损之),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现在的马价比最初时候已经高了很多了啊。”“至于布匹被剪坏的事情,我们深表遗憾,也已经严厉查处了相关责任人员(通事为之,事败诛矣)。您送来的马匹不也有不好的吗,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也先连忙答道:“当然,当然,我可以保证,这绝对不是我的安排。”此时最佳辩手杨善已经进入了状态,他神采飞扬地继续说了下去:“还有,我们没有扣留过您的使者啊。您派来的使者有三四千人,这么多人,难免有些人素质不高,偷个窃或是抢个劫的也是难免,我们也能理解。而太师您执法公正,必定会追究他们,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归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们扣留他们的啊。其实岁赐我们也没有减,我们减去的只不过是虚报的人数,已经核实的人都没有降过的。”“您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 杨善再接再厉,发表了他的最后陈词:“太师派兵进攻大明,太师也会有损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后大明每年给太师赏赐,这样对两国都好啊。”也先被彻底说动了,他已经被杨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动,决定把朱祁镇送回去。可当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国书仔细察看时,却发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你们的国书上为什么没有写要接太上皇呢?”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不说要接,我干吗要送呢?杨善却早有准备。终究还是发现了,不过不要紧,有这张嘴在,没有过不去的坎!他沉着地说:“这是为了成全太师的名声啊!国书上故意不写,是为了让太师自己做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国书上写出来,太师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吗?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听到这段话,也先做出了他的反应——大喜。也先被感动了,他没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连面子问题都能为自己顾及,确实不容易。于是他决心一定把朱祁镇送回去。可是此时,又有一个人出来说话阻挠。也先的平章昂克是个聪明人,眼看也先被杨善忽悠得晕头转向,他站了出来,说出了一句十分实在的话:“你们怎么不带钱来赎人呢?”杨善看了昂克一眼,说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答复:“我们本来是带钱来的,但这样不就显得太师贪财了吗,幸好我们特意不带钱来,现在才能见识到太师的仁义啊!”然后他转向也先,说出了这次访问中最为精彩的话:“太师不贪财物,是男子汉,必当名垂青史,万世传颂(好男子,垂史册,颂扬万世)!”
◆ 伯颜帖木儿阻挠朱祁镇回去,但原因却实在让人啼笑皆非:“必须保证朱祁镇回去后能够当上皇帝,才能放他走!”从伯颜帖木儿和朱祁镇的关系看,他不想让朱祁镇就这么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后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钰)欺负,会吃亏受苦,而事实也证明他的这种猜测是对的。伯颜帖木儿是很够意思的,他决心把友情进行到底,最后再帮朱祁镇一把。于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来,等明朝承诺恢复朱祁镇的皇位后再送他回去。也先表示,自己已经答应了杨善,男子汉一言九鼎,绝不反悔。于是,朱祁镇还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也让人不得不感佩伯颜帖木儿的深厚情谊。为表郑重,也先率领全体部落首领为朱祁镇送行,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可是伯颜帖木儿却一直陪着朱祁镇,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岭才停下。野狐岭离居庸关很近,伯颜帖木儿送到此地停止,是因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这里已经是明朝的势力范围,他随时都有被敌方明军抓住的危险。伯颜帖木儿在这里下马,最后一次看着他的朋友,这个在奇异环境下结交的朋友,想到从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已,号啕大哭起来,他拉住朱祁镇的马头,声泪俱下言道:“今日一别,何时方得再见,珍重!”然后他掩面上马向瓦剌方向飞奔而去,从此他们再未见面,四年后(1454),伯颜帖木儿被知院阿剌所杀,这一去确是永别。
◆ 就这样,光荣回归的朱祁镇坐着轿子,在两匹马的迎接下,“威风凛凛”地回到了京城,在这里,没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没有文武百官的跪拜,这位昔日的皇帝面对着的是一片寂静,几分悲凉。朱祁钰还是出来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东安门外和这位太上皇拉了几句家常,便打发他去了早已为太上皇准备好的寝宫——南宫,在那里,他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然后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继续做他的皇帝。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 朱祁镇不是傻瓜,从迎接的礼仪和弟弟的态度,他已经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而所谓的寝宫南宫,不过是东华门外一处十分荒凉的破房子。但他并不在乎,大漠的风沙,也先的屠刀,喜宁的诡计,他都挺过来了,对于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他来说,能够回来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毕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远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经很满足了。他带着急促的步伐向荒凉的南宫走去,虽然已经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还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等着他回来。他并没有失望,当他打开大门的时候,他看见了这个人。开门的声音惊动了里面这个坐着的人,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站起身来,摸索着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来人,因为在漫长的等待岁月中,她已经哭瞎了自己的眼睛。我答应过你,我会等你回来的。当一切浮华散尽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等待着你。朱祁镇释然了,他的亲信大臣抛弃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权势和荣华富贵,从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变成了被禁锢的囚徒。但此刻,他笑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他终于确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用金钱和权势换不来的东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这个人依然会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着他。此情可流转,千载永不渝。是的,其实我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什么,因为最宝贵的东西,往往就在我们身边。
第110章 囚徒朱祁镇(1)
◆ 朱祁钰把事情做绝了。他虽然迫于压力,没有杀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几乎所有不该做的事情,给他的哥哥判了一个终身监禁。那个原本和气亲善的好弟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六亲不认、心如铁石的陌生人,这虽然是悲剧,却也是皇权游戏的必然规则。住在里面的朱祁镇反倒是十分平静,对他而言,活下来就已经很满足了,他老老实实地过着弟弟给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从来也不闹事,唯一的问题在于朱祁钰割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甚至连他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也不能保证。朱祁镇并没有去向朱祁钰提出要求,因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没有用的,可是他又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无奈之下,钱皇后只能像普通民妇一样,自己动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换点吃穿用品(钱后日以针线出贸,以供御食)。
◆ 南宫没有纳凉的场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镇只能靠在树荫下乘凉,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点可怜的奢侈享乐。不久后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准备靠在树下避暑,却惊奇地发现,周围的大树已不见了踪影,他询问左右,才知道这是他的好弟弟所为。他苦笑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便回到了酷热的住所。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现在连自己的一片树荫也保不住。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朱祁钰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树,是因为大臣高平对他说,南宫的树木太多,便于隐藏奸细。这一说法正好合乎朱祁钰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宫的所有树木,以便监视。至于朱祁镇先生的树荫,当然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朱祁镇终于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个比也先更为可怕的敌人,也先虽然文化不高,行为粗鲁,但还算是个比较讲义气的人,说话算数,而自己的这个好弟弟却为了巩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这个已经失去一切的人往死里逼。朱祁钰,你太过分了!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这么过下去,毕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来,依然以他诚恳真挚的态度去对待他身边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来监视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诚和处变不惊打动,成为了他的朋友。
◆ 散会后兴安分别找到了他们,给他们每个人送钱。具体数额是:首辅陈循、次辅高穀每人一百两银子,其余四位阁员每人五十两银子。只要具备基本的社会学常识,你应该已经猜到那位太监兴安给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贿。皇帝向大臣行贿,可谓是空前绝后,而行贿的数额也实在让人啼笑皆非,竟然只有一百两!这就是兴安先生尽心竭力想到的好办法,千古之下,仍让人匪夷所思,感叹良久。看来小时候好好读书实在重要,这样将来即使做太监也能做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太监。这六位仁兄拿着这点银子,着实是哭笑不得。虽然明朝工资低,但这些重臣们自然有各种各样的计划外收入,怎么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但他们明白,别的钱可以不收,这笔钱不能不要,这可不是讲廉洁的时候,不收就是不给皇帝面子。收下了钱,他们得知了皇帝的意图:改立太子。不管是谁的钱,收下了钱,就要帮人办事,这条原则始终都是适用的,更何况是皇帝的钱,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于是他们纷纷表示同意,并建议马上再立太子。兴安搞定了这六位大人,便继续在群臣中活动,具体说来就是送钱,当然数额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顺利,群臣纷纷收下了钱,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议。这自然不是因为收了那点钱的缘故,只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钰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装糊涂,吏部尚书王直就发扬了他老牌硬汉的本色。他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贿,所以当别人把他那份钱拿给他时,他拍着桌子,捶胸顿足喊道:“竟然有这种事,我们这些大臣今后怎么有脸见人啊!”有没有脸见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终还是办成了。景泰三年(1452)五月,朱祁镇的最后希望——皇太子朱见深被废,朱祁钰之子朱见济继任太子。在朱祁钰看来,千秋万世,就此定局。
第111章 囚徒朱祁镇(2)
◆ 江渊是徐珵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二人平时关系很好,而江渊见到徐珵如此狼狈,便关心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徐珵十分感动,哭丧着脸说道:“我建议南迁,不合上意,才落得这个地步(以吾议南迁不合也)。”江渊好声安慰了徐珵,让他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凡事必有转机,自己也会帮他说话的。然后,江渊在徐珵感激的目光中走进了大殿,他朝见朱祁钰后,便以洪亮的声音,大义凛然地说道:“南迁决不可行,唯有固守一途耳!”几个月后,江渊被任命为刑部侍郎、文渊阁大学士,成为朱祁钰的重臣。这真是精彩的一幕。
◆ 被人侮辱和嘲讽,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报,只是因为当时说错了一句话,对于徐珵来说,这确实是不公平的。他想改变自己的窘境,却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改名字。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难道你换个马甲就不认识你了吗?可是在当年,情况确实如此。毕竟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徐珵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国,到户籍地派出所备案,而只要到吏部说明一下就行。到提交升迁的时候,皇帝陛下也只是大略看一下名单而已,绝对不会深究有没有人改过名字。徐珵抓住了这个空子,将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贞。瞒天过海后,徐有贞果然等来了机会,他被外派山东为官。徐有贞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强的处理政务的能力,外派几年干得很好,之后凭借着自己的功绩被提升为左副都御史。对此我曾有一个疑问,因为左副都御史是都察院的第三号人物,有上朝的权力,也是皇帝经常要见的人,那朱祁钰为什么会认不出这所谓的徐有贞就是徐珵呢?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来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记得徐珵的模样了。无论如何,徐有贞的人生终于有了转机,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讽刺,他在静静地等待。
第112章 夺门(1)
◆ 正月十四日,夜,石亨家中。徐有贞:“南宫(朱祁镇)知道了吗?”石亨:“已经知道了,他同意了。”徐有贞笑了,只要朱祁镇同意,阴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一个看来几乎完美无缺的计划:第一步,先利用边关报警的消息,让时任都督的张軏率领一千军队进入京城。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宫门钥匙打开内城城门,放这一千人入城,作为后备军和警戒,以防朱祁钰的军队反扑。第三步,去南宫释放朱祁镇,然后带着太上皇进入大内宫城,趁朱祁钰病重,宣布复位。这个计划确实十分的好,考虑周详,分工明确,石亨和张軏都很满意,但他们也有疑虑:“会不会还有什么漏洞呢?”徐有贞自信地答道:“不会有漏洞的,这个计划一定能够成功!”
◆ 正月十六日,晨。于谦、胡濙、王直经过仔细商议,决定推举朱见深复立为太子。他们找到了商辂,让他起草一份奏折,准备在第二天朝会时向皇帝提请同意。这是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如果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贞的阴谋将再无用武之地,因为朱祁钰在无子且奄奄一息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同意这一建议,到那时,朱祁镇就只能和自己的儿子抢夺皇位。状元商辂完成了他的大作,于谦等人看过后都十分满意,他们准备在第二天提出这一方案。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正月十六日,夜,最后时刻到来。
第113章 夺门(2)
◆ 徐有贞登上了自家房顶,静静地抬起头,看着繁星点缀的天空,九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站在这里,准确地预测出了土木堡的失败。但这次成功的预测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却使他受尽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挤,忍气吞声许多年。他十分清楚,所谓天象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如果人生祸福能由天象而见,他早就能够未卜先知,也不用受这几年的罪了。现在他终于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这一次,他预测的不仅是阴谋的成败,还有自己的生死。成,则生;败,则死!天象根本帮不了他,他必须独立做出判断,而唯一可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人生的转变往往只在那一刻的决断。徐有贞最终做出了他最后的选择。“成大事就在今晚,机不可失,动手!”当石亨等人听到这句杀气腾腾的话时,也不禁打了个冷战,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徐有贞的家人们已经知道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站在门口默默地为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戚之情溢于言表。徐有贞却没有这样的伤感,他借着门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后一瞥,留下了一句话,便毅然离去。“若回来,就做人;不能回来,便是鬼!”
◆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声:“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开门!”七年的屈辱、恐惧和等待,最终换来了这一声怒吼。包括守门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怒吼震惊了,东华门就此敞开,通往至尊宝座的道路就此敞开。朱祁钰,我回来了,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他走向了奉天殿,敲响了上朝的钟鼓,宫城大门闻声纷纷开启,准备迎接百官的朝拜。徐有贞终于成功了,他带着疲惫的身躯和得意的笑容,独自站在大门前,挡住了上殿的道路。闻讯而来的内阁重臣们惊奇地看着这个以往并不显眼的小人物,准备呵斥他立刻离开。然而徐有贞很快就说出了他敢如此嚣张挡路的理由:“太上皇已经复位了,诸位还是快去祝贺吧!”我终究还是成功了,属于我的时代终于到来了。此时的朱祁钰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寝宫内,但在迷茫之中还是听到了钟鼓的声音,他很清楚,这个上朝的讯号并不是他发出的。于是他叫来了左右,问到底是谁在敲击钟鼓。左右人已经知道了真相,这些服侍朱祁钰的人十分担心,怕这位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呜呼。但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了,于是他们忐忑不安地告诉朱祁钰:是那位被他关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可是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来的表现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听到这个消息,朱祁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头来,笑了。他笑得很从容,并最终吐出了三个字:“好,好,好!”哥哥,皇位还给你吧,我虽然囚禁了你,夺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没有得到快乐,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惧和孤独中生活。
◆ 朱祁镇坐上了阔别已久的宝座,八年前,他离开了这里,沦为异族的俘虏,之后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京城,却又被自己弟弟关押起来,吃了七年的牢饭。现在他终于回到了当年的起点,一条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开,他将再次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很多的事情即将开始,很多人的命运即将改变。
第114章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1)
◆ 当年的囚犯朱祁镇终于回到了他的宫殿,八年前他从这里出发,沦为人质和囚徒,八年后他回到了这里,继续做他的皇帝。中国的史书是很神奇的,再狼狈不堪的事情也能说得冠冕堂皇,朱祁镇先生先后当过俘虏、人质、囚徒,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史书上却说他是“北狩”、“静养”,用今天的话来描述也可以说是出去体察民情,下放边疆,体验生活,与民同乐,协调民族关系。当然了,自己吃的亏自己知道,朱祁镇先生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但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也算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但这位胡汉三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国家大政方针,而是要安抚他的“还乡团”。朱祁镇确实是个很够意思的人,在登基后的第二天,他就给了“还乡团”的成员们优厚的回报:“还乡团”一号成员徐有贞:入阁,兵部尚书。“还乡团”二号成员石亨:封忠国公(爵)。“还乡团”三号成员张軏:封太平侯(爵)。“还乡团”四号成员曹吉祥:司礼太监,总督三大营。功德圆满,善莫大焉。
◆ 就在同一天,徐有贞便下令逮捕了于谦和王文等人,把他们关进了监狱,对于徐有贞而言,他已经忍得太久了,此时不报,更待何时!然后就是内阁大换血,陈循、江渊、商辂、萧鎡等人统统被炒鱿鱼赶了出去,而徐有贞也很够意思,他唯恐自己的对头陈循和江渊失业后找不到工作,特别找人关照他们,给他们安排了一份工作让他们继续报效国家(充军辽东)。当然了,某些受到处罚的人也是罪有应得,比如那个金刀案件中的卢忠,这位仁兄出卖朋友后没有捞到什么好处,此刻却得到了报应——斩首。还有那个建议朱祁钰砍树,让朱祁镇晒太阳的高平,当年他一时兴起,拿朱祁镇开涮,此时也被砍掉了脑袋,其实他除了滥伐树木外,倒也没干什么其他的事情。
◆ 无论后来如何,至少在当时,徐有贞等人确实是威风无比,特别是徐有贞,他不遗余力地打击诬陷所有与自己为敌的人,而他导演的最大一起冤案就是著名的于谦案。徐有贞曾经认为,只要自己掌权,杀掉于谦易如反掌,但现在他才发现,想除掉于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原因在于,他没有杀掉于谦的理由。于谦为人清廉,威望极高,又没有什么劣迹,实在找不到啥借口,既没有经济问题,也没有生活作风问题(当年这也算不上是什么问题),要把他搞倒谈何容易!但最终,对于谦的刻骨仇恨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于谦是推立朱祁钰的主要大臣,也是朱祁钰的亲信,而朱祁镇最为痛恨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朱祁钰,徐有贞决定利用这一点加深朱祁镇对于谦的反感,同时徐有贞还编造了一个谎言,说于谦有意请外地藩王到京城接替皇位,并坚决反对朱见深继位。做好了这些准备之后,他去见朱祁镇,在他看来朱祁镇一定会同意杀掉于谦。可是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所料。徐有贞在朱祁镇面前慷慨陈词,说于谦不愿和谈、拥立新君、是想置太上皇于死地,如此之人,应该杀之后快等等等等。可是朱祁镇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对徐有贞说道:“于谦是有功的(谦实有功)。”徐有贞傻眼了。他把朱祁镇看得太简单了,这位太上皇饱经风雨,深通人心,对徐有贞的动机一清二楚,他知道徐有贞这样做是想报私仇,却想借刀杀人,让他背一个杀功臣的恶名,这种亏本买卖,他怎么肯干?徐有贞急了,如果留着于谦,将来一旦复起,自己必将性命不保,情急之下,他想出了另一个杀于谦的理由。他相信,只要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于谦就必死无疑!于谦非死不可!徐有贞昂头大声说道:“不杀于谦,此举无名!”朱祁镇被惊醒了,他突然意识到,徐有贞是对的。所谓夺门之变是一场政变,并没有正当的名义,而照徐有贞所说,于谦等大臣都是准备立外藩王为帝的,是反对自己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杀掉于谦,树立一个阴谋集团的典型,向举国上下表明自己行为的被迫性和正义性,夺门之变的合法性就不复存在。没办法了,这个恶名不背也得背了。
◆ 徐有贞笑了,他知道皇帝已经动了杀机,但这位皇上绝想不到的是,他其实是中了自己的圈套,因为所谓于谦非死不可,不过是一个复杂的逻辑陷阱,而这个陷阱之所以能奏效,则完全是建立在那个于谦准备立藩王为帝的谎言基础上。这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逻辑陷阱,直到两年后,另一个聪明人李贤才最终为朱祁镇揭开了其中奥妙。
◆ 不久之后,牢中的王文和于谦都知道了自己的罪名——迎立外藩。这是极为严重的罪行,不但要杀头,还要灭族。王文一听就急了,他跳了起来,准备为自己申辩。王文很有自信,他有充足的辩解理由,因为所谓迎立藩王,必须先使用金牌召藩王入京,而他和于谦都没有动过金牌,所以在他看来,这个罪名是很容易驳倒的。可是于谦却丝毫不动,只是笑着对王文说道:“这是石亨他们指使的,申辩有什么用!”事实确实如于谦所料的那样,此案主审官最终查无实据,没有办法,只好向徐有贞请示如何办理这个难题。徐有贞到底是政治老流氓,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句话,解决了这个问题,估计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句话会成为千古名句,为后人唾弃不已。他的这句话是:“虽无显迹,意有之。”官员们浓缩了他的意思,将其提炼为更传神的两个字——“意欲”,并最后以此定罪。在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程度足以与此句匹敌的只有那句“莫须有”。“莫须有”杀掉了岳飞,“意欲”杀掉了于谦。好一幕精彩的丑剧!而徐有贞也凭借此句入选史上最无耻之辈排行榜,堪与秦桧并称,遗臭万年。
天顺八年去世
◆ 经历了无数的刀光剑影,权谋争斗,朱祁镇终于迎来了安宁稳定的生活,就在这片宁静中,他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终点。天顺八年(1464),朱祁镇三十八岁,应该说这是个并不算大的年龄,但此时的朱祁镇已经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大漠的烽烟,宫廷的争斗,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现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这位皇帝的一生并不算光彩,他宠信过奸邪小人,打过败仗,当过俘虏,做过囚犯,杀过忠臣,要说他是好皇帝,真是鬼都不信。但他是一个好人。他几乎信任了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从王振到徐有贞、再到石亨、李贤,无论这些人是忠是奸,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他都能够和善待人,镇定自若,抢劫的蒙古兵、看守、伯颜帖木儿、阮浪,最后都成为了他的朋友。可是事实证明,好人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 这年正月,朱祁镇在病榻之上,召见了他的儿子,同样饱经风波的朱见深,将帝国的重任交给了他。然后,这位即将离世的皇帝思虑良久,对朱见深说出了他最后的遗愿,正是这个遗愿,给他的人生添加了最为亮丽的一抹颜色。“自高皇帝以来,但逢帝崩,总要后宫多人殉葬,我不忍心这样做,我死后不要殉葬,你要记住,今后也不能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一定会照办的。”跪在床前的朱见深郑重地许下了他的允诺。自朱元璋起,明朝皇帝制定了一项极为残酷的规定,每逢皇帝去世,后宫都要找人殉葬,朱重八和朱老四自不必说,连老实巴交的朱高炽,宽厚仁道的朱瞻基也没有例外,现在这一毫无人性的制度终于被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差劲皇帝废除了,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决定违背祖制,去解救那些无辜的人。应该承认,这是一个勇敢而伟大的行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无故去夺取别人的生命和尊严的权利。虽然他一生中干过很多蠢事、错事,但在我看来,他比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们更像一个“人”。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来评价朱祁镇的一生:他是一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天顺八年(1464)正月,明英宗朱祁镇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终年三十八岁,太子朱见深继位,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朝代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