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朱翊钧-万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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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五年(1587)

◆ 公元756年,当唐朝文明处于巅峰之时,一个叫安禄山的矮胖子突然起兵闹事,揭开了安史之乱的序幕,繁荣的唐朝从此陷入衰弱。公元756年,这个年份就此成为了一个转折点,被载入史册。八百年后,宿命的转折再次到来,没有原因,没有预兆,停留在这个神秘的年份——万历十五年(1587)。简单说来,在这一年,发生了三件事情,两件不大的大事,一件不小的小事。

第一件大事:戚继光去世了。

第二件大事:海瑞死了。

◆ 第三件事,才是一切的关键所在。自万历十四年(1586)十一月起,一贯勤奋的万历皇帝突然变了。他开始消极怠工,奏疏不及时批示,上朝也是有一天没一天,大臣询问,得到的答案是:最近头晕眼黑,力乏不兴。既然身体不舒服,那就歇会儿吧,在当时的内阁首辅申时行看来,这不过是个生理问题,不久之后,没准还要陪这位仁兄去天坛拉练,等一等就是了。一直等到死,他也没能等到这个机会。到万历十五年(1587),万历兄算是彻底不干了,不但不上朝,除了内阁大臣外,谁也不想见,每天闷在宫里。他的爷爷嘉靖皇帝怠工二十多年,看这个势头,这孙子打算打破这一纪录。

第271章 绝顶的官僚(1)

◆ 明代政治家都是官僚,官僚却未必都是政治家。两个行业的技术含量和评定指标各不相同,政治家要能干,官僚要能混。张居正政务干得好,且老奸巨猾,工于心计,一路做到首辅,混得也还不错。但他死节不保,死后被抄全家,差点儿被人刨出来示众,所以只能排第三。明代三百年中,在这行里,真正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平,混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当属张居正的老师——徐阶。混迹朝廷四十多年,当过宰相培训班学员(庶吉士),骂过首辅(张璁),发配地方挂职(延平推官),好不容易回来,靠山(夏言)又没了,十几年被人又踩又坑,无怨无悔,看准时机,一锤定音,搞定(严嵩)。上台之后,打击有威胁的人(高拱),提拔有希望的人(张居正),连皇帝也要看他的脸色,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安然回家欢度晚年,活到了八十一岁,张居正死了他都没死,如此人精,排第一是众望所归。而排第二的,就是张居正的亲信兼助手:申时行。

申时行

◆ 在成为绝顶官僚之前,申时行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具体点儿讲,是身世不清,父母姓甚名谁、家族何地,史料上一点儿没有,据说连户口都缺,基本属于黑户。申时行是一个十分谨小慎微的人,平时有记日记的习惯,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天我和谁说了话,讲了啥,他都要记下来。比如他留下的《召对录》,就是这一类型的著作。此外,他也喜欢写文章,并有文集流传后世。基于其钻牛角尖的精神,他的记载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资料。然而奇怪的是,对于自己的身世,这位老兄却是只字不提。这是一件比较奇怪的事,而我是一个好奇的人,于是,我查了这件事。遗憾的是,虽然我读过很多史书,也翻了很多资料,依然没能找到史料确凿的说法。确凿的定论没有,不确凿的传言倒有一个,而在我看来,这个传言可以解释以上的疑问。据说(注意前提)嘉靖十四年(1535)时,有一位姓申的富商到苏州游玩,遇上了一位女子,两人一见钟情,便住在了一起。过了一段时间,女方怀孕了,并把孩子生了下来,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申时行。可是在当时,这个孩子不能随父亲姓申,因为申先生有老婆。当然了,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这似乎也不是什么违法行为。以申先生的家产,娶几个老婆也养得起,然而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问题——那位女子不是一般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尼姑。所以,在百般无奈之下,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被送给了别人。爹娘都没见过,就被别人领养,这么个身世,确实比较不幸。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别人,倒也并非普通人,而是当时的苏州知府徐尚珍。他很喜欢这个孩子,并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徐时行。虽然徐知府已离职,但在苏州干知府,只要不是海瑞,一般都不会穷。所以,徐时行的童年非常幸福,从小就不缺钱花,丰衣足食,家教良好。而他本人悟性也很高,天资聪慧,二十多岁就考上了举人。人生对他而言,顺利得不见一丝波澜。但惊涛骇浪终究还是来了。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时行二十八岁,即将上京参加会试,开始他一生的传奇。然而就在他动身前夜,徐尚珍找到了他,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其实,你不是我的儿子。没等徐时行的嘴合上,徐尚珍已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包括他的生父和生母。这是一个十分古怪的举动。按照现在的经验,但凡考试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这时家长也得说几句好话,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说。徐知府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开口,实在让人费解。然而,我理解了。就从现在开始吧,因为在你的前方,将有更多艰难的事情在等待着你,到那时,你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这是一个父亲,对即将走上人生道路的儿子的最后祝福。徐时行沉默地上路了,我相信,他应该也是明白的,因为在那一年会试中,他是状元。中了状元的徐时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犹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够归入徐家。辛苦养育二十多年,而今状元及第,衣锦还乡,再认父母,收获的时候到了。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亲拒绝了这个请求,希望他回归本家,认祖归宗。很明显,在这位父亲的心中,只有付出,没有收获。无奈之下,徐时行只得怀着无比的歉疚与感动,回到了申家。天上终于掉馅饼了,状元竟然都有白捡的。虽说此时他的生父已经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把他迎进了家门。从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时行。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从他的养父身上,申时行获取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经验,并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点:做人,要厚道。

◆ 当厚道的申时行进入朝廷后,才发现原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很不厚道。在明代,只要进了翰林院,只要不犯什么严重的政治错误,几年之后,运气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资格。有才的入阁当大学士,没才的也能混个侍郎、郎中,就算点儿背,派到了地方,官也升得极快,十几年下来,做个地方大员也不难。有鉴于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势力极力拉拢的对象。申时行的同学里,但凡机灵点儿的,都已经找到了后台,为锦绣前程作好准备。申时行是状元,找他的人自然络绎不绝,可这位老兄却是岿然不动,谁拉都不去,每天埋头读书,毫不顾及将来的仕途。同学们一致公认,申时行同志很老实,而从某个角度讲,所谓老实,就是傻。历史的发展证明,老实人终究不吃亏。要知道,那几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阶斗严嵩,过几年,高拱上来斗徐阶,然后张居正又出来斗高拱,总而言之是一塌糊涂。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后天没准儿就回家种田去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上台洗牌是家常便饭,世事无常,跟着谁都不靠谱,所以谁也不跟的申时行笑到了最后。当他的同学纷纷投身朝廷拼杀的时候,他却始终待在翰林院,先当修撰,再当左庶子,中间除了读书写文件外,还主持过几次讲学(经筵),教过一个学生,叫做朱翊钧,又称万历。俗语有云,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一晃十年过去,经过无数清洗,到万历元年(1573),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这拨人,冲在前面的,基本上都废了。就在此时,一个人站到了申时行的面前,对他说,跟着我走。这一次,申时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因为这个人是张居正。申时行很老实,但不傻,这十年里,他一直在观察,观察最强大的势力、最稳当的后台。现在,他终于等到了。此后,他跟随张居正,一路高歌猛进,几年内就升到了副部级礼部右侍郎。万历五年(1577),他又当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后,他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的爹死了。虽说他已经获准夺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为保证大权在握,他推举年仅四十三岁的申时行进入内阁,任东阁大学士。历经十几年的苦熬,申时行终于进入了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但是当他进入内阁后,他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只起一个作用——凑数。因为内阁的首辅是张居正,这位仁兄不但能力强,脾气也大,平时飞扬跋扈,是不折不扣的猛人。一般说来,在猛人的身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当敌人,要么当仆人。申时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很明白,像张居正这种狠角色,只喜欢一种人——听话的人。申时行够意思,张居正也不含糊,三年之内,就把他提为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一品)。但在此时的内阁里,申时行还只是个小字辈,张居正且不说,他前头还有张四维、马自强、吕调阳,一个个排过去,才能轮到他。距离那个最高的位置,依然是遥不可及。申时行倒也无所谓,他已经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不用等十年,一年都不用。万历十年(1582),张居正死了。树倒猢狲散,隐忍多年的张四维接班,开始反攻倒算,重新洗牌。局势对申时行很不利,因为地球人都知道他是张居正的亲信。在这关键时刻,申时行第一次展现了他无与伦比的“混功”。作为内阁大学士,大家弹劾张居正,他不说话;皇帝下诏剥夺张居正的职务,他不说话;抄张居正的家,他也不说话。但不说话不等于不管。申时行是讲义气的,抄家抄出人命后,他立即上疏,制止情况进一步恶化,还分了一套房子、十顷地,用来供养张居正的家属。此后,他又不动声色地四处找人做工作,最终避免了张先生被人从坟里刨出来示众。张四维明知申时行不地道,偏偏拿他没办法,因为此人办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任何把柄都抓不到。但既然已接任首辅,收拾个把人应该也不太难,在张四维看来,他有很多时间。然而事与愿违,张首辅还没来得及下手,就得到了一个消息——他的父亲死了。死了爹,就得丁忧回家,张四维不愿意。当然,不走倒也可以,夺情就行,但五年前张居正夺情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考虑到自己的实力远不如张居正,且不想被人骂死,张四维毅然决定,回家蹲守。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此时,老资格的吕调阳和马自强都走了,申时行奉命代理首辅,等张四维回来。一晃两年半过去了,眼看张先生就要功德圆满,胜利出关,却突然病倒了,病了还不算,两个月后,竟然病死了。上级都死光了,进入官场二十三年后,厚道的老好人申时行,终于超越了他的所有同学,走上了首辅的高位。一个新的时代,将在他的手中开始。

第273章 和稀泥的艺术(1)

◆ 申时行干的第一件事情,是废除张居正的考成法。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一招,因为在很多人看来,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嫡系,毫无理由反攻倒算。但申时行就这么干了,因为这样干,是正确的。考成法,是张居正改革的主要内容,即工作指标层层落实,完不成轻则罢官,重则坐牢,令各级官员闻风丧胆。在很长时间里,这种明代的打考勤,发挥了极大效用,有效提高了官员的工作效率,是张居正的得意之作。但张先生并不知道,考成法有一个十分严重的缺陷。比如朝廷规定,户部今年要收一百万两税银,分配到浙江,是三十万,这事就会下派给户部浙江司郎中(正五品),由其监督执行。浙江司接到命令,就会督促浙江巡抚办理。巡抚大人就会去找浙江布政使,限期收齐。浙江布政使当然不会闲着,立马召集各级知府,限期收齐。知府大人回去之后召集各级知县,限期收齐。知县大人虽然官小,也不会自己动手,回衙门召集衙役,限期收齐。最后干活的,就是衙役,他们就没办法了,只能一家一家上门收税。明朝成立以来,大致都是这么个干法,就管理学而言,还算比较合理,搞了两百多年,也没出什么大问题。考成法一出来,事情就麻烦了。原先中央下达命令,地方执行,就算执行不了,也好商量。三年一考核,灾荒大,刁民多,今年收不齐,不要紧,政策灵活掌握,明年努力,接着好好干。考成法执行后,就不行了,给多少任务,你就得完成多少,缺斤少两自己补上,补不上就下课受罚。这下就要了命了,衙役收不齐,连累知县,知县收不齐,连累知府,知府又连累布政使,一层层追究责任。大家同坐一条船,出了事谁也跑不掉。与其自下而上垮台,不如自上而下压台。随着一声令下,各级官吏纷纷动员起来,不问理由、不问借口,必须完成任务。于是顺序又翻了过来,布政使压知府,知府压知县,知县压衙役,衙役……就只能压老百姓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上级压下级,下级压百姓,一般年景,也还能对付过去,要遇上个灾荒,那就惨了,衙役还是照样上门,说家里遭灾,他点头,说家里死人,他还点头,点完头该交还得交。揭不开锅也好,全家死绝也罢,收不上来官就没了,你说我收不收?以上还算例行公事,到后来,事情越发恶劣。由于考成法业绩和官位挂钩,工作完成越多、越快,评定就越好,升官就越快,所以许多地方官员开始报虚数,狗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也敢往大了报,反正自己也不吃亏。可是朝廷不管那些,报了就得拿钱,于是挨家挨户地收,收不上来就逼,逼不出来就打,打急了就跑。而跑掉的这些人,就叫流民。流民,是明代中后期的一个严重问题,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社会不安定因素。这些人离开家乡,四处游荡,没有户籍,没有住所,也不办暂住证,经常影响社会的安定团结。到万历中期,流民的数量已经十分惊人,连当时的北京市郊,都盘踞着大量流民,而且这帮人一般都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农民,偷个盗抢个劫之类的,都是家常便饭,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派兵来扫一次,十分难办。而这些情况,是张居正始料未及的。

◆ 自从万历十五年(1587)起,万历就不怎么上朝了,经常是“偶有微疾”,开始还真是“偶有”,后来就变成常有,“微疾”也逐渐变成“头晕眼黑,力乏不兴”,总而言之,大臣们是越来越少见到他了。必须说明的是,万历是不上朝,却并非不上班,事情还是要办,就好比说你早上起床,不想去单位,改在家里办公,除了不打考勤,少见几个人外,也没什么不同。后世一说到这位仁兄,总是什么几十年不干活之类,这要么是无意的误解,要么是有意的污蔑。

◆ 万历自然也不例外,事实上,他是一个权力欲望极强,工于心计的政治老手。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他不上朝的事实,却无人察觉背后隐藏的奥秘。在他之前,有无数皇帝每日上朝理政,费尽心力,日子过得极其辛苦,却依然是脑袋不保,而他几十年不上朝,谁都不见,却依然能够控制群臣,你说这人厉不厉害?

第274章 和稀泥的艺术(2)

◆ 万历十七年(1589)十二月,明代,不,是中国历史上胆最大、气最足的奏疏问世了,其作者,是大理寺官员雒于仁。雒于仁,字少泾,陕西泾阳人。纵观明、清两代,陕西考试不大行,但人都比较实在,既不慷慨激昂,也不啰啰唆唆,说一句是一句,天王老子也敢顶。

◆ 雒于仁的父亲,叫做雒遵,当年曾是高拱的学生,干过吏科都给事中。冯保得势的时候,骂过冯保,张居正得势的时候,骂过谭纶(张居正的亲信),为人一向高傲,平生只佩服一人,名叫海瑞。有这么个父亲,雒于仁自然不是孬种,加上他家虽世代为官,却世代不捞钱,穷日子过惯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怕罚工资,不怕降职,看不惯皇帝了,就要骂。随即一挥而就,写下奇文一篇,后世俗称为“酒色财气疏”。该文主旨明确,开篇即点明中心思想:“陛下之恙,病在酒色财气者也,夫纵酒则溃胃,好色则耗精,贪财则乱神,尚气则损肝。”这段话用今天的话讲,就是说皇上你确实有病,什么病呢?你喜欢喝酒,喜欢玩女人,喜欢捞钱,还喜欢动怒耍威风,酒色财气样样俱全,自然就病了。以上是全文的论点。接下来的篇幅,是论据,描述了万历同志在喝酒、玩女人方面的具体表现,逐一论证以上四点的真实性和可靠性,比较长,就不列举了。综观此文,下笔之狠,骂法之全,真可谓是鬼哭狼嚎,就骂人的狠度和深度而言,雒于仁已经全面超越了海瑞前辈。雒遵同志如果在天有灵,应该可以瞑目了。

◆ 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

◆ 万历:“先生看过奏本(指雒于仁的那份),说朕酒色财气,试为朕评一评。”申时行:……(还没说话,即被打断)万历:“他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又说朕好色,偏宠贵妃郑氏(即著名的郑贵妃),朕只因郑氏勤劳……何曾有偏?”喘口气,接着说:“他说朕贪财……朕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又说朕尚气……勇即是气,朕岂不知!人孰无气!”这口气出完了,最后得出结论:“先生将这奏本去票拟重处!”申时行这才搭上话:“此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说到此处,又被打断)万历大喝一声:“他就是出位沽名!”申时行傻眼了,他在朝廷混了几十年,从未见过这幅场景,皇帝大人一副吃人的模样,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这样下去,恐怕要出大事。于是他闭上了嘴,开始紧张地思索对策。既不能让皇帝干掉雒于仁,也不能不让皇帝出气,琢磨片刻,稀泥和好了。“他(指雒于仁)确实是为了出名(先打底),但陛下如果从重处罚他,却恰恰帮他成了名,反损皇上圣德啊!”“如果皇上宽容,不和他去一般见识,皇上的圣德自然天下闻名!”(继续戴高帽)在这堆稀泥面前,万历同志终于消了气:“这也说得是,如果和他计较,倒不是损了朕的德行,而是损了朕的气度!”上钩了,再加最后一句:“皇上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圆满收工)万历沉默地点了点头。话说到这儿,事情基本就算完了。申时行定定神,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他决定趁此机会,解决此事。然而,他正准备开口,却又听见了一句怒斥:“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万历到底是年轻人,虽然被申时行和了一把稀泥,依然不肯甘休,这会儿回过味来,又绕回去了。这事还他娘没完了,申时行头疼不已,但再头疼,事情总得解决,如果任由万历发作胡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在这关键的时刻,申时行再次展现了他举世无双的混事本领,琢磨出了第二套和稀泥方案:“陛下,此奏本(雒于仁)原本就是讹传,如果要重处雒于仁,必定会将此奏本传之四方,反而做了实话啊!”利害关系说完,接下来该掏心窝了:“其实原先我等都已知道此奏疏,却迟迟不见陛下发阁(内阁)惩处(学名:留中),我们几个内阁大学士在私底下都互相感叹,陛下您胸襟宽容,实在是超越千古啊!”(马屁与说理相结合)“所以以臣等愚见,陛下不用处置此事,奏疏还是照旧留存吧,如此陛下之宽容必定能留存史书,传之后世,千秋万代都称颂陛下是尧舜之君,是大大的好事啊!”据说拍马屁这个行当,最高境界是两句古诗,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在我看来,申时行做到了。但申先生还是低估了万历的二杆子性格,他话刚讲完,万历又是一声大吼:“如何设法处他?只是气他不过!”好话说一堆,还这么个态度,那就不客气了:“此本不可发出,也无他法处之,还望皇上宽恕,容臣等传谕该寺堂官(即大理寺高级官员),使之去任可也。”这意思就是,老子不和稀泥了,明白告诉你,骂你的这篇文章不能发,也没办法处理,最多我去找他们领导,把这人免职了事,你别再闹了,闹也没用。很明显,万历虽然在气头上,却还是很识趣的。他清楚,目前形势下,自己不能把雒于仁怎么样,半天一言不发。申时行明白,这是默认。万历十八年(1590)的这场惊天风波就此了结,雒于仁骂得皇上一无是处,青史留名,却既没掉脑袋,也没有挨板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而气得半死的万历终于认定,言官就是浑蛋,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他都保持着相同的看法。最大的赢家无疑是申时行,他保护了卢洪春、保护了雒于仁,安抚了言官大臣,也没有得罪皇帝,使两次危机成功化解,无愧为和稀泥的绝顶高手。

第275章 游戏的开始(1)

王宫女

◆ 一天,万历闲来无事,去给李太后请安。完事后,准备洗把脸,就叫人打盆水来。水端来了,万历一边洗着手,一边四处打量,打量来,打量去,就打量上了这个端脸盆的宫女。换在平常,这类人万历是一眼都不看的,现在不但看了,而且还越看越顺眼,顺眼了,就开始搭讪。就搭讪的方式而言,皇帝和街头小痞子是没什么区别的,无非是你贵姓,哪里人,等等。但差异在于,小痞子搭完话,该干吗还干吗,皇帝就不同了。几句话搭下来,万历感觉不错,于是乎头一热,就幸了。

◆ 万历十年(1582),上车补票的程序完成,王宫女的地位终于得到了确认,她挺着大肚子,接受了恭妃的封号。两个月后,她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是为万历长子,取名朱常洛。

第277章 游戏的开始(3)

◆ 一封名为《论辅臣科臣疏》的奏疏送到了内阁,其主要内容,是弹劾申时行专权跋扈,压制言官,使得正确意见得不到执行。可怜,申首辅一辈子和稀泥,挖东砖补西墙,累得半死,临了还要被人玩一把。此文言辞尖锐,指东打西,指桑骂槐,可谓是政治文本的典范。文章作者,是南京礼部主事汤显祖,除此文外,他还写过另一部更有名的著作——《牡丹亭》。

汤显祖

◆ 汤显祖,字义仍,江西临川人。上疏这一年,他四十二岁,官居六品。虽说四十多岁才混到六品,实在不算起眼,但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早在三十年前,汤先生已天下闻名。十三岁的时候,汤显祖就加入了泰州学派(也没个年龄限制),成为了王学的门人,跟着那帮“异端”四处闹腾,开始出名。二十一岁,他考中举人,七年后,到京城参加会试,运气不好,遇见了张居正。之所以说运气不好,并非张居正讨厌他,恰恰相反,张首辅很赏识他,还让自己的儿子去和他交朋友。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问题在于,汤先生中异端毒太深,瞧不起张居正,摆了谱,表示拒不交友。既然敢跟张首辅摆谱,张首辅自然要摆他一道,考试落榜也是免不了的。三年后,他再次上京赶考,张首辅锲而不舍,还是要儿子和他交朋友,算是不计前嫌,但汤先生依然不给面子,再次摆谱。首辅大人自然再摆他一道,又一次落榜。但汤先生不但有骨气,还有毅力,三年后再次赶考,这一次张首辅没有再阻拦他(死了),终于成功上榜。由于之前两次跟张居正硬扛,汤先生此时的名声已经是如日中天。当朝的大人物张四维、申时行等人都想拉拢他,可汤先生死活不搭理人家。不答理就有不答理的去处,名声大噪的汤显祖被派到了南京,几番折腾,才到礼部混了个主事。南京本来就没事干,南京的礼部更是闲得出奇,这反倒便宜了汤先生,闲暇之余开始写戏,并且颇有建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直到万历十九年(1591)的这封上疏。很明显,汤先生的政治高度比不上艺术高度,奏疏刚送上去,申时行还没说什么,万历就动手了。对于这种杀鸡儆猴的把戏,皇帝大人一向比较警觉(他也常用这招),立马作出了反应,把汤显祖发配到边远地区(广东徐闻)去当典史。这是一次极其致命的打击,从此汤先生再也没能翻过身来。

◆ 万历这辈子罢过很多人的官,但这一次,是最为成功的,因为他只罢掉了一个六品主事,却换回一个明代最伟大的戏曲家,赚大发了。二十八岁落榜后,汤显祖开始写戏,三十岁的时候,写出了《紫箫记》;三十八岁,写出了《紫钗记》。四十二岁被赶到广东,七年后京察,又被狠狠地折腾了一回,索性回了老家。来回倒腾几十年,一无所获,在极度苦闷之中,四十九岁的汤显祖回顾了自己戏剧化的一生,用悲凉而美艳的辞藻写下了他所有的梦想和追求,是为《还魂记》,后人又称《牡丹亭》。《牡丹亭》,全剧共十五出,描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爱情故事(情节比较复杂,有兴趣自己去翻翻)。此剧音律流畅,词曲优美,轰动一时,时人传诵:牡丹一出,西厢(《西厢记》)失色。此后传唱天下百余年,堪与之媲美者,唯有孔尚任之《桃花扇》。为官不济,为文不朽,是以无憾。

立太子-争国本

◆ 俗语云:怕什么,就来什么。工部主事张有德终于忍不住了,他愤然上疏,要求皇帝早日册立太子。等的就是你。万历随即作出反应,先罚了张有德的工资,鉴于张有德撕毁合同,册立太子的事情推后一年办理。这算是正中下怀,本来就不大想立,眼看合同到期,正为难呢,来这么个冤大头,不用白不用。册立的事情也就能堂而皇之地往后拖了。事实上,这是他的幻想。因为在大臣们看来,这合同本来就不合理,忍气吞声大半年,那是给皇帝面子,早就一肚子苦水怨气没处泄,你敢蹦出来,那好,咱们就来真格的!当然,万历也算是老运动员了,对此他早有准备,无非是来一群大臣瞎咋呼,先不理,闹得厉害再出来说几句话,把事情熬过去,完事。形势的发展和他的预料大致相同,张有德走人后,他的领导,工部尚书曾同亨就上疏了,要求皇帝早日册立太子。万历对此嗤之以鼻。他很清楚,这不过是个打头的,大部队在后,下面的程序他都能背出来,吵吵嚷嚷,草草收场,实在毫无新鲜可言。然而,当下一封奏疏送上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错了。这封奏疏的署名人并不多,只有三个,分别是申时行、许国、王家屏。但对万历而言,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因为之前无论群臣多么反对,内阁都是支持他的,即使以辞职回家相威胁,也从未公开与他为敌,是他的最后一道屏障,现在竟然公开站出来和他对着干,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特别是申时行,虽说身在内阁,时不时也说两句,但那都是做给人看的,平日里忙着和稀泥,帮着调节矛盾,是名副其实的卧底兼间谍。可这次,申时行连个消息都没透,就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太不够意思。于是万历私下派出了太监,斥责申时行。一问,把申时行也问糊涂了,因为这事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这封奏疏是许国写的,写好后让王家屏署名,王兄自然不客气,提笔就签了名;而申时行的底细他俩都清楚,这个老滑头死也不会签,于是许大人胆一壮,代申首辅签了名,把他拖下了水。事已至此,申大人只能一脸无辜地表白:“名字是别人代签的,我事先真不知道。”事情解释了,太监也回去了,可申先生却开始琢磨了:万一太监传达不对怎么办?万一皇帝不信怎么办?万一皇帝再激动一次,把事情搞砸怎么办?想来想去,他终于决定,写一封密信。这封密信的内容大致是说,我确实不知道上奏的事情,这事情皇上你不要急,自己拿主意就行。客观地讲,申时行之所以说这句话,倒不一定是耍两面派,因为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像万历这号人,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打死也不认错的,看上去非常随和,实际上极其固执,和他硬干,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所以申时行的打算,是先稳住皇帝,再慢慢来。事实确如所料,万历收到奏疏后,十分高兴,当即回复:“你的心意我已知道,册立的事情我已有旨意,你安心在家调养就是了。”申时行总算松了口气,事情终于糊弄过去了。但他做梦也想不到,他长达十年的和稀泥生涯,将就此结束——因为那封密信。申时行的这封密信,属于机密公文,按常理,除了皇帝,别人是看不见的。可是在几天后的一次例行公文处理中,万历将批好的文件转交内阁,结果不留神,把这封密信也放了进去。这就好比拍好了照片存进电脑,又把电脑拿出去给人修,是个要命的事。文件转到内阁,这里是申时行的地盘,按说事情还能挽回,可问题在于申大人为避风头,当时还在请病假,负责工作的许国也没留意,顺手就转给了礼部。最后,它落在了礼部给事中罗大纮的手里。罗大纮,江西吉水人。关于这个人,只用一句就能概括:一个称职的言官。看到申时行的密信后,罗大纮非常愤怒,因为除了耍两面派外,申时行在文中还写了这样一句话:“惟亲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这句话说白了,就是你自己说了算,不要理会那些小臣。我们是小臣,你是大臣?!此时申时行已经发现了密信外泄,他十分紧张,立刻找到了罗大纮的领导,礼部科给事中胡汝宁,让他去找罗大纮谈判。可惜罗大纮先生不吃这一套,写了封奏疏,把这事给捅了出去,痛骂申时行两面派。好戏就此开场,言官们义愤填膺。吏部给事中钟羽正、侯先春随即上疏,痛斥申时行;中书黄正宾等人也跟着凑热闹,骂申时行老滑头。眼看申首辅吃亏,万历当即出手,把罗大纮赶回家当了老百姓,还罚了上疏言官的工资。但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无法收拾了。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申时行,终究在阴沟里翻了船。自万历十年(1582)以来,他忍辱负重,上下协调,独撑大局,打落门牙往肚里吞,至今已整整十年。现在,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万历十九年(1591)九月,申时行正式提出辞职,最终得到批准,回乡隐退。大乱就此开始。

第278章 混战(1)

◆ 申时行在的时候,大家都说朝廷很乱,但等申时行走了,大家才知道,什么叫乱。首辅走了,王锡爵不在,按顺序,应该是许国当首辅,可这位兄弟相当机灵,一看形势不对,写了封辞职信就跑了。只剩王家屏了。万历不喜欢王家屏,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欢他,所以几乎在申时行走人的同时,也提出辞职。然而,万历没有批,还把王家屏提为首辅,原因很简单,这么个烂摊子,现在内阁就这么个人,好歹就是他了。内阁总算有个人了,但一个还不够,得再找几个,搭个班子,才好唱戏。说起来还是申时行够意思,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所以在临走时,他向万历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时任吏部左侍郎赵志皋,另一个是原任礼部右侍郎张位。这个人事安排十分有趣,因为这两个人兴趣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不同。总而言之,就没一点儿共同语言。但事后证明,就是这么个安排,居然撑了七八年。申先生的领导水平可见一斑。班子定下来了,万历的安宁日子也到了头,因为归根结底,大臣们闹腾,还是因为册立太子的事情,申先生不过是帮皇帝挡了子弹,现在申先生走了,皇帝陛下只能赤膊上阵。

◆ 万历二十年(1592)正月,真正的总攻开始了。礼部给事中李献可首先发难,上疏要求皇帝早日批准长子出阁读书,而且这位兄台十分机灵,半字不提“册立”二字,全篇却都在催这事,半点儿把柄都不留,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狈,一气之下,借口都不找了:“册立已有旨意,这厮偏又来烦扰……好生可恶,降级调外任用!”其实说起来,李献可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个处罚也不算太重,可万历万没想到,就这么个小人物,这么点儿小事儿,他竟然没能办得了。因为他的圣旨刚下发,就被王家屏给退了回来。作为朝廷首辅,如果认为皇帝的旨意有问题,可以退回去,拒不执行。这种权力,叫做封还。封还就封还吧,不办就不办吧,更可气的是,王首辅还振振有词:这事我没错,是皇帝陛下错了。因为李献可没说册立的事,他只是说应该出阁读书,你应该采纳他的意见,即使不能采纳,也不应该罚他。所以这事我不会办。真是要造反了,刚刚提了首辅,这白眼狼就下狠手,万历恨不得拿头撞墙,气急败坏之下,他放了王家屏的假,让他回家休养去了。万历的“幸福”生活从此拉开序幕。几天后,礼部给事中钟羽正上疏,支持李献可,经典语言如下:“李献可的奏疏,我是赞成的,请你把我一同降职吧(请与同谪)。”万历满足了他的要求。又几天后,礼部给事中舒弘绪上疏,发言如下:“言官是可以处罚的,出阁读书是不能不办的。”发配南京。再几天后,户部给事中孟养浩上疏,支持李献可、钟羽正等人。相对而言,他的奏疏更有水平,虽然官很小(七品),志气却大,总结了皇帝大人的种种错误,总计五条,还说了一句相当经典的话:“皇帝陛下,您坐视皇长子失学,有辱宗社祖先!”万历气疯了,当即下令,把善于总结的孟养浩同志革职处理,并拉到午门,打了一百杖。暴风雨就是这样诞生的。别人也就罢了,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干的是本职工作,平白被打实在有点儿冤。于是大家都愤怒了。请注意,这个大家是有数的,具体人员及最终处理结果如下所列:内阁大学士赵志皋上疏,被训斥。吏科右给事中陈尚象上疏,被革职为民。御史邹德泳,户科都给事中丁懋逊、兵科都给事中张栋、刑科都给事中吴之佳、工科都给事中杨其休,礼科左给事中叶初春,联名上疏抗议。万历大怒,将此六人降职发配。万历终于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献可,那么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他就免掉了十二位当朝官员。这一伟大纪录,就连后来的急性子崇祯皇帝也没能打破。事办到这份儿上,皇帝疯了,大臣也疯了,官服乌纱就跟白送的一样,铺天盖地到处乱扔,大不了就当老子这几十年书白读了,拼个你死我活只为一句话:可以丢官,不能丢人!在这一光辉思想的指导下,礼部员外郎董嗣成、御史贾名儒、御史陈禹谟再次上疏,支持李献可。万历即刻反击,董嗣成免职,贾名儒发配,陈禹谟罚工资。事情闹到这里,到底卷进来多少人,我也有点儿乱,但若以为就此打住,那实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员的战斗力。几天后,礼部尚书李长春也上疏了。对这位高级官员,万历也没客气,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谁知没多久,吏部尚书蔡国珍、侍郎杨时乔又上疏抗议,然而这一次,万历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实在骂不动了。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王家屏也坐不住了,他终于出面调停,向皇帝认了错,并希望能够赦免群臣。想法本是好的,方法却是错的,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万历,一看见这个老冤家,顿时恢复了战斗力,下书大骂:“自你上任,大臣狂妄犯上,你是内阁大学士,不但不居中缓和矛盾,反而封还我的批示,故意激怒我!见我发怒,你又说你有病在身,回家休养!国家事务如此众多,你在家躺着(高卧),心安吗?!既然你说有病,就别来了,回家养病去吧!”王家屏终于理解了申时行的痛苦,万历二十年(1592)三月,他连上八封奏疏,终于回了家。

王锡爵

◆ 万历二十一年(1593),王锡爵奉命来到京城,担任首辅。

◆ 王锡爵,字元驭,苏州太仓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他二十八岁,赴京赶考,遇见申时行,然后考了第一。几天后参加殿试,又遇见了申时行,这次他考了第二。据说他之所以在殿试中输给申时行,不外乎两点,一是长得不够帅,二是说话不够滑。帅不帅不好说,滑不滑是有定论的。自打进入朝廷,王锡爵就是块硬骨头。万历五年(1577)张居正夺情,大家上疏闹,他跑到人家家里闹,逼得张居正大人差点儿拔刀自尽;吴中行被打得奄奄一息,大家在场下吵,他跑到场上哭。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不守孝回京办公,大家都庆贺,他偏请假,说我家还有父母,实在没有时间工作,要回家尽孝,张居正恨得直磨牙。万历九年(1581),张居正病重,大家都去祈福,他不屑一顾。万历十年(1582),张居正病逝,反攻倒算开始,抄家闹事翻案,人人都去踩一脚,这个时候,他说:“张居正当政时,做的事情有错吗?!他虽为人不正,却对国家有功,你们怎能这样做呢?!”万历十三年(1585),他的学生李植想搞倒申时行,扶他上台,他痛斥对方,请求辞职。三年后,他的儿子乡试考第一,有人怀疑作弊,他告诉儿子,不要参加会试,回家待业。十三年后他下了台,儿子才去考试,会试第二,殿试第二。他是一个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人。所以在万历看来,能收拾局面的,也只有王锡爵了。

◆ 王大人果然不负众望,到京城一转悠,就把情况摸清楚了,随即开始工作,给皇帝上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说,目前情况十分紧急,请您务必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册立太子,绝不能再拖延了,否则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压制不了!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万历再没敢随便找人修电脑,专程派了个太监,送来了自己的回信。可王锡爵刚打开信,就傻眼了。信上的内容是这样的:“看了你的奏疏,为你的忠诚感动。我去年确实说过,今年要举行册立大典,但是(注意此处),我昨天晚上读了祖训(相当于皇帝的家规),突然发现,里面有一句训示:立嫡不立长。我琢磨了一下,皇后现在年纪还不大,万一将来生了儿子,怎么办呢?是封太子,还是封王?”“如果封王,那就违背了祖训;如果封太子,那就有两个太子了。我想来想去,想了个办法,要不把我的三个儿子一起封王,等过了几年,皇后没生儿子,到时候再册立长子也不迟。这事我琢磨好了,既不违背祖制,也能把事办了,很好,你就这么办吧。”

第279章 混战(2)

◆ 王锡爵先生虽然人比较实诚,也是在官场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万历那点儿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并封,是将计就计。他的真正动机是,先利用三王并封,把皇长子的地位固定下来,然后借机周旋,更进一步逼皇帝册立太子。在他看来,岳元声之流都是白颈乌鸦,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干不成,所以他任人笑骂,准备忍辱负重,一朝翻身。然而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聪明人的。庶吉士李腾芳就算一个。李腾芳,湖广湘潭(今湖南湘潭)人。从严格意义上讲,他还不是官,但这位仁兄人还没进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只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锡爵的秘密。他的这封信,是当面交给王锡爵的。王大人本想打发这人走,可刚看几行字,就把他给拉住了。信上是这么写的:“公欲暂承上意,巧借王封,转作册立!”太深刻了,太尖锐了,于是王锡爵对他说:“请你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李腾芳接下来的话,彻底打乱了王锡爵的部署:“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对的,但请你想一想,封王之后,恐怕册立还要延后,你还能在朝廷待多久?万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办不成这件事,负责任的人就是你!”王锡爵沉默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计划蕴涵着极大的风险,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这个错误。因为在这个计划里,还有最后一道保险。李腾芳走了,王锡爵没有松口。此后的十几天里,跑来吵架的人就没断过,但王大人心里有谱,打死也不说,直到王就学上门的那一天。王就学是王锡爵的门生,自己人当然不用客气,一进老师家门就哭,边哭还边说:“这件事情(三王并封)大家都说是老师干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师有灭门之祸啊!”王锡爵却笑了:“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乱说的,我的真实打算,都通过密奏交给了皇上,即使皇长子将来登基,看到这些文书,也能明白我的心意。”这就是王先生的保险,然而,王就学没有笑,只说了一句话:“老师,别人是不会体谅您的!一旦出了事,会追悔莫及啊!”王锡爵打了个寒战,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思维中,有一个不可饶恕的漏洞:如果将来册立失败,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拥立长子的密奏,必然会收拾掉自己。而如果皇长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头,因为长子登基,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犯不着感谢谁,到时,三王并封的黑锅只有自己背。所以结论是:无论谁胜利,他都将失败!

◆ 明知是赔本的生意,还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锡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万历二十一年(1593)二月,他专程拜见了万历,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撤回三王并封。

第280章 混战(3)

◆ 十六年前,年轻官员王锡爵大摇大摆地迈进了张居正首辅的住所,慷慨激昂,大发议论后,扬长而去,然后名声大噪。十六年后,年轻官员赵南星向王锡爵首辅发起攻击,名满天下。当年的王锡爵,就是现在的赵南星,现在的王锡爵,就是当年的张居正。

◆ 万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锡爵提出辞呈。万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锡爵坚持要走。自进入朝廷以来,王锡爵严于律己,公正廉洁,几十年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终成大器。万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担任首辅,万历二十二年离去,总共干了一年。但这一年,就毁掉了他之前几十年累积的所有名声。虽然他忍辱负重,虽然他尽心竭力,努力维护国家运转,调节矛盾,甚至还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阁读书),却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因为批评总是容易的,做事总是不容易的。王锡爵的离去,标志着局势的进一步失控,从此以后,天下将不可收拾。但没有人会料到,王大人辞职,将成为另一事件的导火线,和这件事相比,所谓的朝局纷争、册立太子,都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第281章 东林崛起(1)

◆ 自明开国以来,无论多大能耐,无论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刘伯温,如果下野之后没能重新上台,慢慢地就边缘化了,然后走向同一结局——完蛋,从无例外。例外,从顾宪成开始。和赵南星一样,自从下野后,顾宪成名气暴涨,大家纷纷推举他再次出山,虽然没啥效果,也算捧了个场。不久之后,他的弟弟顾允成和同乡高攀龙也辞官回了家,三个人一合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讲学吧。这一讲就是三年,讲着讲着,人越来越多,于是有一天,顾宪成对高攀龙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应该找个固定的讲习场所。”其实地方是有的,在无锡县城的东头,有一个宋代学者杨时讲过学的场地,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实在没法用,所以这事也就搁置了下来。七年后,出钱的主终于找到了,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和顾宪成关系不错,听说此事,大笔一挥就给办了,拨出专款修缮此地。此后,这里就成了顾宪成等人的活动地点。它的名字叫做东林书院,实事求是地讲,确实也就是个书院,但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它却焕发了不可思议的魔力,成为了一种威力强大的信仰,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徒,历史上统称为东林党。无数人的命运,大明天下的时局,都将由这个看似与朝廷毫无关系的地方,最终确定。

◆ 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十九岁,虽然出阁读书,却依然不是太子,而且万历办事太不厚道,对教自己儿子的讲官十分刻薄。一般人家请个老师,都要小心伺候,从不拖欠教师工资,万历却连饭都不管,讲官去教他儿子,还得自己带饭,实在太不像话。相对而言,皇三子就真舒服得多了,要什么有什么,备受万历宠爱,娇生惯养,啥苦都没吃过,且大有夺取太子之位的势头。这些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外加郑贵妃又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蠢人,丝毫不知收敛,极为嚣张,可谓是人见人恨。久而久之,一个父亲偏爱儿子的问题,就变成了恶毒地主婆欺负老实佃户的故事。问题越来越严重,舆论越来越激烈。万历是躲一天算一天的主,偏偏又来了这么个首辅,要知道,大臣们不闹事,不代表不敢闹事,一旦他们的怒火到达顶点,国家将陷入前所未有的骚乱。然而动乱没有爆发,因为这个曾经搞倒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等无数政治高手,看似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竟然被解决了。而解决它的,就是为人极不地道、一贯滑头的沈一贯。说起来,这是个非常玄乎的事。万历二十九年八月,沈一贯向皇帝上疏,要求册立太子。其大致内容是,皇长子年纪大了,应该册立太子,正式成婚,到时有了孙子,您也能享子孙满堂的福啊。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封内容平平的奏疏,立意不新颖,文采很一般,按照以往的惯例,最终的结局应该是被压在文件堆下几年,再拉出去当柴火烧

第282章 东林崛起(2)

沈一贯

◆ 可惊喜总是存在的,就在第二天,沈一贯收到了皇帝的回复:“即日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沈一贯当时就蒙了。这绝对不可能。争了近二十年,无数猛人因此落马,无数官员丢官发配,皇帝都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却死不松口。然而现在,一切都解决了。事实摆在眼前,即日册立太子,非常清晰,非常明显。沈一贯欣喜若狂,他随即派人出去,通报了这一消息,于是举朝轰动了,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为这个等待了许久的胜利。“争国本”就此落下帷幕。这场万历年间最激烈复杂的政治事件,共逼退首辅四人、部级官员十余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员人数三百多位,其中一百多人被罢官、解职、发配,闹腾得乌烟瘴气,还搞出了一个叫东林党的副产品。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它会有解决的一天。然而这件事情,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由最意想不到的人解决了,遭遇父亲冷落的朱常洛终于修成正果,荣登太子宝座。

◆ 为什么那封上疏,能够破解这个残局?我不知道沈一贯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想了。万历并不愚蠢,事实上,从之前的种种表现看,他是一个十分成熟的政治家,没有精神病史,心血来潮或是突发神经,基本都可以排除,而且他的意图十分明显——立皇三子。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了这个经历十余年的痛骂、折腾,却坚持不懈的企图?翻来覆去地审阅沈一贯的那封上疏,并综合此事发生前的种种迹象,我得出的结论是: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万历从来就不想立皇长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但疑问在于,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这帮大臣都是死脑筋,为何还要顶着漫天的口水和谩骂,用拖延战术硬扛十几年?如果没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会吃这个苦的。十几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两件事情的发生。然而,这两件事他都没等到。我曾经分析过,要让皇三子超越皇长子继位,修改出生证明之类的把戏自然是没用的,必须有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而这个答案只能是:立嫡不立长。只有立嫡子,才能压过长子,并堵住所有人的嘴。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么可能变成嫡子呢?事实上,是有可能的,只要满足一个条件——郑贵妃当皇后。只要郑贵妃当上皇后,皇后的儿子自然就是嫡子,皇三子继位也就顺理成章了。可是皇后只有一个,所以要让郑贵妃当上皇后,只能靠等,等到王皇后死掉,或是等时机成熟,把她废掉,郑贵妃就能顺利接位。可惜这位王皇后身体很好,一直活到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这一年万历驾崩),差点儿比万历自己活得还长,且她一向为人本分厚道,又深得太后的喜爱,要废掉她,实在没有借口。第一件事是等皇后,第二件事是等大臣。这事就更没谱了。万历原本以为免掉一批人,发配一批人,再找个和自己紧密配合的首辅,软硬结合就能把事情解决。没想到明代的大臣却是软硬都不吃,丢官发配的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兴。要知道,因为顶撞皇帝被赶回家,那是光荣,知名度噌噌地往上涨,值大发了。所以他越严厉,越有人往上冲,只求皇帝大人再狠一点儿,最好暴跳如雷,这样名声会更大,效果会更好。而首辅那边,虽然也有几个听话的,无奈都是些老油条,帮帮忙是可以的,跟您老人家下水是不可以的。好不容易拉了个王锡爵下来,搞了三王并封,半路人家想明白了,又跑掉了。至于王家屏那类人,真是想起来都能痛苦好几天。十几年磨下来,人换了不少,朝廷越来越闹,皇后身体越来越好,万历同志焦头烂额,开始重新权衡利弊。我相信,在他下定决心的过程中,有一件事情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此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不详,但应该在万历十四年(1586)之后。有一天,李太后和万历谈话,说起了皇长子,太后问:你为何不立他为太子?万历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是宫女的儿子。太后大怒:你也是宫女的儿子!这就是活该了,万历整天忙里忙外,却把母亲的出身给忘了,要知道这位李老太太,当年也就是个宫女,因为长得漂亮才被隆庆选中,万历才当上了皇帝。如果宫女的儿子不能继位,那么万历兄是否应该引咎辞职呢?万历当即冷汗直冒,跪地给老太太赔不是,好说歹说才糊弄过去。这件事情,必定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皇后没指望,老太太反对,大臣不买账,说众叛亲离,丝毫也不过分。万历开始意识到,如果不顾一切,强行立皇三子,他的地位都可能不保。在自己的皇位和儿子的皇位面前,所有成熟的政治家都会作出同样的抉择。决定政治动向的最终标准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这是一条真理。就这样,沈一贯捡了个大便宜,不仅成就了册立太子的伟业,成为朝廷大臣拥戴的对象,他的名声也如日中天。可你要说他光捡便宜,不作贡献,那也是不对的,事实上,他确实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就在圣旨下达的第二天,万历反悔了,或许是不甘心十几年被人白喷了口水,或许是郑贵妃吹了枕头风,又找了借口再次延期,看那意思是不打算办了。但朝廷大臣们并没有看到这封推辞的诏书,因为沈一贯封还了。这位一贯滑头的一贯兄,终于硬了一回,他把圣旨退了回去,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话:“万死不敢奉诏!”沈一贯的态度,深深地震慑了万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朱常洛为太子

◆ 万历二十九年(1601)十月,皇帝陛下正式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争国本”事件正式结束。被压了十几年的朱常洛终于翻身,然而他的母亲,那位恭妃,却似乎永无出头之日。按说儿子当上了太子,母亲至少也能封个贵妃,可万历压根儿就没提这件事,一直压着,直到万历三十四年(1606),朱常洛的儿子出世,她才被封为皇贵妃。但皇贵妃和皇贵妃不一样,郑贵妃有排场、有派头,而王贵妃不但待遇差,连儿子来看他,都要请示皇帝,经批准才能见面。但几十年来,她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直到万历三十九年(1611)的那一天。她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而朱常洛也获准去探望,当那扇大门洞开时,她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二十九年前的那次偶遇,造就了她传奇的一生,从宫女到贵妃,再到未来的太后(死后追封)。但是同时,这次偶遇也毁灭了她,因为万历同志很不地道,几十年如一日对她搞家庭冷暴力,既无恩宠,也无厚待,生不如死。然而,她并不落寞,也无悔恨。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青史留名的太后也好,籍籍无名的宫女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母亲,在临终前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看到他经历千难万苦,终于平安成人,这就足够了。所以,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拉着儿子的衣角,微笑着说:“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

妖书案

◆ 万历三十一年(1603)十一月,一篇文章在朝野之间开始流传,初始还是小范围内传抄,后来索性变成了大字报,民居市场贴得到处都是,识字不识字的都去看,短短十几天内,朝廷人人皆知,连买菜的老大娘都知道了,在没有互联网和手机短信的当年,传播速度可谓惊人。之所以如此轰动,是因为这篇文章的内容,实在是太过火爆。此文名叫《续忧危竑议》,全篇仅几百字,但在历史上,它却有一个诡异的名字——“妖书”。在这份妖书中,没有议论,没有叙述,只有两个人的对话,一个人问,一个人答。问话者的姓名不详,而回答的那个人,叫做郑福成。这个名字,也是文中唯一的主角。文一开始,是两个人在谈事。一个说现在天下太平,郑福成当即反驳,说目前形势危急,因为皇帝虽然立了太子,但那是迫于沈一贯的要求,情非得已,很快就会改立福王。这在当年,就算是反动传单了,而且郑福成这个名字,也很有技术含量,郑贵妃、福王、成功三合一,可谓言简意赅。之所以被称为妖书,只说说皇帝太子,似乎还不合格,于是内阁的两位大人,也一起下了水。当时的内阁共有三人,沈一贯是首辅,另外两人是沈鲤和朱赓。妖书的作者别出心裁,挑选了沈一贯和朱赓,并让他们友情客串,台词如下:问:你怎么知道皇帝要改立福王呢?郑福成答:你看他用朱赓,就明白了。朝中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一定要用朱赓呢,因为他姓朱,名赓,赓者,更也,真正的意思,就是改日更立啊(佩服,佩服)。这是整朱赓,还有沈一贯同志:问:难道沈一贯不说话吗?郑福成答:沈一贯这个人阴险狡诈,向来是有福独享,有难不当,是不会出头的。闹到这个份儿上,作者还不甘心,要把妖书进行到底,最后还列出了朝廷中的几位高官,说他们都是改立的同党,是大乱之源。更为搞笑的是,这篇妖书的结尾,竟然还有作者署名!落款者分别是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四川道御史乔应甲。这充分说明,妖书作者实在不是什么良民,临了还要耍人一把。难能可贵的是,他们还相当有版权意识,在这二位黑锅的名下还特别注明,项应祥撰(相当于原著),乔应甲书(相当于执笔)。这玩意儿一出来,大家都蒙了。沈一贯当即上疏,表示自己非常愤怒,希望找出幕后主使人,与他当面对质,同时他还要求辞官,以示清白以及抗议。而妖书上涉及的其他几位高级官员也纷纷上疏,表示与此事无关,并要求辞职。最倒霉的人是朱赓,或许是有人恶搞他,竟然把一份妖书放在了他的家门口。这位朱先生是个厚道人,吓得不行,当即把这份妖书和自己的奏疏上呈皇帝,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我今年都快七十了,有如此恩宠已是意外,也没啥别的追求,现在竟然被人诬陷,请陛下让我告老还乡。朝廷一片混乱,太子也吓得不行,他刚消停两年,就出这么个事,闹不好又得下去,整日坐卧不安,担惊受怕。要说还是万历同志久经风雨,虽然愤怒,倒不怎么慌,先找太子去聊天,说我知道这不关你的事,好好在家读书,别出门。然后再发布谕令,安抚大臣,表示相信大家,不批准辞职,一个都别走。稳定情绪后,就该破案了,像这种天字第一号政治案件,自然轮不上衙门捕快之类的角色,东厂锦衣卫倾巢而出,成立专案组,没日没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查。万历原本以为,来这么几手,就能控制局势,然而这场风暴,却似乎越来越猛烈。首先是太子,这位兄弟原本胆小,这下更是不得了,窝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唯恐出事。而郑贵妃那边也不好受,毕竟妖书针对的就是她,千夫所指,舆论压力太大,每日只能以泪洗面,不再出席任何公开活动。内阁也不得消停。沈一贯和朱赓吓得不行,都不敢去上班,待在家里避风头,日常工作只有沈鲤干,经常累得半死。大臣们也怕,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平时争个官位,抢个待遇的没啥,这个热闹却凑不得。虽说皇帝大人发话,安抚大家不让辞职,可这没准儿是放长线钓大鱼,不准你走,到时候来个一锅端,那就麻烦大了。

第283章 东林崛起(3)

生光

◆ 二十一日,案件告破。应该说,这起妖书案是相当的妖,案发莫名其妙不说,破案也破得莫名其妙。二十一日这天,先是锦衣卫衙门收到一份匿名检举信,后又有群众举报,锦衣卫出动,这才逮住了那个所谓的真凶:生光。生光先生是什么人呢?答案是——什么人都不是。这位仁兄既不是沈鲤的人,也不是沈一贯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员,而只是一个顺天府的秀才。

◆ 万历三十二年(1604)四月,生光被押赴刑场,凌迟处死。妖书案就此结束,虽说闹得天翻地覆,疑点重重,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生光很冤枉。

第284章 东林崛起(4)

◆ 这一年里,朱老头算被折腾惨了,上疏国政,皇帝不理,上疏辞职,皇帝也不理。到万历三十四年(1606),朱赓忍无可忍,上疏说自己有病,竟然就这么走了。皇帝还是不理。终于走光了。内阁没人待,首辅没人干,经过万历的不懈努力,朝廷终于达到了传说中的最高境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自明代开国以来,只有朱元璋在的时候,既无宰相,也无内阁,时隔多年,万历同志终于重现往日荣光。而对于这一空前绝后的盛况,万历很是沉得住气,没人就没人,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顾宪成

◆ 必须说明的是,所谓李三才和顾宪成的勾结,并不是猜测,因为在史料翻阅中,我找到了顾宪成的一篇文章。在文章中,有这样几句话:“ 木偶兰溪、四明,婴儿山阴、新建而已,乃在遏娄江之出耳。 ”“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于其位者,全赖娄江之不果出……密揭传自漕抚也,岂非社稷第一功哉?”我看过之后,顿感毛骨悚然。这是两句惊天动地的话,却不太容易看懂,要看懂这句话,必须解开几个密码。第一句话中,木偶和婴儿不用翻译,关键在于新建、兰溪、四明、山阴以及娄江五个词语。这五个词,是五个地名,而在这里,则是暗指五个人。新建,是指张位(新建人);兰溪,是指赵志皋(兰溪人);四明,是指沈一贯(四明人);山阴,是指朱赓(山阴人)。所以前半句的意思是,赵志皋和沈一贯不过是木偶,张位和朱赓不过是婴儿!而后半句中的娄江,是指王锡爵(娄江人)。连接起来,我们就得到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赵志皋、沈一贯、张位、朱赓都不要紧,最为紧要的,是阻止王锡爵东山再起! 顾宪成,时任南直隶无锡县普通平民,而赵、张、沈、朱四人中,除张位外,其余三人都当过首辅,首辅者,宰相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这个无锡的平民,却在自己的文章中,把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称为木偶、婴儿。而从文字语气中可以看出,他绝非单纯发泄,而是确有把握,似乎在他看来,除了王锡爵外,此类大人物都不值一提。一个普通老百姓能牛到这个份儿上,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第二句话的玄机在于两个关键词语:福清和漕抚。福清所指的,就是叶向高,而漕抚,则是李三才。叶向高是福建福清人,李三才曾任漕运总督。把这两个词弄清楚后,我们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叶向高能安心当首辅,是因为王锡爵不出山……密揭这事是李三才捅出来的,可谓是为社稷立下第一功!”没有王法了。一个平民,没有任何职务,远离京城上千里,但他说,内阁大臣都是木偶、婴儿。而现在的朝廷第一号人物能够坐稳位置,全都靠他的死党出力。纵观二十四史,这种事情我没有听过,也没有看过。但现在我知道了,在看似杂乱无章的万历年间,在无休止的争斗和吵闹里,一股暗流正在涌动、在沉默中集结,慢慢地伸出手,操纵所有的一切。

第286章 谋杀(2)

◆ 无锡的顾宪成,只是一个平民,他所经营的,只是一个书院,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书院可以藐视当朝的首辅,说他们是木偶、婴儿;这个书院可以阻挡大臣复起,改变皇帝任命。大明天下,国家决策,都操纵在这个老百姓的手中,从古至今,如此牛的老百姓,我没有见过。无论是在野的顾宪成、高攀龙、赵南星,还是在朝的李三才、叶向高,都不是省油的灯,东林党既有社会舆论,又有朝廷重臣,要说它是纯道德组织,鬼才信,反正我不信。连我都不信了,明朝朝廷那帮老奸巨猾的家伙怎么会信,于是,在这样一个足以影响朝廷、左右天下的对手面前,他们害怕了。要克服畏惧,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找一个人来和你一起畏惧。史云:明朝亡于党争。我云:党争,起于此时。

第288章 谋杀(4)

◆ 郑贵妃去向万历哭诉,万历说自己没办法,但接下来,事情出现变化——他去找了王皇后。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举动,因为皇后没有帮派,还有威望,找她商量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皇后的回答也直截了当:“此事我也无法,必须找太子面谈。”很快,老实的太子来了,但他给出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此事必有主谋!”这句话一出来,明神宗脸色就变了,郑贵妃更是激动异常,伸个指头出来,对天大呼:“如果这事是我干的,我就全家死光!(奴家赤族)”这句话说得实在太绝,于是皇帝也吼了一句:“这是我的大事,你全家死光又如何?!(稀罕汝家)”贵妃发火了,皇帝也发火了,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浇灭了所有人的激情:“我看,这件事情就是张差自己干的。”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太子朱常洛。虽然几秒钟之前,他还曾信誓旦旦地要求追查幕后真凶。于是大家都满意了。为彻底平息事端,万历四十三年(1615)五月二十八日,二十多年不上朝的万历先生终于露面了。他召来了内阁大臣、文武百官,以及自己的太子、皇孙,当众训话,大致意思是:自己和太子关系很好,你们该干吗就干吗,少来瞎搅和。此案是张差所为,把他干掉了事。就此定案,谁都别再折腾。太子的表现也很好,当众抒发父子深情,给这出闹剧画上了圆满句号。一天后,张差被凌迟处死。十几天后,庞保和刘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刑部大牢里,就杀人灭口而言,干得也还算相当利落。轰动天下的疯子袭击太子事件就此结束,史称明宫三大案之“梃击”。梃击是一起复杂的政治案件,争议极大,有很多疑点,包括幕后主使人的真实身份。因为郑贵妃要想刺杀太子,就算找不到绝顶高手,到天桥附近找个把卖狗皮膏药的,应该也不是问题,选来选去就找了个张差,啥功夫没有,还养了他三年。这且不论,动手时连把菜刀都没有,拿根木棍闯进宫,就想打死太子,相当无聊。

◆ 所以有些人认为,梃击案是朝廷某些党派所为,希望浑水摸鱼,借机闹事,甚至有人推测此事与太子有关。因为这事过于扯淡,郑贵妃不傻,绝不会这么干。但我的看法是,这事是郑贵妃干的,因为她的智商,就是傻子水平。对于梃击案,许多史书的评价大都千篇一律:郑贵妃狡猾,万历昏庸,太子老实,最后老实的太子在正义的东林官员支持下,战胜了狡猾的郑贵妃。这都是蒙人的。仔细分析就会发现,郑贵妃是个蠢人,万历老奸巨猾,太子也相当会来事,而东林官员们,似乎也不是那么单纯。所以事实的真相应该是,一个蠢人办了件蠢事,被一群想挑事的人利用,结果被老滑头万历镇了下来,仅此而已。之所以详细介绍此事,是因为我要告诉你: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你将逐渐发现,许多你曾无比熟悉的人,其实十分陌生;许多你曾坚信的事实,其实十分虚伪;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头。

第289章 不起眼的敌人(1)

◆ 总而言之,万历的这个政府,基本属于无政府。如此看来,他应该属于无政府主义者,思想如此超前,着实不易。一般说来,史料写到这段,总是奋笔疾书,痛斥万历昏庸腐朽,政府失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在我看来,持这种看法的,不是装蒜,就是无知。因为事实绝非如此。万历年间,恰恰是明代经济最发达的时期,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正是兴盛于此。而老百姓的生活,那真是滋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明初的时候,出去逛要村里开介绍信,未经许可乱转,抓住就是充军。万历年间,别说介绍信,连户口(黄册)都不要了,你要有本事,跑到美国都没人管你。至于日常活动,那就更不用说了。许多地方衙门里压根儿就没官,也没人苛捐杂税、贪污受贿。许多农民涌入城市打工,成为明代的农民工。这帮人也很自由,今天给你干几天,明天给他干几天。雇主大都是江浙一带的老板,虽说也有些不厚道的老板拖欠民工工资,但大体而言,还算是守规矩。久而久之,城市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市民。明代著名的市民文化由此而起,而最受广大市民欢迎的文化读物,就是《金瓶梅》、“三言”等。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些书籍大都含有封建糟粕,应该限制传播,至少也要写个此处划掉多少字之类的说明。但当时连朝廷都没人管,哪有人理这个,什么足本善本满天飘,肆无忌惮。穿衣服也没谱。朱元璋那时候,衣服的材料、颜色,都要按身份定,身份不到就不能穿,穿了就要打屁股。现在是没人管了,想穿什么穿什么,还逐渐出现了性别混装,也就是男人穿女装,涂脂抹粉,搞女性化(不是太监),公然招摇过市,还大受欢迎。穿女装还好,而更耸人听闻的是,经常有些人(不是个把人),什么都没穿,光着身子在市面上走来走去,即所谓“裸奔”。刚奔的时候有人见着还喊,奔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至于思想,那更是没法说了。由于王守仁的心学大量传播,特别是最为激进的泰州学派,狂得没边,什么孔子孟子、三纲五常,那都是“放屁”、“假道学”。总而言之,打倒一切权威,藐视一切准则。封建礼教也彻底废了,性解放潮流席卷全国。按照“二言”的说法,女人离异再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青楼妓院如雨后春笋,艳情小说极其流行,涌现了许多优秀作者和忠实读者群。今天流传下来的所谓明代艳情文学,大都是那时的产物。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无话可说了。自然经济,这是纯粹的自然经济。万历年间的真相大抵如此,一个政治纷乱、经济繁荣、文化灿烂、生机勃勃的世界。

李成梁

◆ 李成梁,是一个猛人,还不是一般的猛。他出生于嘉靖五年(1526),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算是高级军官,可到他这辈,混得相当差劲儿,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非常穷,穷得连进京继承官职的路费都没有。他本人也混得很差,直到四十岁,还是个穷秀才。后来找人借钱,好歹凑了个数(继承官职,是要行贿的),这才捞到官位,还真不是一般的惨。但此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当时的辽东很乱,虽然俺答部落改行做了生意,不抢了,但其他部落看俺答发了财,自己又没份儿,更不消停,一窝蜂地来抢。什么插汉部、泰宁部、朵颜部、王杲部,乱得一塌糊涂,以致十年之内,明朝竟然有三位大将战死。然后李成梁来了。然后一切都解决了。打仗,实际上和打麻将差不多,排兵布阵,这叫洗牌、掷色子,就是开打。战况多变,就是不知道下一张摸什么牌。而要想赢牌,一靠技术,二靠运气。靠死运气,怎么打怎么赢,所谓福将。靠死里打,怎么打怎么赢,所谓悍将。李成梁,应该是福将加悍将。

◆ 自隆庆四年(1570)至万历十九年(1591),在二十二年的时间里,李成梁把辽东变成了静土,并不干净,却很安静。如果各部落团结,他就挑事,挑出矛盾后,就开始分类,听话的,就给胡萝卜吃,不听话的,就用大棒。多年来,他作战上百次,大捷十余次,歼敌十多万人,年年立功受奖,年年升官发财,连戚继光都要靠边站,功绩彪炳,无懈可击。

第290章 不起眼的敌人(2)

努尔哈赤

◆ 他走到城寨边,用高亢的声音,开始了自己的谈判:“天朝大军已经到了,你们已经没有出路,太师(指李成梁)有令,若杀掉阿台者,就是此地之主!”这是一个谎言。所谓封官许愿,是尼堪外兰的创造,因为李成梁虽不守信用,但一个小小的营寨,打了就打了,还犯不着许愿开支票。但事实证明,人穷志短,空头支票,也是很有号召力的。应该说,游牧民族是比较实诚的,喊完话后,没有思想斗争,没有激烈讨论,就有人操家伙奔阿台去了。谁先砍的第一刀无人知晓,反正砍他的人是争先恐后、络绎不绝,最后被乱刀砍死,连觉昌安也未能幸免。虽然城外的李成梁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该干什么,趁乱带兵杀了进去。因为他不知道尼堪外兰的那个合同(估计知道了也没用),所以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办事也绝了点儿——城内共计两千三百人,无一生还。和觉昌安一起进城的,还有他的儿子塔克世,同样死在城里。不过对于李成梁而言,这实在无关紧要,多死个把人无所谓。在他的战斗生涯中,这只是次微不足道的战斗,打扫战场,捡完人头报功,回家睡觉。尼堪外兰倒是高兴,虽然觉昌安是惨了点儿,毕竟讨好了李成梁,也算大功告成。但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人已经点燃了火种,燎原冲天的烈焰,终将由此而起。他是觉昌安的孙子,他是塔克世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做努尔哈赤。万世之罪首努尔哈赤很气愤——他应该气愤,他的祖父、父亲死了,而且死得很冤枉。看起来,李成梁害死了他的两位亲人,实际上,是五个。如果你还记得,觉昌安之所以入城,是为了阿台的妻子,自己的孙女,当然,也就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她也死在乱军之中,这是第三个。而阿台,自然就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夫,他是第四个。然而,他和努尔哈赤的关系,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嘉靖三十八年(1559),努尔哈赤生于赫图阿拉,他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都是女真世袭贵族,曾任建州左卫指挥使。滑稽的是,虽说家里成分很高,努尔哈赤的生活档次却很低。家里五兄弟,他排行老大,却很像小弟,从小就要帮着干活,要啥没啥。原因很简单,当时的女真部落,大都穷得掉渣。所谓女真贵族,虽说是不掉渣,但也很穷。所以为了生计,小时候的努尔哈赤曾到他的外祖父家暂住。他的外祖父,就是我们的老朋友,王杲。现在,先洗把脸,整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努尔哈赤的母亲是王杲的女儿,也就是说,阿台是努尔哈赤的舅舅,但是阿台又娶了努尔哈赤的堂姐,所以他又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夫。这还好,要换到努尔哈赤他爹塔克世这辈,就更乱了,因为阿台既是他的侄女婿,又是他的小舅子。乱是乱了点儿,考虑到当时女真族的生存状态,反正都是亲戚,也算将就了。你应该能理解努尔哈赤有多悲痛了,在李成梁的屠刀之下,他失去了祖父觉昌安、外祖父王杲、父亲塔克世、堂姐××(对不起,没查到)以及舅舅阿台(兼堂姐夫)。悲痛的努尔哈赤找到了明朝的官员,愤怒地质问道:“我的祖父、父亲何故被害,给我一个说法!”明朝的官员倒还比较客气,给了个说法:“对不住,我们不是故意的,误会!”很明显,这个说法不太有说服力,所以明朝官员还准备了一份礼物,以安抚努尔哈赤受伤的心灵。这份礼物是三十份敕书、三十匹马、一份都督的任免状。马和任免状大家都知道,我解释一下这敕书是个什么玩意儿。所谓敕书,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贸易许可证。当时的女真部落,住在深山老林,除了狗熊,啥都缺,过日子是过不下去了,要动粗,抢劫的经验又比不上蒙古。明朝不愿开放互市,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了这个折中的方式,一道敕书,就能做一笔生意。三十份敕书,就是三十笔生意。明朝的意思很明白,人死了,给点儿补偿费,你走人吧。客观地讲,这笔补偿费实在有点儿低,似乎无法平息努尔哈赤的愤怒。然而,他接受了。他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然后,他召集了族人,杀死了一头牛,举行了祭天仪式,拿出了祖上流传下来的十三副铠甲,宣布起兵。收了赔偿金再起兵,和收了钱不办事,似乎是异曲同工。但无论如何,努尔哈赤向着自己的未来迈出了第一步。这一年,他二十五岁。按照许多史料书籍的说法,下面将是努尔哈赤同志的光荣创业史:先起兵杀死尼堪外兰,然后统一建州女真,打败海西女真最强的叶赫部落,至万历四十六年(1618),统一女真。最后是基本类同的几句评价:非常光辉、非常励志、非常艰苦等。本人同意以上评语,却也要加上四个字:非常诡异。

◆ 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努尔哈赤和李成梁家族,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当你知道了这一点,再回头审视此前的几条记录,你就会发现,这个流传久远的故事的第二版本,以及隐藏其后的真正秘密。万历十一年(1583)二月,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被误杀,努尔哈赤接受委任,管理部落。万历十一年十二月,努尔哈赤部的死敌,海西女真中最强大的叶赫部贝勒清佳努被讨伐,所部两千余人全部被杀,势力大减。此后不久,努尔哈赤率兵攻打尼堪外兰。尼堪外兰自认有功,投奔李成梁,李成梁把他交给了努尔哈赤。万历十五年(1587),海西女真哈达部孟格部禄联合叶赫部,被李成梁发现,随即攻打,斩杀五百余人。万历十六年(1588),叶赫部再度强大,李成梁再次出击,杀死清佳努的儿子那林脖罗,斩杀六百余人,叶赫部实力大损,只得休养生息。万历二十一年(1593),努尔哈赤终于统一建州女真,成为了女真最强大的部落。万历二十一年九月,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努尔哈赤,海西女真叶赫部联合哈达部、蒙古科尔沁部等九大部落,组成联军,攻击努尔哈赤,失败,被杀四千余人,史称“古勒山之战”。战后,努尔哈赤将叶赫部首领分尸,一半留存,一半交给叶赫部。自此,叶赫部与爱新觉罗部不共戴天。据说其部落首领于战败之时,曾放言如下:“我叶赫部若只剩一女子,亦将倾覆之!”叶赫部居住于那拉河畔,故又称叶赫那拉。这是几条似乎毫无关联的历史记载,其中某些之前还曾提过,但请你联系上下文再看一遍,因为秘密就隐藏其中。如果你依然不得要领,那么我会给你一个提示——李成梁的习惯。所谓习惯,是指一个人多年来不会轻易改变的行为方式。比如李成梁,他的习惯,是谁露头就打谁,谁强大就灭谁,蒙古如此,叶赫部如此,哈达部也如此。然而这个习惯,在努尔哈赤的身上,失效了。整整十年,努尔哈赤从一个弱小部落逐渐强大,统一了建州女真。对如此庞然大物,李成梁却视而不见,而海西女真四分五裂,叶赫哈达部只是刚刚冒泡,就被他一顿猛打,压制下去。

第291章 不起眼的敌人(3)

◆ 这种举动,我认为可以用一个术语来形容——选择性失明。更有意思的是,偶然之间,我还发现了一条这样的史料:万历二十年(1592)朝鲜战争爆发,李如松奉命出征。此时,一个人自动请缨,要求入朝作战,保家卫国,支援李如松。当然了,这位仁兄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努尔哈赤。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他们,是一伙的。一切都从万历十一年(1583)的那场误会开始,劝降、误解、误杀,但接下来,真相被掩盖了。等待着努尔哈赤的,并不是陌生、冷漠、孤独,而是交情、歉疚、庇护以及无私的帮助。打击潜在的对手,给予发展的空间,得到的回应是,服从。李成梁庇护努尔哈赤,和局势无关。只因为他认定,这是一个听话的亲信。努尔哈赤主动请战,和明朝无关。只因为他认定,李氏家族是他的盟友。而当若干年后尘埃落定,重整史料时,他们就会发现,一个得到敌人扶持、帮助的首领,是不太体面的。所以掩盖和创造就开始了,所以几百年后,历史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李成梁做了件不公道的事情,他扶植了努尔哈赤,培养了明朝的敌人。但公道地讲,他并不是故意的,更不是所谓的汉奸。因为在他看来,所谓努尔哈赤,不过是一只柔弱的猫,给它吃穿,让它成长,最后成为一只温顺、听话的猫。这只猫逐渐长大了,它的身躯变得强壮,叫声变得凄厉,脚掌长出了利爪,最后它亮出了獠牙。至此,我们终于知道,它不是猫,而是老虎,它不是宠物,而是野兽。李成梁的观察能力,那真不是普通的差。万历十九年(1591),李成梁退休,在此之前,他已打垮了蒙古、叶赫、哈达以及所有强大的部落,除了努尔哈赤。非但不打,还除掉了努尔哈赤的对手,李成梁实在是个很够意思的人。十年后,李成梁再次上任,此时的努尔哈赤已经统一了建州女真,极其强大。但在李成梁看来,努尔哈赤似乎还是那只温顺的猫,于是,他作出了一个错误的抉择——放弃六堡。六堡,是明代在辽东一带的军事基地,是遏制女真的重要堡垒,也是辽东重镇抚顺、清河的唯一屏障。若丢失此处,女真军队将纵横辽东,不可阻挡。而此时的六堡,没有大兵压境,没有粮食饥荒,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不需要、不能放弃的。然而,李成梁放弃了。万历三十四年(1606),李成梁正式放弃六堡,并迁走了这里的十余万居民,将此地拱手让给了努尔哈赤。这是一个错误的抉择,也是一个无耻的抉择。李成梁将军不但丢失了战略重地,毁灭了十余万人的家园,还以此向朝廷报功,所谓“招抚边民十余万”,实在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努尔哈赤毫无代价地占领六堡,明朝的繁荣、富饶,以及虚弱全部暴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欲望,和欲望实现的可能。万历四十三年(1615),李成梁去世,年九十。不世之功臣,千秋之罪首。建功一世,祸患千秋,万死不足恕其罪!几个月后,万历四十四年(1616),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立政权,年号天命,史称后金,努尔哈赤称天命汗。

◆ 万历四十六年(1618)正月,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发出了战争的宣告:“今岁,必征大明国!”

◆ 万历四十六年(1618)四月,努尔哈赤将他的马刀指向了第一个目标——抚顺。

◆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五日,努尔哈赤抵达抚顺近郊。但他并没有发动进攻,却派人向城里散布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的内容是,明天,女真部落三千人,将携带大量财物来抚顺交易。抚顺守将欣然应允,承诺打开城门,迎接商队的到来。第二天(十六日)早晨,商队来了,抚顺打开了城门,百姓商贩走出城外,准备交易。然后,满脸笑容的女真商队拿出了他们携带的唯一交易品——屠刀。贸易随即变成了抢掠,商队变成了军队,很明显,女真人做无本生意的积极性要高得多。努尔哈赤的军队再无须隐藏,精锐的八旗骑兵,在“商队”的帮助下,向抚顺城发动了进攻。守城明军反应很快,开始组织抵抗,然而没过多久,抵抗就停止了,城内一片平静。对于这个不同寻常的变化,努尔哈赤并不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很快,他就见到了计划中的那颗关键棋子——李永芳。李永芳,是抚顺城的守将之一,简单介绍一下——是个叛徒。他出卖抚顺城,所换来的,是副将的职称,和努尔哈赤的一个孙女。抚顺失陷了,努尔哈赤抢到了所有能够抢到的财物、人口,明朝遭受了重大损失。明军自然不肯甘休,总兵张承胤率军追击努尔哈赤,却遭遇皇太极的伏兵,阵亡,全军覆没。抚顺战役,努尔哈赤掠夺了三十多万人口、牛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财富,但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 万历四十六年七月,他再次出击,这次,他的目标是清河。清河,就是今天的辽宁本溪,此地是通往辽阳、沈阳的必经之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而清河的失陷过程也再次证明,努尔哈赤,实在是个狡猾狡猾的家伙。七月初,他率军出征,却不打清河,反而跑到相反方向去闹腾。对外宣称是去打叶赫部,然后调转方向,攻击清河。到了清河,也不开打,又是老把戏,先派奸细,打扮成商贩进了城,然后发动进攻,里应外合。清河人少势孤,守军一万余人全军覆没。之后的事情比较雷同,城内的十几万人口被努尔哈赤全数打包带走。有钱、有奴隶、有粮食,空白填补了,粮食保证了,矛盾缓和了。但他留下的,是一片彻底的白地,是无数被抢走口粮而饿死的平民,是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剧,痛苦、无助。无论什么角度、什么立场、什么观点、什么利益、什么目的、什么动机、什么想法、什么情感、什么理念,都应该承认一点,至少一点:这是抢掠,是自私、无情、带给无数人痛苦的抢掠。征服的荣光背后,是无数的悲泣与哀嚎

第292章 萨尔浒(1)

◆ 在出征之前,杨镐将自己的出征时间、出征地点、进攻方向写成一封信,并托人送了出去,还反复叮嘱,必定要保证送到。收信人的名字,叫努尔哈赤。对于他的这一举动,许多后人都难以理解,还有人认为,他有汉奸的嫌疑。但我认为,以杨镐的智商,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奇怪的。在杨镐看来,自己手中有十二万大军,努尔哈赤下属的全部兵力,也只有六万,手下的杜松、刘綎,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要对付山沟里的这帮游击队,毫无问题。基于这种认识,杨镐认为,作为天朝大军,写这封信,是很有必要的。在成功干掉一头牛,以及写信示威之后,四路大军正式出征,史称“萨尔浒之战”,就此拉开序幕。但在序幕拉开之前,战役的结局,实际上已经注定。因为几百年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个基本的问题:单凭这支明军,是无法消灭努尔哈赤的。努尔哈赤的军队,虽然只有六万人,却身经百战,极其精锐,且以骑兵为主。明军就不同了,十二万人,来自五湖四海,那真叫一个东拼西凑,除杜松、刘綎部外,战斗力相当不靠谱。以指挥水平而论,就更没法说了。要知道,这位努尔哈赤先生并不是山寨的土匪,当年跟着李成梁混饭吃,那是见过大世面的,加上这位仁兄天赋异禀,极具军事才能。如果李如松还活着,估计还有一拼,以杜松、刘綎的能力,是顶不住的。实力,这就是失败的真相。杨镐的错误,并不是他干了什么,而是他什么也没干。其实从他接手的那天起,失败就已注定,因为以当时明军的实力,要打赢是不容易的,加上他老人家,那就变成是不可能的。可惜这位大爷对此毫无意识,还把军队分成了四部。在这四支部队中,他把最精锐的六万余人交给了杜松,由其担任先锋。其余三部各两万人,围攻努尔哈赤。这个想法,在理论上是很合理的,但在实践中,是很荒谬的。按照杨镐的想法,仗是这么打的:努尔哈赤要待在赫图阿拉,不许随便乱动,等到明朝四路大军压境,光荣会师,战场上十二万对六万(最好分配成两个对一个),也不要骑马,只能步战,然后决一死战,得胜回朝。有这种脑子的人,只配去撞墙。要知道,努尔哈赤先生的日常工作是游击队长,抢了就分,打了就跑,也从来不修碉堡炮楼、严防死守。这就意味着,如果努尔哈赤集中兵力,杜松将不具备任何优势,再加上杜将军的脑筋向来缺根弦,和努尔哈赤这种老狐狸演对手戏,必败无疑。而当努尔哈赤听到明军四路进军的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话:“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我仿佛看见,一出悲剧正上演,剧中没有喜悦。

第293章 萨尔浒(2)

◆ 萨尔浒大战就此结束,此战明军大败,死伤将领共计三百一十余人,士兵死伤四万五千八百七十余人,财物损失不计其数。消息传回京城,万历震怒了。

◆ 杨镐实在是扛不住了。不久后,他被逮捕,投入诏狱,经审讯判处死刑,数年后被斩首。责任追究完了,但就在追究责任的时候,努尔哈赤也没歇着,还乘势攻下了全国比较大的城市——铁岭。至此,辽东北部全部被努尔哈赤占领,明朝在辽东的根据地,只剩下了沈阳和辽阳。看上去,局势十分危急,但事实上,是万分危急。

熊廷弼

◆ 熊廷弼,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熊廷弼,字飞白,江夏(今湖北武汉)人,自小聪明好学,乡试考中第一,三十岁就成为进士,当上了御史。可此人脾气太坏,坏到见谁和谁过不去,坏到当了二十年的御史都没升官。他还有个嗜好——骂人,且骂得很难听,后来连他都察院的同事都受不了,压根儿不答理他,基本算是人见人厌。但如果没有这个人见人厌的家伙,相信明朝差不多就可以收摊,下场休息去了。万历四十七年(1619),萨尔浒大战后,在一片混乱之中,新任经略熊廷弼带着几个随从,进入了辽东。他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开原还没有失陷,但当他到达辽东的时候,连铁岭都丢掉了。等他到达辽阳的时候,才发现,明朝仅存的沈阳和辽阳,已几乎是一座空城。他命令下属前往沈阳,稳定局势,叫来一个,竟然吓得直哭,打死都不敢去;再换一个,刚刚走出城,就跑回来了,说打死也不敢再走。于是熊廷弼说:“我自己去。”他从辽阳出发,一路走一路看,遇到逃跑的百姓,就劝他们回去,遇到逃跑的士兵,就收编他们,遇到逃跑的将领,就抓起来。就这样,到沈阳的时候,他已经集结了上万平民、数千名士兵,还有王捷、王文鼎等几位逃将。安置了平民,整顿了士兵,就让人把逃将拉出去,杀头。逃将求饶,说我们逃出来已经不容易了,何必要杀我们。熊廷弼说:如果不杀你们,怎么对得起那些没有逃跑的人?然后,他去见了李如桢。李如桢是铁岭的守将,但后金军队进攻的时候,他却一直待在沈阳。不但一直待在沈阳,铁岭被敌军攻击的时候,他连救兵都不派,坐视铁岭失守,让人十分费解,不知是反应迟钝,还是另有密谋。熊廷弼倒不打算研究这个问题,他只是找来这位仁兄,告诉他:你给我滚。李如桢当时还是总兵,不是说免就能免的,可熊廷弼实在太过凶恶,李总兵当即就滚了,回去后又挨了熊廷弼的弹劾,最后被关入监狱,判处死刑(后改充军)。至此,一代名将李成梁的光荣世家彻底完结,除李如松外,都没啥好下场,连老家铁岭都被当年手下的小喽啰努尔哈赤占据,可谓是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在当年的史料记载中,李成梁的事迹可谓数不胜数,和他同时期的戚继光,几乎完全被他的光芒所掩盖。但几百年后,戚继光依然光耀史册,万人景仰,而李成梁,却几乎已不为人知。我知道,历史只会夸耀那些值得夸耀的人。

◆ 在很多的史书中,万历中后期的历史基本上是这个样子:皇帝老休息,朝政无人管,大臣无事干。前两条或许是正确的,但第三条是绝对不正确的。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是无比激烈的斗争。而斗争的主角,是东林党。在许多人的印象中,东林党是道德与正义的象征,一群胸怀理想的知识分子,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怀揣着抱负,参与政治,并曾一度掌控政权,却因为被邪恶的势力坑害,最终失败。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客观的说法。但是,很多人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一群只会读书的书呆子、知识分子,是如何掌控政权的呢?正义和道德是值得景仰的,值得膜拜的,值得三拜九叩的。但是,正义和道德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服穿,更不可能掌控朝廷。因为掌控朝廷的唯一方式,就是斗争。

第294章 东林党的实力(1)

◆ 东林,是书院,但不仅仅是书院;是道德,但不仅仅是道德。它是一个有实力、有能力、有影响力、有斗争意识的政治组织。事实上,它的能量远远超出你的想象。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发现,那段看似平淡无奇的历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争斗的方式,是京察。

◆ 萨尔浒之战前,朝廷斗争情况大致如此。这场斗争的知名度相当小,但在历史上的地位相当重要,对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于努尔哈赤+皇太极+李自成+张献忠。

万历不行了

◆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万历不行了。高拱、张居正、申时行、李成梁、东林党、朝鲜、倭寇、三大征、萨尔浒、资本主义萌芽、不上朝、太子、贵妃、争国本、打闷棍。我只能说,他这辈子应该比较忙。关于这位兄弟的评论,我想了很久,很久,却是很久,很久,也想不出来。你说他没干过好事吧,之前二十多年,似乎干得也不错。你说他软弱吧,他还搞了三大征,把日本鬼子赶回了老家。你说他不理朝政吧,这几十年来哪件大事他不知道?一个被张居正压迫过的人,一个勤于政务的人,一个被儿子的问题纠缠了几十年的人,一个许多年不见大臣、不上班的人,一个终生未出京城,生于深宫、死于深宫的人。一个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人,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人。于是,我最终懂得了这个人。一个热血沸腾的青年,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经历残酷的斗争,无休止的吵闹,无数无效的抗争,无数无奈的妥协后,最终理解了这个世界,理解了现实的真正意义,并最终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牺牲品。大致如此吧。明神宗朱翊钧,万历四十八年逝世,年五十八岁。

Date: 2024-10-28 Mon 0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