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魏忠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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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太监中的极品,宦官制度的终极产物,让刘瑾、王振等先辈汗颜的后来者,比万岁只差一千岁的杰出坏人、恶棍、流氓地痞的综合体——魏忠贤。
◆ 魏忠贤,北直隶(今河北)肃宁县人,曾用名李进忠。对于魏公公的出身,历史上一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他的父母都是贫苦农民,另一种说,他的父母都是街头玩杂耍的。说法是不同的,结果是一样的,因为无论农民或杂耍,都是穷人。家里穷,自然就没钱给他读书,不读书,自然就不识字,也没法考取功名,升官发财。小孩不上学,父母又不管,只能整天在街上闲逛。就这样,少年魏忠贤成为了失学儿童、文盲、社会无业游荡人员。但这样的悲惨遭遇,丝毫没有影响魏忠贤的心情,因为他压根儿不觉得自己很惨。多年前,我曾研习过社会学,并从中发现了这样一条原理:社会垃圾(俗称混混)是从来不会自卑的。虽然在别人眼中,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人渣、败类、计划生育的败笔,但在他们自己看来,能成为一个混混,是极其光荣且值得骄傲的。因为他们从不认为自己在混,对于这些人而言,打架、斗殴、闹事,都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抢小孩的棒棒糖和完成一座建筑工程,都是人生意义的自我实现,没有任何区别。做了一件坏事,却绝不会后悔愧疚,并为之感到无比光荣与自豪的人,才是一个合格的坏人,一个纯粹的坏人,一个坏得掉渣的坏人。魏忠贤,就是这样一个坏人。根据史料记载,少年魏忠贤应该是个非常开朗的人,虽然他没钱上学,没法读书,没有工作,却从不唉声叹气,相当乐观。面对一没钱、二没前途的不利局面,魏忠贤不等不靠,毅然走上社会,大玩特玩,并在实际生活中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性格(市井一无赖尔)。他虽然是个文盲,却能言善辩(目不识丁,言辞犀利),没读过书,却无师自通(性多狡诈),更为难得的是,他虽然身无分文,却胸怀万贯,具体表现为明明吃饭的钱都没有,还敢跑去赌博(家无分文而一掷百万),赌输后没钱给,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依然无怨无悔,下次再来。混到这个份儿上,可算是登峰造极了。然而,混混魏忠贤,也是有家庭的,至少曾经有过。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就给他娶了老婆,后来还生了个女儿,一家人过得还不错。但为了快乐的混混生活,魏忠贤坚定地抛弃了家庭,在他尚未成为太监之前,四处寻花问柳,城中的大小妓院,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家里仅有的一点儿钱财,也被他用光用尽。被债主逼上门的魏忠贤,终于翻然悔悟,经过仔细反省,他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还有个女儿。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卖掉了自己的女儿,以极其坚定的决心和勇气,还清赌债。 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也就不是人了。魏忠贤的老婆受不了,离家出走改嫁了,应该说,这个决定很正确,因为按当时的情形看,下一个被卖的,很可能是她。
◆ 原本只有家,现在连家都没了,卖无可卖的魏忠贤再次陷入了困境。被债主逼上门的魏忠贤,再次翻然悔悟,经过再次反省,他再次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事实上,还多了件东西。只要丢掉这件东西,就能找一份好工作——太监。这并非魏忠贤的个人想法,事实上在当地,这是许多人的共识。魏忠贤所在的直隶省河间府,一向盛产太监。由于此地距离京城很近,且比较穷,从来都是宫中太监的主要产地,并形成了固定产业,也算是当地创收的一种主要方式。混混都混不下去,人生失败到这个程度,必须豁出去了。经过短期的激烈思想斗争,魏忠贤树立了当太监的远大理想,然而,当他决心在太监的大道上奋勇前进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要当一名太监,是很难的。一直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做太监,是迫于无奈,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我要严肃地告诉你,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太监,是一份工作,极其热门的工作,而想成为一名太监,是很难的。事实上,太监这个职业之所以出现,只是因为一个极其简单的原因——宫里只有女人。由于老婆太多,忙不过来,为保证皇帝陛下不戴绿帽子(这是很有可能的),宫里不能进男人。可问题是,宫里太大,上千人吃喝拉撒,重活累活得有人干,女的干不了,男的不能进,只好不男不女了。换句话说,太监其实就是进城干活的劳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工作地点是皇宫。既然是劳工,就有用工指标,毕竟太监也有个新陈代谢,老太监死了,新太监才能进。也就是说,每年录取太监的比例相当低。有多低呢?我统计了一下,大致是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而且哪年招还说不准,今年要是不缺人,就不招。对于有志于踏入这一热门行业,成为合格太监的众多有志青年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残酷的事实。因为这意味着,在一百个符合条件(割了)的人中,只有十到十五人,能够成为光荣的太监。事实上,自明代中期,每年都有上千名符合条件(割过了),却没法入宫的太监(候选)在京城等着。要知道,万一切了,又当不了太监,那就惨了,虽说太监很吃香,但归根结底,吃香的只是太监的工资收入,不是太监本人。对于这类“割了”的人,人民群众是相当鄙视的。所以众多未能成功入选的太监候选人,既不能入宫,也不能回家,只能在京城混,后来混得人越来越多,严重影响了京城社会治安的稳定。为此,明朝政府曾颁布法令:未经允许,不得擅自阉割。
◆ 太监之所以如此热门,除了能够找工作、混饭吃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权力。
◆ 公正地讲,明代是一个公正的朝代。任何一个平凡的人,哪怕是八辈贫农,全家只有一条裤子,只要出个能读书的,就能当官,就能进入朝廷,最终掌控无数人的命运。唯一的问题在于,这条道路虽然公正,却不平坦。因为平凡的人是很多的,且大都不安分,要想金榜题名,考中进士,走着上去是不行的,一般都得踩着上去——踩着那些被你淘汰的人。明朝的进士,三年考一次,每次录取名额平均一百多人,也就是说,平均每年能进入朝廷,看见皇帝大人尊容的,只有三四十人。而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只是那张白纸和几道考试的题目。同一张纸,同一道题目,同一个地方。不同的人,不同的脑袋,不同的手。能否出人头地,只能靠你自己,靠你那非凡的智力、领悟力,以及你那必定能够超越常人、必定与众不同的信念。所以我一直认为,科举制度,是一种杰出的、科学的人才选拔制度,它杜绝了自东汉以来腐败不堪的门阀制度,最大地保证了人才的选拔,虽然它并不完美,却亦无法取代。当然,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因为当你考上了进士,脱离了科举体系,就会发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全新的体系——文官体系。在那个体系中,你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员,还要熬资历、干工作、斗智斗勇,经过几十年的磨砺之后,你才能成为精英中的精英,并具备足够的智商和经验,领导这个伟大的国度继续前进。这就是于谦、李贤、徐阶、张居正、申时行等人的成功之道,也是必经之道。虽然他们都具有优异的天赋、坚忍的性格、坎坷的经历,但要想名留千古,这是无法逃避的代价。在那条通往最高宝座的道路上,只有最优秀、最聪明、最有天分的人,才能到达终点。
太监之路
◆ 在通往终点的方向,有一条捷径,这条捷径,就是太监之路。太监不需要饱读诗书,不需要层层培训,不需要处理政务,不需要苦苦挣扎,他们能够跨过所有文官体系的痛苦经历,直接获取成功,只需要讨好一个人——皇帝。皇帝就是老板,就是CEO,就是一言九鼎,总而言之,是说了就算的人物。而太监,就在皇帝的身边,所以只要哄好皇帝,太监就能得到权力以及他想得到的一切。这就是有明一代,无数的人自愿成为太监的全部原因。
魏忠贤是自宫的
◆ 自宫不仅需要勇气,没准儿还真得要点儿功夫。阉割的技术,很多人不知道,其实阉割是个技术工作。想一想就明白了,从人身上割点儿东西下来,还是重要部位,稍有不慎,命就没了。很多年以来,干这行的都是家族产业,代代相传,以割人为业,其中水平最高的,还能承包官方业务,获得官方认证。一般这种档次的,不但技术高,能达到庖丁解人的地步,快速切除,还有配套医治伤口,消毒处理,很有服务意识。
◆ 人家服务好,收费也高,割一个得四五两银子,我估算了一下,合人民币大概是三四千块。
◆ 这可就为难魏公公了,身上要有这么多钱,早拿去赌博翻本,哪犯得着干这个?割还是不割,这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没钱。但现实摆在眼前,不找工作是不行了,于是魏公公心一横——自己动手,前程无忧。果不其然,业余的赶不上专业的,手术的后遗症十分严重,出血不止,幸亏好心人路过,帮他止了血。成功自宫后,魏忠贤决定去报名,可刚到报名处,问清楚录取条件,当时就晕了。
第309章 毁灭之路(2)
◆ 事情是这样的,宫里招太监,是有年龄要求的,因为小孩进宫好管,也好教,可是魏忠贤同志自己扳指头一算,今年芳龄已近二十。这可要了命了,年龄是硬指标,跟你一起入宫的,都是几岁的孩子,哪个太监师傅愿意带你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纯粹浪费粮食。魏忠贤急了,可急也没用,招聘规定是公开的,你不去问,还能怪谁?可事到如今,割也割了,又没法找回来,想再当混混,没指望了,要知道,混混虽然很混,却也瞧不起人妖。宫进不去,家回不去,魏公公就此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具体情况他本人不说,所以我也没法同情一下,但据说是过得很惨,到后来,只能以讨饭为生,偶尔也打打杂工。
◆ 万历十六年(1588),穷困至极的魏忠贤来到了一户人家的府上,在这里,他找到了一份佣人的工作。他的命运在这里改变。一般说来,寻常人家找佣人,是不会找阉人的,魏忠贤之所以成功应聘,是因为这户人家的主人,也是个阉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孙暹,是宫中的太监,准确地说是太监首领,他的职务,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这个职务,是帮助皇帝批改奏章的,前面说过很多次,就不多说了。魏忠贤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他起早贪黑,日干夜干,终于有一天,孙暹找他谈话,说看在他比较老实的份儿上,愿意保举他进宫。万历十七年(1589),在经历了无数波折之后,魏忠贤终于圆了他的梦,进宫当了一名太监。不好意思,纠正一下,是火者。实际上,包括魏忠贤在内的所有新阉人,在刚入宫的时候,只是宦官,并不是太监,某些人甚至一辈子也不是太监。因为太监,是很难当上的。宫里,能被称为“太监”的,都是宦官的最高领导。太监以下,是少监,少监以下,是监丞,监丞以下,还有长随、当差。当差以下,就是火者了。那么魏火者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呢?大致包括以下几项:扫地、打水、洗马桶、开大门等。
◆ 很明显,这不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而且进宫这年,魏忠贤已经二十一岁了,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魏忠贤很不受人待见。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魏忠贤没有任何成就,也没有任何名头,因为他的年龄比同期入宫的太监大,经常被人呼来喝去,人送外号“魏傻子”。但这一切,全都是假象。据调查(本人调查),最装牛的傻人,与人接触时,一般不会被识破。而最装傻的牛人,在与人接触时,一辈子都不会被识破。魏忠贤就是后者的杰出代表。许多人评价魏忠贤时,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大明江山、太祖皇帝,怎么就被这么个文盲、傻子给废掉了。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才是傻子。能在明朝当官,且进入权力核心的这拨人,基本都是高智商的,加上在官场沉浮,混了那么多年,生人一来,打量几眼,就能把这人摸得差不多,在他们面前耍花招,那就是自取其辱。而在他们的眼中,魏忠贤是一个标准的老实人。年纪大,傻不拉叽的,每天都呵呵笑,长相忠厚老实,人家让他干啥就干啥,欺负他,占他便宜,他都毫不在意,所以从明代直到今天,很多人认定,这人就是个傻子,能混成后来那样,全凭运气。这充分说明,魏公公实在是威力无穷,在忽悠了明代的无数老狐狸后,还继续忽悠着现代群众。在我看来,魏忠贤固然是个文盲,却是一个有天赋的文盲,他的这种天赋,叫做伪装。一般人在骗人的时候,都知道自己在骗人,而据史料分析, 魏公公骗人时,不知道自己在骗人,他骗人的态度,是极其真诚的。
◆ 被命运挑选的人,注定是不会漏网的,在经过无数极为复杂的人事更替,误打误撞后,魏忠贤竟然摇身一变,又成了李选侍的太监。正是在这个女人的手下,魏忠贤第一次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这位入宫三十年,已五十多岁的老太监突然焕发了青春,他不等不靠,主动接近李选侍,拍马擦鞋,无所不用其极,最终成为了李选侍的心腹太监。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掌握帝国未来继承人(朱由校),且和他一样精明、自私、无耻的女人,将大有作为。万历四十八年(1620),魏忠贤的机会到了。这一年七月,明神宗死了,明光宗即位,李选侍成了候选皇后,朱由校也成了后备皇帝。可是好景不长,只过了一个月,明光宗又死了,李选侍成了寡妇。当李寡妇不知所措之时,魏忠贤及时站了出来,开导了李寡妇,告诉她,其实你无须失望,因为一个更大的机会,就在你的眼前:只要紧紧抓住年幼的朱由校,成为幕后的操纵者,你得到的,将不仅仅是皇后甚至太后的头衔,而是整个天下。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可惜绝非独创,朝廷里文官集团的老滑头们,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在东林党人的奋力拼杀下,朱由校又被抢了回去,李选侍就此彻底歇菜,魏忠贤虽然左蹦右跳,反应活跃,最终也没逃脱下岗的命运。
◆ 正是在这次斗争中, 魏忠贤认识了他宿命中的对手——杨涟。 杨涟,是一个让魏忠贤汗毛直竖的人物。两人第一次相遇,是在抢人的路上。杨涟抢走朱由校,魏忠贤去反抢,结果被骂了回来,哆嗦了半天。第二次相遇,是他奉命去威胁杨涟,结果被杨涟威胁了,杨大人还告诉他,再敢作对,就连你一块儿收拾。魏忠贤相当识趣,掉头就走。总而言之,在魏忠贤的眼中,杨涟是个不贪财、不好色、不怕事,几乎没有任何弱点,还特能折腾的人,而要对付这种人,李选侍是不够分量的,必须寻找一个新的主人。
客氏-客印月
◆ 许多人都知道,天启皇帝朱由校是很喜欢东林党的,也很够意思,继位一个月,就封了很多人,要官给官,要房子给房子。但许多人不知道,他第一个封的并不是东林党,继位后第十天,他就封了一个女人,封号“奉圣夫人”。这个女人姓客,原名客印月,史称“客氏”。
◆ 客,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姓氏,估计这辈子,你也遇不上一个姓客的,而这位客小姐,那就更特别了,可谓五百年难得一遇的极品。进宫之前,客印月是北直隶保定府村民侯二的老婆,相貌极其妖艳,且极其早熟,啥时候结婚没人知道,反正十八岁就生了儿子。她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因为就在同一年,宫里的王才人生出了朱由校。按照惯例,必须挑选合适的乳母去喂养朱由校,经过层层选拔,客印月战胜众多竞争对手,成功入宫。刚进宫时,客印月极为勤奋,随叫随到。两年后,她的丈夫不幸病逝,但客印月表现了充分的职业道德,依然兢兢业业完成工作,在宫里混得相当不错。但很快,宫里的人就发现,这是一个有问题的女人。有群众反映,客印月常缺勤出宫,行踪诡异,经常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后经调查,客印月有生活作风问题,时常借机外出幽会。作为宫中的乳母,如此行径,结论清晰,情节严重,却没有被处罚。有人议论,没人告发。因为这个看似普通的乳母,一点儿也不普通。按说乳母这份活,也就是个临时工,孩子长大了就得走人,该干吗干吗去。可是客小姐是个例外,朱由校断奶,她没走,朱由校长大了,她也没走,朱由校十六岁,当了皇帝,她还没走。根据明朝规定,皇子长到六岁,乳母必须出宫,但客印月偏偏不走,硬是多混了十多年,也没人管,因为皇帝不让她走。不但不让走,还封了个“奉圣夫人”。这位夫人的架子还很大,在宫中可以乘坐轿子,还有专人负责接送。要知道,内阁大学士刘一璟,二品大员,都六十多了,在朝廷混了一辈子,进出皇宫也得步行。
第310章 毁灭之路(3)
◆ 非但如此,逢年过节,皇帝还要亲自前往祝贺,请她吃饭。夏天,给她搭棚子、送冰块。冬天给她挖炕、烧炭取暖。宫里给她分了房子,宫外也有房子,还是黄金地段,就在今天北京的正义路上,步行至天安门,只需十分钟,极具升值潜力。她家还有几百个仆人伺候,皇宫随意出入,想住哪里就住哪里,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所谓客小姐,说破天也就是个保姆,如此得势嚣张,实在很不对劲儿。一年之后,这位保姆干出了一件更不对劲儿的事情。天启二年(1622),明熹宗朱由校结婚了。皇帝嘛,娶个老婆很正常,谁也没话说。可是客阿姨(三十五岁了)不高兴了,突然跳了出来,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用史籍《明季北略》的话说,是“客氏不悦”。皇帝结婚,保姆不悦,这是一个相当无厘头的举动。更无厘头的是,朱由校同志非但没有“不悦”,还亲自跑到保姆家,说了半天好话,并当即表示,今后我临幸的事情,就交给你负责了,你安排哪个妃子,我就上哪儿过夜,绝对服从指挥。这也太过分了,很多人都极其不满,说你一个保姆,老是赖在宫里,还敢插手后宫。某些胆大的大臣先后上疏,要求客氏出宫。这事说起来,确实不大光彩,皇帝大人迫于舆论压力,就只好同意了。但在客氏出宫当天,人刚出门,熹宗就立刻传谕内阁,说了这样一段话:今日出宫,午膳至晚未进,暮思至晚,痛心不已,着时进宫奉慰,外廷不得烦激。这段话的意思是客氏今天出宫,我中午饭到现在都没吃,整天都在想念她,非常痛心。还是让她回来安慰我吧,你们这些大臣不要再烦我了!傻子都知道了,这两个人之间,必定存在着一种十分特殊的关系。对此,后半生竭力揭批魏忠贤,猛挖其人性污点的刘若愚同志曾在他的著作中,说过这样一句话:“倏出倏入,人多讶之,道路流传,讹言不一,尚有非臣子之所忍言者。”这句话的意思是,经常进进出出,许多人都惊讶,也有很多谣言,那些谣言,做臣子的是不忍心提的。此言非同小可。所谓臣子不忍心提,那是瞎扯,不敢提倒是真的。朱由校的母亲王才人死得很早,他爹当了几十年太子,自己命都难保。这一代人的事都搞不定,哪有时间关心下一代,所以 朱由校基本算是客氏养大的。十几年朝夕相处,而且客氏又是“妖艳美貌,品行淫荡”,要有点儿什么瓜田李下、鸡鸣狗盗,似乎也说得通。 就年龄而言,客氏比朱由校大十八岁,按说不该引发猜想,可惜明代皇帝在这方面,是有前科的。比如成化年间的明宪宗同志,他的保姆万贵妃,就比他大十九岁,后来还名正言顺地搬被子住到一起。就年龄差距而言,客氏也技不如人,没能打破万保姆的纪录。如此看来,传点儿绯闻,实在正常。当然,这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猫腻,谁都不知道,知道也不能写,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对于这位保姆,是十分器重的。客氏就是这么个人物,皇帝捧,大臣让,就连当时的东厂提督太监和内阁大臣都要给她几分面子。
太监找老婆
◆ 对年过半百的魏忠贤而言,这个女人,是他成功的唯一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于是,他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要争取这个人。而争取这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她成为自己的老婆。你没有看错,我没有写错,事实就是如此。虽然魏忠贤是个太监,但他是可以找老婆的。作为古代宫廷的传统,太监找老婆,有着悠久的历史,事实上,还有专用名词——对食。对食,就是大家一起吃饭,但在宫里,你要跟人对食,人家还不一定肯。历代宫廷里,有很多宫女,平时不能出宫,且没啥事干,且不能嫁人,长夜漫漫寂寞难耐,闲着也是闲着,许多人就在宫中找对象。可是宫里除了皇帝外,又没男人,找来找去,长得像男人的,只有太监。没办法,就这么着吧。虽说太监不算男人,但毕竟不是女人,反正有名无实,大家一起过日子,说说话,也就凑合了。这种现象,即所谓对食。自明朝开国以来,就是后宫里的经典剧目,经常上演,一般皇帝也不怎么管,但要遇到凶恶型的,还是相当危险。比如明成祖朱棣,据说被他看见,当头就是一刀,眼睛都不眨。到明神宗这代,开始还管管,后来他都不上朝,自然就不管了。但魏忠贤要跟客氏“对食”,还有一个极大的障碍:客氏已经有对象了。其实对食,和谈恋爱也差不多,也有第三者插足,路边野花四处采,寻死觅活等俗套剧情。但这一次,情况有点儿特殊。因为客氏的那位对食,恰好就是魏朝。之前我说过了,魏朝是魏忠贤的老朋友,还帮他介绍过工作,关系相当好,所谓“朋友妻,不可欺”,实在是个问题。
◆ 但魏忠贤先生又一次用事实证明了他的无耻,面对朋友的老婆,二话不说,光膀子就上,毫无心理障碍。但人民群众都知道,要找对象,那是要条件的。客氏就不用说了,皇帝的乳母,宫里的红人,不到四十,“妖艳美貌,品行淫荡”,而魏朝是王安的下属,任职乾清宫管事太监,还管兵仗局,是太监里的成功人士,可谓门当户对。相比而言,魏忠贤就寒碜多了,就一管仓库的,靠山也倒了,要挖墙脚,希望相当渺茫。但魏忠贤没有妄自菲薄,因为他有一个魏朝没有的优点:胆儿大。作为曾经的赌徒,魏忠贤胆子相当大,相当敢赌,表现在客氏身上,就是敢花钱,明明没多少钱,还敢拼命花,不但拍客氏马屁,花言巧语,还经常给她送名贵时尚礼物,类似今天送法国化妆品、高级香水,相当有杀伤力。这还不算,他隔三差五请客氏吃饭,吃饭的档次是“六十肴一席,费至五百金”。翻译成白话就是,一桌六十个菜,要花五百两银子。五百两银子,大约是人民币四万多,就一顿饭,没落太监魏忠贤的消费水平大抵如此。 人穷不要紧,只要胆子大,这就是魏忠贤公公的人生准则。 其实这一招到今天,也还能用。比如你家不富裕,就六十万,但你要敢拿这六十万去买个戒指求婚,没准儿真能蒙个把人回来。外加魏太监不识字,看上去傻乎乎的,老实得不行,实在是宫中女性的不二选择。于是,在短短半年内,客氏就把老情人丢到脑后,接受了这位第三者。
宋起凤《稗说》
◆ 然而,在另外一本史籍中,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几年后,一个叫宋起凤的人跟随父亲到了京城,因为他家和宫里的太监关系不错,所以经常进宫转悠,在这里他看到很多,也听到了很多。几十年后,他把自己当年的见闻写成了一本书,取名“稗说”。所谓稗,就是野草,宋起凤先生的意思是,他的这本书,是野路子,您看了爱信不信,就当图个乐,他不在乎。但就史料价值而言,这本书是相当靠谱的,因为宋起凤不是东林党,不是阉党,不存在立场问题,加上他在宫里混的时间长,许多事是亲身经历的,没有必要胡说八道。这位公正的宋先生,在他的野草书里,告诉我们这样一句话:“ 魏虽腐余,势未尽,又挟房中术以媚,得客欢。 ”这句话,通俗点儿说就是,魏忠贤虽然割了,但没割干净。后半句儿童不宜,我不解释。按此说法,有这个优势,魏忠贤要抢魏朝的老婆,那简直是一定的。能说话,敢花钱,加上还有太监所不及的特长,魏忠贤顺利地打败了魏朝,成为了客氏的新对食。说穿了,对食就是谈恋爱,谈恋爱是讲规则的,你情我愿,谈崩了,女朋友没了,回头再找就是了。但魏朝比较惨,他找不到第二个女朋友。因为魏忠贤是个无赖,无赖从来不讲规则,他不但要抢魏朝的女朋友,还要他的命。天启元年(1621),在客氏的配合下,魏朝被免职发配,并在发配的路上被暗杀。
第311章 道统(1)
最毒妇人心
◆ 天启元年(1621),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因为犯了事,被罢免了。在当时,卢受虽然地位高,势力却不大,所以这事并不起眼。王安,正是栽在了这件并不起眼的事情上。前面讲过,在太监里面,最牛的是司礼太监,包括掌印太监一人,秉笔太监若干人。作为司礼监的最高领导,按照惯例,如职位空缺,应该由秉笔太监接任。在当时而言,就是由王安接任。必须说明,虽然王安始终是太监的实际领导,但他并不是掌印太监,具体原因无人知晓,可能是这位仁兄知道枪打出头鸟,所以死不出头,想找人去顶缸。但这次不同了,卢受出事后,最有资历的就剩下他了,只能自己干了。可是魏忠贤不想让他干,因为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要让王安坐上去,自己要出头,只能等下辈子了。但事实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饭,魏忠贤无计可施。王安也是这么想的,他打点好一切,并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惯例,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无非是我无才无能,干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贤能之类的话。接受任命后,再写这些,似乎比较虚伪,但这也是没办法,在我们这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让人看见的。几天之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回复:同意,换人。王安自幼入宫,从倒马桶干起,熬到了司礼监,一向是现实主义者,从不相信什么神话,但这次,他亲眼看见了神话。写这封奏疏,无非是跟皇帝客气客气,皇帝也客气客气,然后该干吗干吗,突然来这么一杠子,实在出人意料。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彻底赶出了朝廷。而那个他亲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无反应。魏忠贤,确实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苦思冥想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你要走,我批准,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但这个创意的先决条件是,皇帝必须批准,这是有难度的。因为皇帝大人虽说喜欢当木工,也没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过他的王公公,实在需要一个理由。魏忠贤帮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客氏。乳母、保姆,外加还可能有一腿,凭如此关系,要她去办掉王公公,应该够了。王安失去了官职,就此退出政治舞台,凄惨离去。此时他才明白,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尔虞我诈的权谋,扶植过两位皇帝的功勋,都抵不上一个保姆。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养老,却未能如愿。因为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斩草除根,这人就是魏忠贤。以前曾有个人问我,在整死岳飞的那几个人里,谁最坏。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秦桧。于是此人脸上带着欠揍的表情,微笑着对我说:不对,是秦桧他老婆。我想了一下,对他说:你是对的。我想起了当年读过的那段记载,秦桧想杀岳飞,却拿不定主意干不干,于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亲王氏告诉他,一定要干,必须要干,不干不行,于是他干了。魏忠贤的情况大致如此。这位仁兄虽不认朋友,倒还认领导,想来想去,对老婆客氏说,算了吧。然后,客氏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 移宫时,对外传递消息,说李选侍挟持太子的,是王安;东林党来抢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东林党串通,逼李选侍迁出乾清宫的,还是王安。此人非杀不可!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态度十分认真。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信乎。魏忠贤听从了老婆的指示,他决定杀掉王安。这事很难办,皇帝大人比魏忠贤厚道,他虽然不用王安,却绝不会下旨杀他。但在魏忠贤那里,就不难办了,因为接替王安,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是他的心腹王体乾,而他自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大权在握,想怎么折腾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在做木匠,也不大管事。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夜里突然就死掉了。后来报了个自然死亡,也就结了。至此,魏忠贤通过不懈的无耻和卑劣,终于掌握了东厂的控制权,成为了最大的特务。
◆ 战胜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这还不够,要想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统治者,必须面对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敌人——东林党。
◆ 自古以来,读书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叫文人,另一种叫书生。文人是“文人相轻”,具体特点为比较无耻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说坏,你行,他偏说不行,胆子还小,平时骂骂咧咧,遇上动真格的,又把头缩回去,实在是相当之扯淡。
◆ 而书生的主要特点,是“书生意气”,表现为二杆子加一根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认死理,平时不惹事,事来了不怕死,关键时刻敢于玩命,文弱书生变身钢铁战士,不用找电话亭,不用换衣服,眨眼就行。当年的读书人,还算比较靠谱,所以在东林党里,这两种人都有,后者占绝大多数。形象代言人就是杨涟,咬住就不撒手,相当头疼。
◆ 其实东林党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贤合作,不是因为魏忠贤是文盲,不是因为他是无赖,只是因为,他不是王安。没有办法,书生都是认死理的。虽然从本质和生理结构上讲,王安和魏忠贤实在没啥区别,都是太监,都是司礼监,都管公文。但东林党一向是做生不如做熟,对人不对事,像魏忠贤这种无赖出身、行为卑劣的社会垃圾,他们是极其鄙视的。应该说,这种思想是值得尊重、值得敬佩的,却是绝对错误的。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协。魏忠贤愤怒了,他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不仅是因为东林党拒绝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被鄙视了。这个世上的人分很多类,魏忠贤属于江湖类,这种人从小混社会,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儿可以不要,只有面子,是不能不要的。东林党的蔑视,给他那污浊不堪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翻然悔悟,毅然作出了一个决定:既然不给脸,那就撕破脸吧!但魏公公很快就发现,要想撕破脸,一点儿也不容易。因为他是文盲。解决魏朝、王安,只要手够狠,心够黑就行,但东林党不同,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至少也是个进士,擅长朝廷斗争,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项。在朝廷里干仗,动刀动枪是不行的,一般都是骂人打笔仗,技术含量相当之高,多用典故成语,保证把你祖宗骂绝也没一脏字,对于字都不识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干这活,实在有点儿勉为其难。为了适应新形势下的斗争,不至于被人骂死还哈哈大笑,魏公公决定找几个助手,俗称走狗。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两个走狗,分别是顾秉谦与魏广微。
◆ 顾秉谦 ,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坏人。此人翰林出身,学识过人,无耻也过人,无耻到魏忠贤没找他,他就自己送上门去了。当时他的职务是礼部尚书,都七十一了,按说再干几年就该退休,这孙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进一步,但大臣又瞧不上他,于是索性投了太监。改换门庭倒也无所谓,这人最无耻的地方在于,他干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为了升官,顾秉谦先生不顾自己七十高龄,带着儿子登门拜访魏忠贤,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希望认您做父亲,但又怕您觉得我年纪大,不愿意,索性让我的儿子给您做孙子吧!”顾秉谦,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贤,隆庆二年(1568)出生。顾秉谦比魏忠贤大十八岁。
◆ 魏广微 ,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可好可坏的人。魏广微的父亲,叫做魏允贞,魏允贞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做赵南星。万历年间,魏允贞曾当过侍郎,他和赵南星的关系很好,两人曾有八拜之交,用今天话说,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魏广微的仕途比较顺利,考中翰林,然后步步高升,天启年间,就当上了礼部侍郎。按说这个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个十分有上进心的人,为了实现跨越性发展,他找到了魏忠贤。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仅过两年,就给他提级别,从副部长升到部长,并让他进入内阁,当上了大学士。值得表扬的是,魏广微同志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去拜会父亲当年的老战友赵南星。但赵南星没有见他,让他滚蛋的同时,送给了他四个字:“见泉无子!”魏广微之父魏允贞,字见泉。这是一句相当狠毒的话,你说我爹没有儿子,那我算啥?魏广微十分气愤。气愤归气愤,他还是第二次上门,要求见赵南星。赵南星还是没见他。接下来,魏广微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又去了。魏先生不愧为名门之后,涵养很好,当年刘备请诸葛亮出山卖命,也就三次,魏广微不要赵大人卖命,吃顿饭聊聊天就好。但赵南星还是拒而不见。面对着紧闭的大门,魏广微怒不可遏,立誓,与赵南星势不两立。魏广微之所以愤怒,见不见面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赵南星坏了规矩。当时的赵南星,是吏部尚书,人事部部长,魏广微却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虽说两人都是部长,但魏广微是内阁成员,相当于副总理,按规矩,赵部长还得叫他领导。但魏大学士不计较,亲自登门,还三次,您都不见,实在有点儿太不像话了。就这样,这个可好可坏的人,在赵南星的无私帮助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坏人。除了这两人外,魏忠贤的党羽还有很多,如冯铨、施凤来、崔呈秀、许显纯等,后人统称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光这四拨人加起来,就已有三十个。这还是小儿科,魏公公的手下,还有二十孩儿、四十猴孙、五百义孙,作为一个太监,如此多子多孙,实在是有福气。我曾打算帮这帮太监子孙亮亮相,搞个简介,起码列个名,但看到“五百义孙”之类的字眼时,顿时失去了勇气。其实东林党在拉山头、搞团体等方面,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来,那就差得多了。因为东林党的入伙标准较高,且渠道有限,要么是同乡(乡党)、同事(同科进士),要么是座主(师生关系),除个别有特长者外(如汪文言),必须是高级知识分子(进士或翰林),还要身家清白,没有案底(贪污受贿)。而魏公公就开放得多了,他本来就是无赖、文盲,还兼职人贩子(卖掉女儿),要找个比他素质还低的人,那是比较难的。所以他收人的时候,非常注意团结。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富贵不思来由,阿猫阿狗无所谓,能干活就行。他手下这帮人也还相当知趣,纷纷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兽,反正不是人类。这帮妖魔鬼怪的构成很复杂,有太监、特务、六部官员、地方官、武将,涉及各个阶层、各个行业,百花齐放。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领域,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纯度极高的人渣。
第312章 道统(2)
◆ 前面提到的四位仁兄,即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 ,原本是一贪污犯,收了人家的钱,被检举丢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凤来 ,混迹朝廷十余年,毫无工作能力,唯一的长处是替人写碑文。 许显纯 ,武进士出身,锦衣卫首领,残忍至极,喜欢刑讯逼供,并有独特习惯:杀死犯人后,将其喉骨挑出,作为凭证,或作纪念。但相对而言,以上三位还不够份儿,要论王八蛋程度,还是 冯铨 先生技高一筹。这位仁兄全靠贪污起家,并主动承担陷害杨涟、左光斗等人的任务,唯恐坏事干得不够多,更让人称奇的是,后来这人还主动投降了清朝,成为了不知名的汉奸。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贪官、阉党、汉奸于一体,如此无廉耻,如此无人格,说他是禽兽,那真是侮辱了禽兽。
◆ 综上所述, 魏忠贤手下这帮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着这样一个特点:什么都干,就是不干好事;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曾是三党的成员,在彻底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躯体,加入阉党这个温馨的集体,成为毫无廉耻的禽兽之前,他们曾经也是人。多年以前,当他们刚踏入朝廷的时候,都曾品行端正满怀理想,立志以身许国,匡扶天下,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谨言慎行,并最终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伟人。但他们终究倒下了,在残酷的斗争、仕途的磨砺、党争的失败面前,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和尊严,并最终屈服,屈服于触手可及的钱财、权位和利益。
◆ 魏忠贤明白,坚持理想的东林党,是绝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继续好吃好喝地混下去,就必须解决这些人。现在,他准备摊牌了。但想挑事,总得有个由头,东林党这帮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么收黑钱,想找茬整顿他们,是有相当难度的。考虑再三之后,魏忠贤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 作为东林党的智囊,汪文言起着极其关键的作用,左推右挡来回忽悠,拥立了皇帝,搞垮了三党,人送外号“天下第一布衣”。但在魏忠贤看来,这位布衣有个弱点:他没有功名,不能做官,只能算是地下党。对这个人下手,既不会太显眼,又能打垮东林党的支柱,实在是一举两得。所以在王安死后,魏忠贤当即指使顺天府府丞绍辅忠,弹劾汪文言。要整汪文言,是比较容易的。这人本就是个老油条,除东林党外,跟三党也很熟,后来三党垮了,他跟阉党中的许多人关系也很铁,经常来回倒腾事儿,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底子实在太不干净。更重要的是,他的老东家王安倒了,靠山没了,自然好收拾。事实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弹就倒,监生的头衔没收,还被命令马上收拾包裹滚蛋。汪文言相当听话,也不闹,乖乖地走人了,可他还没走多远,京城里又来了人,从半道上把他请了回去——坐牢。赶走汪文言,是不够的,魏忠贤希望,能把这个神通广大又神秘莫测的人一棍子打死,于是他指使御史弹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弹进了牢房里。魏忠贤终于满意了,行动进行得极其顺利,汪文言已成为阶下囚,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下面……下面没有了。因为不久之后,汪文言就出狱了。此时的魏忠贤是东厂提督太监、掌控司礼监、党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个没有功名、没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并且魏公公很不喜欢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毕竟连汪文言的后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贤的手中。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狱。然而,他就是出狱了。他到底是怎么出狱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来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无反应。王安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而且这位仁兄出狱之后,名声更大。赵南星、左光斗、杨涟都亲自前来拜会慰问,上门的人络绎不绝,用以往革命电影里的一句话:坐牢还坐出好来了。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后,朝廷首辅叶向高主动找到了他,并任命他为内阁中书。所谓内阁中书,大致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主任,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汪文言先生连举人都没考过,竟然捞到这个位置,实在耸人听闻。而对这个严重违背常规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么话都不说。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战胜这个神通广大的人。于是,魏忠贤停止了行动,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须继续等。此后的三年里,悄无声息之中,他不断排挤东林党,安插自己的亲信,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党羽越来越庞大,实力越来越强,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因为他已看清,这个看似强大的东林党,实际上非常脆弱。吏部尚书赵南星不可怕,佥都御史左光斗不可怕,甚至首辅叶向高,也只是一个软弱的盟友。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个连举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却机智过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决东林党,必须除掉这个人,没有任何捷径。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魏忠贤不喜欢冒险,所以他选择等待。
◆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魏忠贤在内。天启四年(1624),吏科给事中阮大铖上疏,弹劾汪文言、左光斗互相勾结,祸乱朝政。热闹开始,阉党纷纷加入,趁机攻击东林党。左光斗也不甘示弱,参与论战,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职,连首辅叶向高也申请辞职,乱得不可开交。但讽刺的是,对于这件事,魏忠贤事先可能并不知道。这事之所以闹起来,无非是因为吏科都给事中退了,位置空出来,阮大铖想要进步,就开始四处活动、拉关系。偏偏东林党不吃这套,人事部长赵南星听说这事后,索性直接让他滚出朝廷,连给事中都不给干。阮大铖知道后,十分愤怒,决定告左光斗的黑状。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赵南星让他滚,关左光斗何事?原因在于,左光斗是阮大铖的老乡,当年阮大铖进京,就是左光斗抬举的。所以现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斗的麻烦。看起来,这个说法仍然比较乱,不过跟“因为生在荆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类的逻辑相比,这种想法还算正常。这位逻辑“还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说几句。后来他加入了阉党,跟着魏忠贤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着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大清,在清军营里,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无耻的一幕。作为投降的汉奸,他毫无羞耻之心,还经常和清军将领说话,白天说完,晚上接着说,说得人家受不了,对他说:您口才真好,可我们明天早起还要打仗,早点儿洗了睡吧。此后不久,他因急于抢功跑得太快,猝死于军中。
◆ 其实一直以来,魏公公虽和东林党势不两立,却只有公愤,并无私仇。但几乎就在阮大铖上疏的同一时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笔生意黄了,就黄在东林党的手上。这笔生意值四万两银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希望大家还记得这兄弟,自从回京后,他已经被关了两年多了,由于情节严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倾向性意见相当一致——杀。事到如今,只能开展自救了,熊廷弼开始积极活动,找人疏通关系,希望能送点儿钱,救回这条命。七转八转,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据说此人神通广大,手到擒来。汪文言答应了,开始活动,他七转八转,找到了一个能办事的人——魏忠贤。当然,鉴于魏忠贤同志对他极度痛恨,干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魏忠贤接到消息,欣然同意,并开出了价码——四万两,熊廷弼不死。汪文言非常高兴,立刻回复了熊廷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以及所需银子的数量(很可能不是四万两,毕竟中间人也要收费)。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费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这次,他一文钱也没拿到。因为熊廷弼拿不出四万两。拿不出钱,事情没法办,也就没了下文。但魏忠贤不知是手头紧,还是办事认真负责,发现这事没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转八转,终于发现那个托他办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过分了,实在过分了,魏忠贤感受到了出奇的愤怒:和我作对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托我办事,吃我的中介费!
第313章 道统(3)
众兽盈朝
◆ 天启四年(1624)五月,连东林党都不再怀疑自己注定失败的命运。因为魏公公实在太能拉人了。几年之间,所谓“众正盈朝”已然变成了“众兽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飞禽走兽已经遍布朝廷,王体乾掌控了司礼监,顾秉谦、魏广微进入内阁,许显纯、田尔耕控制锦衣卫。六部里,只有吏部部长赵南星还苦苦支撑,其余各部到处都是阉党,甚至管纪检监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为了阉党的天下。对于这一转变,大多数书上的解释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品质败坏,等等。其实原因很简单,就两个字:实在。魏忠贤能拉人,因为他实在。你要人家给你卖命,拿碗白饭对他说,此去路远,多吃一点儿,那是没有效果的,毕竟千里迢迢,不要脸面,没有廉耻来投个太监,不见点儿干货,心理很难平衡。在这一点上,魏公公表现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钱给钱,要官给官,真金实银,不打白条。相比而言,东林党的竞争力实在太差,什么都不给还难进,实在有点儿难度过高。如果有人让你选择如下两个选项:坚持操守,坚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无闻,家徒四壁,为国为民,辛劳一生。或是放弃原则,泯灭良心,少奋斗几十年,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好吃好喝,享乐一生。
◆ 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训话,他说,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世界上没有黑社会了。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变成了黑社会。这句话在魏忠贤那里,已不再是梦想。他不问出身、不问品格,将朝廷大权赋予所有和他一样卑劣无耻的人。而这些靠跪地磕头、自认孙子才掌握大权的人,自然没有什么造福人民的想法,受尽屈辱才得到的荣华富贵,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么对得起自己呢?在这种良好愿望的驱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陆续发生。比如某县有位富翁,闲来无事杀了个人,知县秉公执法,判了死刑。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阉党官员,希望能够拿钱买条命。很快他就得到了答复:一万两。这位财主同意了,此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杀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县,因为这位县太爷太过公正,实在让他不爽。还是阉党的同志们实在,收钱之后立马放人,并当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县干掉了。无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县,司法、正义,全加在一起,也就一万两。事实上,这个价码还偏高。搞到后来,除封官许愿外,魏忠贤还开发了新业务:卖官。有些史料还告诉我们,当时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买个知县,大致是两三千两;要买知府,五六千两也就够了。如此看来,那位草菅人命的财主,还真是不会算账,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钱买个知府,直接当那知县的上级,找个由头把他干掉,还能省五千两,亏了,真亏了。
大明最黑暗的时刻
◆ 自开朝以来,大明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为了获取权力和财富,所付出的尊严和代价,要从那些更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夺。蹂躏、欺凌、劫掠,不用顾忌,不用考虑,我们可以为所欲为!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阻止我们,没有人敢阻止我们!
◆ 在明代历史上,从来不缺重量级的坏人,比如刘瑾,比如严嵩,但刘瑾多少还读点儿书,知道做事要守规矩,至少有个底线,所以他明知李东阳和他作对,也没动手杀人。严嵩虽说杀了夏言,至少还善待自己的老婆。而魏忠贤,是一个文盲,逼走老婆,卖掉女儿,他没原则,没底线,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他绝了后,也空了前。
第314章 杨涟(1)
◆ 天启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写就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在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杨涟历数了魏忠贤的种种罪恶,从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杀害无辜,可谓世间万象,无所不包,且真实可信,字字见血。由此看来,魏忠贤确实是人才,短短几年里,跨行业、跨品种,坏事干得面面俱到,着实不易。这是杨涟的最后反击,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愤怒,因为连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时的朝廷,从内阁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贤的爪牙。按照常理,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会落入阉党之手,到时只能是废纸一张。杨涟虽然正直,却并非没有心眼,为了应对不利局面,他想出了两个办法。他写完这封奏疏后,并没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内阁,而是随身携带,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因为在这一天,皇帝大人将上朝议事,那时,杨涟将拿出这封奏疏,亲口揭露魏忠贤的罪恶。在清晨的薄雾中,杨涟怀揣着奏疏,前去上朝,此时除极个别人外,无人知道他的计划和他即将要做的事。然而,当他来到大殿前的时候,却得到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办公(免朝)。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杨涟明白,这场生死决战又延迟了一天。只能明天再来了。但就在他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杨涟走到了会极门,按照惯例,将这封奏疏交给了负责递文书的官员。在交出文书的那一刻,杨涟已然确定,不久之后,这份奏疏就会放在魏忠贤的文案上。之所以作此选择,是因为他别无选择。杨涟是一个做事认真谨慎的人,他知道,虽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难保不出个把叛徒,万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个把东厂特务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贤何时看到,会不会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第一个办法失败了,杨涟没能绕开魏忠贤,直接上疏。事实上,这封奏疏确实落到了魏忠贤的手中。魏忠贤知道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么告的,因为他不识字。所以,他找人读给他听。但当这位无恶不作、肆无忌惮的大太监听到一半时,便打断了朗读,不是歇斯底里的愤怒,而是面无人色的恐惧。魏忠贤害怕了,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权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据史料的记载,此时的魏公公面无人色,两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并且半天沉默不语。他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站在杨涟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哆哆嗦嗦的老太监了。现在他掌握了内阁,掌握了六部,甚至还掌握了特务,他一度以为,天下再无敌手。但当杨涟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明白,纵使这个人孤立无援、身无长物,他却依然畏惧这个人,深入骨髓地畏惧。极度的恐慌彻底搅乱了魏忠贤的神经,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这封奏疏传到皇帝的手中!
◆ 得知皇帝三天没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场滑稽游行的杨涟并不吃惊,事情的发展,早在他意料之中。因为当他的第一步计划失败,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时候,他就想好了第二个对策。虽然魏忠贤压住了杨涟的奏疏,但让他惊奇的是,这封文书竟然长了翅膀,没过几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没看过,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还有个把缺心眼的,把词编成了歌,四处去唱,搞得魏公公没脸出门。杨涟充分发挥了东林党的优良传统,不坐地等待上级批复,就以讲学传道为主要途径,把魏忠贤的恶劣事迹广泛传播,并在短短几天之内,达到了妇孺皆知的效果。
◆ 魏忠贤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太监,他手下的那帮人,无非是乌合之众。只要能够集中力量,击倒魏忠贤,就能将阉党这帮人渣一网打尽,维持社会秩序、世界和平。更何况,自古以来,邪不胜正。邪恶是必定失败的,基于这一基本判断,杨涟相信,自己是正确的,魏忠贤终究会被摧毁。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邪不胜正是靠谱的,但杨涟不明白,这个命题有个前提条件——时间。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除去超人、蝙蝠侠等不可抗力出来维护正义外,邪是经常胜正的,所谓好人、善人、老实人常常被整得凄惨无比,比如于谦、岳飞等,都是死后多少年才翻身平反。只有岁月的沧桑,才能淘尽一切污浊,扫清人们眼帘上的遮盖与灰尘,看到那些殉道者无比璀璨的光芒,历千年而不灭。
◆ 大明有无数木匠,但只有一个皇帝,无论是皇帝跑去做木匠,还是木匠跑来做皇帝,都是彻底地抓瞎。 当然,许多书上说这位皇帝是低能儿,从来不管政务,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对的。虽然他把权力交给了魏忠贤,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里是很有数的。比如魏公公,看准了皇帝不想管事,就爱干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报,他都专挑朱木匠干得最起劲儿的时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兴,把手一挥:我要你们是干什么的?这句话在手,魏公公自然欢天喜地,任意妄为。但在这句话后,朱木匠总会加上一句:好好干,莫欺我!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你不要骗我,但隐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会骗我。事实上,对魏忠贤的种种恶行,木匠多少还知道点儿,但在他看来,无论这人多好,只要对他坏,就是坏人;无论这人多坏,只要对他好,就是好人。基于这一观点,他对魏忠贤有着极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没有必要干掉他。叶向高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才认定,单凭这封奏疏,是无法解决魏忠贤的。而东林党里的另一位明白人黄尊素,事发后也问过这样一个问题:“清君侧者必有内援,杨公有乎?”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边的人,必须要有内应,当然没内应也行,像当年猛人朱棣,带几万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杀谁杀谁。
第315章 杨涟(2)
◆ 在皇帝的面前,魏忠贤表现得相当悲痛,一进去就哭,一边哭一边说:“现在外面有人要害我,而且还要害皇上,我无法承担重任,请皇上免去我的职务吧。”这种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俩,虽然并不高明,却比较实用,是魏公公的必备招数。面对着痛哭流涕的魏忠贤,天启皇帝只说了一句话,就打断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听说有人弹劾你,是怎么回事?”听到这句话时,魏忠贤知道,完了。他压住杨涟的奏疏,煞费苦心封锁消息,这木匠还是知道了。对于朱木匠,魏忠贤还是比较了解的,虽不管事,绝不白痴,事到如今不说真话是不行了。于是他承认了奏疏的存在,并顺道沉重地控诉了对方的污蔑。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关心魏公公的痛苦,只说了一句话:“奏疏在哪里,拿来给我!”这句话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渊。因为在那封奏疏上,杨涟列举了很多内容,比如迫害后宫嫔妃,甚至害死怀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练兵马(内操)、图谋不轨等。贪污受贿,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抢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气了。更何况这些事,他确实也干过,只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个准。奏疏拿来了,就在魏忠贤的意志即将崩溃的时候,他听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读给我听。”魏忠贤笑了。因为他刚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识字的。如果说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残酷,但却是事实,天启之所以成长为准文盲(认字不多),归根结底,还是万历惹的祸。万历几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几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顾得上儿子,儿子都顾不上,哪顾得上让儿子读书,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把天启折腾成了木匠。所以现在,他并没有自己看,而是找了个人,读给他听。魏忠贤看到了那个读奏疏的人,他确定,东林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这个朗读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的死党,王体乾。就这样,杨涟的二十四条大罪,在王太监的口里缩了水,为不让皇帝大人担心,有关他老婆和他个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过于恶心人的行为,出于善意,也不读了。所以一篇文读下来,皇帝大人相当疑惑,听起来魏公公为人还不错,为何群众如此愤怒?但这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大事,老子还要干木匠呢,就这么着吧。于是他对魏忠贤说,你接着干吧,没啥大事。魏忠贤彻底解脱了。正如叶向高所说的那样,正义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贤的,能让这位无赖屈服的,只有实力。而唯一拥有这种实力的人,只有皇帝。现在皇帝表明了态度,事件的结局,已无悬念。天启四年(1624)十月,看清虚实的魏忠贤,终于举起了屠刀。同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皇帝下旨,训斥吏部尚书赵南星结党营私。此后皇帝又先后下文,批评杨涟、左光斗、高攀龙等人,最后索性给他们搞了个总结,一顿猛踩,矛头直指东林党。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对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识字,且忙于做木匠,考虑到情况比较特殊,为保证及时有力地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级包办了所有圣旨。大势已去,一切已然无可挽回。同月,心灰意冷的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纷纷提出辞职,回了老家。东林党就此土崩瓦解。只剩下一个人——叶向高。叶向高很冷静,自始至终,他都极其低调。魏忠贤倒霉时,他不去踩,魏忠贤得意时,他不辞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是东林党最后的希望。必须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时机。但是,他错误地估计了一点——魏忠贤的身份。魏忠贤是一个无赖,无赖没有原则,他不是刘瑾,不会留着李东阳给自己刨坟。几天之后,叶向高的住宅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太监,每天在叶向高门口大吵大嚷,不让睡觉,无奈之下,叶向高只得辞职回家。两天后,内阁大学士韩爌辞职,魏忠贤的非亲生儿子顾秉谦接任首辅,至此,内阁彻底沦陷。东林党失败了,败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惯例,被赶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选择是在家养老。但这一次,魏公公给他们提供了第二个选择——赶尽杀绝。因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无赖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罢了,无赖流氓搞人,都是搞死为止。杀死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品格。但要办到这一点,是有难度的。大明毕竟是法制社会,要干掉某些人,必须要罪名,至少要有个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杨涟等人的记录,作风问题、经济问题,都是统统的没有。东林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们或许狭隘,或许偏激,却不贪污、不受贿、不仗势欺民,他们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百姓的生计,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什么生计、未来,魏公公是不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东林党人整死:抓来打死不行,东林党人都有知名度,社会压力太大;抓来往死里打套取口供,估计也不行,这帮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攻坚难度太大。
◆ 虽然在牢里,但汪文言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世界已经变了。刘侨走了,魏忠贤的忠实龟孙,五彪之一的许显纯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现在没吃没喝,审讯次数越来越多,态度越来越差。但他并不知道,地狱之门才刚刚打开。魏忠贤明白,东林党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没有的,但这位汪文言是个例外,这人自打进朝廷以来,有钱就拿,有利就贪,和东林党熟,和阉党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误,谈不上什么原则。只要从他身上获取杨涟等人贪污的口供,就能彻底摧毁东林党。面对左右逢源、投机取巧的汪文言,这似乎不是什么难事。天启五年(1625),许显纯接受魏忠贤的指示,审讯汪文言。史料反映,许显纯很可能是个心理比较变态的人。他不但喜欢割取犯人的喉骨,还想出了许多花样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铁钩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来,或是用蘸着盐水的铁刷去刷犯人,皮肤会随着惨叫声一同脱落。所谓审讯,就是赤裸裸的折磨。在第一次审讯后,汪文言已经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但许显纯并不甘休,之后他又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审讯,十几次审下来,审到他都体力不支,依然乐此不疲。因为无论他怎么殴打、侮辱、拷问汪文言,逼他交代东林党的罪行时,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终重复一句话:“不知道。”无论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穷凶极恶地质问,丧心病狂的酷刑,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当汪文言的侄子买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时,禁不住痛哭流涕。然而,汪文言用镇定的语气对他说:“不要哭,我必死,却并不怕死!”许显纯急红眼了,在众多的龟孙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实在是莫大的信任,为不让太监爷爷失望,他必须继续拷打。终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声音对许显纯说:“你要我承认什么,就说吧,我承认就是了。”许显纯欣喜万分,说道:“只要你说杨涟收取贿赂,作口供为证,就放了你。”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作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绝不妥协。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许显纯无计可施,所以他决定,用一种更不要脸的方式解决问题——伪造口供。在这个问题上,许显纯再次显示了他的变态心理,他一边拷打汪文言,一边在他的眼前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但当他扬扬得意地伪造供词的时候,对面阴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发出了声音。无畏的东林党人汪文言,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向这个黑暗的世界,迸发出愤怒的控诉:“不要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与你对质!”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告诉我们,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汪文言,经历几十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并最终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第316章 殉道(1)
◆ 许显纯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诅咒,于是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杀死汪文言。死后对质还在其次,如果让他活着对质,下一步计划将无法进行。天启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于狱中,他始终没有屈服。同月,魏忠贤的第二步计划开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党人被逮捕,他们的罪名是受贿,而行贿者是已经被处决的熊廷弼。受贿的证据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谓口供,在这份无耻的文书中,杨涟被认定受贿两万两,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 审讯开始了,作为最主要的对象,杨涟被首先提审。许显纯拿出了那份伪造的证词,问:“熊廷弼是如何行贿的?”杨涟答:“辽阳失陷前,我就曾上疏弹劾此人,他战败后,我怎会帮他出狱?文书尚在可以对质。”许显纯无语。很明显,许锦衣卫背地耍阴招有水平,当面胡扯还差点儿,既然无法在沉默中发言,只能在沉默中变态:“用刑!”下面是杨涟的反应:“用什么刑?有死而已!”许显纯想让他死,但他必须找到死的理由。拷打如期进行,拷打规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为止,杨涟的下颌脱落,牙齿打掉,却依旧无一字供词。于是许显纯用上了钢刷,几次下来,杨涟体无完肤,史料有云:“皮肉碎裂如丝。”然“骂不绝口”,死不低头。在一次严酷的拷打后,杨涟回到监房,写下了《告岳武穆疏》。在这封文书中,杨涟没有无助的抱怨,也没有愤怒的咒骂,他说:“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他说:“涟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国家大体大势所伤实多。”昏暗的牢房中,惨无人道的迫害,无法形容的痛苦,死亡边缘的挣扎,却没有仇恨,没有愤懑。只有坦然、从容,以天下为己任。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许显纯终于认识到,要让这个人低头认罪,是绝不可能的。栽赃不管用的时候,暗杀就上场了。魏忠贤很清楚,杨涟是极为可怕的对手,是绝对不能放走的。无论如何,必须将他杀死,且不可走漏风声。许显纯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杨涟将死在他的监狱里,悄无声息,杨涟的冤屈和所受的酷刑将永无人知晓。事实确实如此,朝廷内外只知道杨涟有经济问题,被弄进去了,所谓拷打、折磨,闻所未闻。对于这一点,杨涟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于是,在暗无天日的监房中,杨涟用被打得几近残废的手,颤抖地写下了两千字的绝笔遗书。在遗书中,他写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遗书写完了,却没用,因为送不出去。为保证杨涟死得不清不楚,许显纯加派人手,经常检查杨涟的牢房,如无意外,这封绝笔最终会落入许显纯手中,成为灶台的燃料。于是,杨涟将这封绝笔交给了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顾大章。顾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是东林重犯,如果杨涟被杀,他必难逃一死。且此封绝笔太过重要,如若窝藏必是重犯,推来推去,谁都不敢收。更麻烦的是,看守查狱的时候,发现了这封绝笔,顾大章已别无选择。他面对监狱的看守,坦然告诉看守所有的一切,然后从容等待结局。短暂的沉寂后,他看见那位看守面无表情地收起绝笔,平静地告诉他:这封绝笔,绝不会落到魏忠贤的手中。这封绝笔开始被藏在牢中关帝像的后面,此后被埋在牢房的墙角下,杨涟被杀后,那位看守将其取出,并最终公告于天下。无论何时何地,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杨涟-不朽
◆ 天启五年(1625)七月,许显纯开始了谋杀。不能留下证据,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剑刺,不能有明显的皮外伤。于是许显纯用铜锤砸杨涟的胸膛,几乎砸断了他所有的肋骨。然而,杨涟没有死。他随即用上了监狱里最著名的杀人技巧——布袋压身。所谓布袋压身,是监狱里杀人的不二法门,专门用来处理那些不好杀,却又不能不杀的犯人,具体操作程序是,找到一只布袋,里面装满土,晚上趁犯人睡觉时压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学者方苞的说法(当年曾经蹲过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压住,天亮就死,品质有保障。然而,杨涟还是没死,每晚在他身上压布袋,就当是盖被子,白天拍拍土又站起来。口供问不出来倒也罢了,居然连人都干不掉,许显纯快疯了。于是这个疯狂的人,使用了丧心病狂的手段。他派人把铁钉钉入了杨涟的耳朵。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铁钉入耳的杨涟依然没有死,但例外不会再发生了,毫无人性的折磨、耳内的铁钉已经重创了杨涟,他的神智开始模糊。杨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他咬破手指,对这个世界,写下了最后的血书。此时的杨涟已处于濒死状态,他没有力气将血书交给顾大章,在那个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他拖着伤残的身体,用颤抖的双手,将血书藏在了枕头里。结束吧,杨涟微笑着,等待着最后的结局。许显纯来了,用人间的言语来形容他的卑劣与无耻,已经力不从心了。看着眼前这个有着顽强信念和坚忍生命力的人,许显纯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没有死,用土袋压,他没有死,用钉子钉进耳朵,也没有死。无比恐惧的许显纯决定,使用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招。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许显纯把一根大铁钉,钉入了杨涟的头顶。这一次,奇迹没有再次出现,杨涟当场死亡,年五十四。伟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辉的一生。杨涟希望,他的血书能够在他死后清理遗物时,被亲属发现。然而,这注定是个破灭的梦想,因为这一点,魏忠贤也想到了。为消灭证据,他下令对杨涟的所有遗物进行仔细检查,绝不能遗漏。很明显,杨涟藏得不够好,在检查中,一位看守轻易地发现了这封血书。他十分高兴,打算把血书拿去请赏。但当他看完这封血迹斑斑的遗言后,便改变了主意。他藏起了血书,把它带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后,非常恐慌,让他交出去。牢头并不理会,只是紧握着那份血书,一边痛哭,一边重复着这样一句话:“我要留着它,将来,它会赎清我的罪过。”三年后,当真相大白时,他拿出了这份血书,昭示天下:“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唯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后何人知晓,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这份血书能否被人看见。毫无指望,只有彻底的孤独和无助。这就是阴森恐怖的牢房里,肋骨尽碎的杨涟,在最为绝望的时刻,写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希望和光芒。拷打、折磨,毫无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征服他的意志,无论何时,他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那个他写在绝笔中的信念,那个崇高、光辉、唯一的信念:“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有人曾质问我,遍读史书的你,所见皆为帝王将相之家谱,有何意义?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国家、以百姓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视死如归?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钱财,不求富贵,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 杨涟,千年之下,终究不朽。
◆ 杨涟死的那天,左光斗也死了。身为都察院高级长官,左光斗也是许显纯拷打的重点对象,杨涟挨过的酷刑,左光斗一样都没少。而他的态度,也和杨涟一样,绝不退让,绝不屈服。虽然被打得随时可能断气,左光斗却毫不在乎,死不低头。他不在乎,有人在乎。先是左光斗家里的老乡们开始凑钱,打算把人弄出来,至少保住条命,无效不退款后,他的家属和学生就准备进去探监,至少再见个面。但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最后,他的一位学生使尽浑身解数,才买通了一位看守,进入了监牢。他换上了破衣烂衫,化装成捡垃圾的,在黑咕隆咚的诏狱里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左光斗是坐着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被打没了(筋骨尽脱),面对自己学生的到访,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脸已被烙铁烙坏,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的学生被惊呆了,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老师,失声痛哭。左光斗听到了哭声,他醒了过来,没有惊喜,没有哀叹,只有愤怒,出奇的愤怒:“蠢人!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来!(此何地也,而汝前来)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却如此轻率,万一出了事,将来国家的事情谁来管?!”学生呆住了,呆若木鸡。左光斗的愤怒似乎越发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镣铐,作出投掷的动作,并说出了最后的话:“你还不走?!再不走,无需奸人动手,我自己杀了你!(扑杀汝)”面对着世界上最温暖的威胁,学生眼含着热泪,快步退了出去。临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动,给这名学生上了最后一课:一个人应该坚持信念,至死也不动摇。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六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二十年后,扬州。南京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南明政权的头号重臣史可法,站在城头眺望城外的清军,时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雪很大, 史可法 却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几次劝他进屋避雪,他的回复总是同一句话:“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愧于吾师)”史可法最终做到了,他的行为,足以让他的
◆ 左光斗死后,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后被害。活着的人,只剩下顾大章。
第317章 殉道(2)
◆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反正顾大章是出来了。在经历了几十天痛苦的折磨后,他终于走出了地狱。
顾大章
◆ 天启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会审。李养正果然不负其阉党之名,一上来就呵斥顾大章,让他老实交代,更为搞笑的是,李养正手里拿的罪状,就是许显纯交给他的,一字都没改,底下的顾大章都能背出来。李尚书读错了,顾大人时不时还提醒他两句。审讯的过程也很简单,李尚书要顾大章承认,顾大章不承认,并说出了不承认的理由:“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们的诬陷。”李尚书沉默了,他知道这位曾经的下属是冤枉的,但他依然作出了判决:杨涟、左光斗、顾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贿赂,结交疆臣,处以斩刑。这是一份相当无聊的判决,因为判决书里的六个人,有五个已经挂了,实际上是把顾大章先生拉出来单练,先在诏狱里一顿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说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 形势急转直下,燕大侠也慌了手脚。一天夜里,他找到顾大章,告诉他情况不妙。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大章并不惊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静的口吻,向燕大侠揭示了一个秘密——出狱的秘密。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顾大章公开了这个秘密。顾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内容,包括如下几点:杨涟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许显纯的刑罚操作方法;绝笔,无人性的折磨、无耻的谋杀。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魏忠贤不明白,许显纯不明白,甚至燕大侠也不明白,顾大章之所以忍辱负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侥幸,不是投机取巧。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义的同志一起,光荣地死去,但他不能死。当杨涟把绝笔交给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义务活下去,有义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邪恶的丑陋、正义的光辉,告诉世上所有的人。所以他隐忍、等待,直至出狱,不为偷生,只为永存。正如那天夜里,他对燕大侠所说的话:“我要把凶手的姓名传播于天下(播之天下),等到来日世道清明,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断无遗种)”“吾目瞑矣。”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们,可得知当年之一切。一天之后,他用残废的手(三个指头已被打掉)写下了自己的遗书,并于当晚自缢而死。杨涟,当日你交付于我之重任,我已完成。“吾目瞑矣。”
六君子之狱
◆ 至此,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称“六君子之狱”。
颜佩韦
◆ 所谓干柴烈火,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十几万人气势汹汹,就等一把火。于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声:“东厂逮人,鼠辈敢尔?”火点燃了。勒索、收钱不办事、欺负老百姓,十几万人站在眼前,还敢威胁人民群众,人蠢到这个份儿上,就无须再忍了。短暂的平静后,一个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对文之炳,问出了一个问题:“东厂逮人,是魏忠贤的命令吗?”问话的人,是一个当时籍籍无名,后来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颜佩韦。颜佩韦是一个平民,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所以当文特务确定他的身份后,顿时勃然大怒:“割了你的舌头!是东厂的命令又怎么样?”他穿着官服,手持武器,他认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颜佩韦会害怕、会退缩。然而,这是个错误的想法。颜佩韦振臂而起:“我还以为是天子下令,原来是东厂的走狗!”然后他抓住眼前这个卑劣无耻、飞扬跋扈的特务,拳打脚踢,发泄心中的怒火。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务反应很快,纷纷拔刀,准备上来砍死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然而接下来,他们看见了让他们恐惧一生的景象,十几万个胆大包天的人,已向他们冲来。这些之前沉默不语、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经变成了恶狼,纷纷一拥而上,逮住就是一顿暴打,由于人太多,只有离得近的能踩上几脚,距离远的就脱鞋,看准了就往里砸(提示:古人穿的是木屐)。东厂的人傻了,平时大爷当惯了,高官看到他们都打哆嗦,这帮平民竟敢反抗,由于反差太大,许多人思想没转过弯来,半天还在发愣。但他们不愧训练有素,在现实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斗争,并认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线,四散奔逃,有的跑进民宅,有的跳进厕所,有位身手好的,还跳到房梁上。
五人墓碑记
◆ 这五个人的名字是: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顺昌的轿夫,其余四人并未见过周顺昌,与他也无任何关系。几天后,周顺昌被押解到京,被许显纯严刑拷打,不屈而死。几月后,周顺昌的灵柩送回苏州安葬,群情激愤,为平息事端,毛一鹭决定处决五人。处斩之日,五人神态自若。沈扬说:“无憾!”马杰大笑:“吾等为魏奸阉党所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颜佩韦大笑:“列位请便,学生去了!”遂英勇就义。五人死后,明代著名文人张溥感其忠义,挥笔写就一文,是为《五人墓碑记》,四百年余后,被编入中学语文课本。嗟夫!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
◆ 颜佩韦和马杰是商人,沈扬是贸易行中间人,周文元是轿夫,杨念如是卖布的。不要以为渺小的,就没有力量,不要以为卑微的,就没有尊严。弱者和强者之间唯一的差别,只在信念是否坚定。
◆ 但 黄尊素 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明白一个道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躲是躲不过去的,大家都死了,一个人怎能独活呢?于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门去报到,几个月后,他被许显纯拷打至死。在黄尊素走前,叫来了自己的家人,向他们告别。大家都很悲痛,只有一个人例外。他的儿子黄宗羲镇定地说道:“父亲若一去不归,儿子来日自当报仇!”一年之后,他用比较残忍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黄尊素死了,东林党覆灭,“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难,无一幸免,天下再无人与魏忠贤争锋。
◆ 纵观东林党的失败过程,其斗争策略,就是毫无策略,除了愤怒,还是愤怒,输得那真叫彻底,局势基本是一边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听魏公公的,似乎毫无胜利的机会。
孙承宗
◆ 在东林党里,有一个特殊的人,此人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足以扳倒魏忠贤的实力——孙承宗。在得知杨涟被抓后,孙承宗非常愤怒,当即决定弹劾魏忠贤。但他想了一下,便改变了主意。孙承宗很狡猾,他明白上疏是毫无作用的,他不会再犯杨涟的错误,决定使用另一个方法。天启四年(1624)十一月,孙承宗开始向京城进发,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皇帝上访告状。对一般人而言,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朱木匠天天干木匠活,不大见人,还有魏管家帮他闭门谢客,想见他老人家一面,实在难如登天。
◆ 魏忠贤命人去关外传令,让孙承宗回去。然而不久之后,有人告诉了他一个消息,于是他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孙承宗若入九门,即刻逮捕!”那个消息的内容是,孙承宗没有带兵。孙承宗确实没有带兵,他只想上访,不想造反。所以魏忠贤改变了主意,他希望孙承宗违抗命令,大胆反抗来到京城,并最终落入他的圈套。事实上,这是很有可能的,鉴于全人类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惯于假传圣旨,所以愤怒的孙承宗必定会拒绝这个无理的命令,进入九门,光荣被捕。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没有看到这一幕。孙承宗十分愤怒,他急匆匆地赶到了通州,却接到让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愤怒到达了顶点,可是他没有丝毫犹豫——返回了。孙承宗实在聪明绝顶,虽然他知道魏忠贤有假传圣旨的习惯,但这道让他返回的谕令,却不可能是假的。因为魏忠贤知道他和皇帝的关系,他见皇帝,就跟到邻居家串门一样,说来就来了,胡说八道是没用的。然而,现在他收到了谕令,这就代表着皇帝听从了魏忠贤的忽悠,如果继续前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选择。
◆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回去睡觉,老老实实待着。二、索性带兵进京,干他娘的一票,解决问题。孙承宗是一个几乎毫无缺陷的人。政治上很会来事,谁也动不了,军事上稳扎稳打,眼光独到,且一贯小心谨慎,老谋深算,所以多年来,他都是魏忠贤和努尔哈赤最为害怕的敌人。但在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点——犹豫。孙承宗是典型的谋略型统帅,他的处事习惯是如无把握,绝不应战,所以他到辽东几年,收复无数失地,却很少打仗。而眼前的这一仗,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放弃。无论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东林党已再无希望。
◆ 三十年前,面对黑暗污浊的现实,意志坚定的吏部员外郎顾宪成相信,对的终究是对的,错的终究是错的。于是他决心,建立一个合理的秩序,维护世上的公义,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随意践踏他人,让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权力。为了这个理想,他励精图治,忍辱负重,从那个小小的书院开始,经历几十年起起落落,坚持道统,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后,有无数的追随者杀身成仁。然而杀身固然成仁,却不能成事。以天下为己任的东林党,终究再无回天之力。其实我并不喜欢东林党,因为这些人都是书呆子,自命清高,还空谈阔论,缺乏实干能力。小时候,历史老师讲到东林党时,曾说道:东林党人并不是进步的象征,因为他们都是封建士大夫。我曾问:何谓封建士大夫?老师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会里,局限、落后、腐朽的势力,而他们的精神,绝不代表历史的发展方向。
◆ 所谓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张居正、如杨涟、如林则徐。所谓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没落、守旧、不懂变通,不识时务,给脸不要脸,瞧不起劳动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穷二白,被误解、污蔑,依然坚持原则、坚持信念、坚持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他们坚信自己的一生与众不同,高高在上,无论对方反不反感。坚信自己生来就有责任和义务,去关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无论对方接不接受。坚信国家危亡之际,必须挺身而出,去捍卫那些自己不认识,或许永远也不会认识的芸芸众生,并为之奋斗一生,无论对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坚信无论经过多少黑暗与苦难,那传说了无数次,忽悠了无数回,却始终未见的太平盛世,终会到来。
◆ 孙承宗失望而归,他没有能够拯救东林党,只能拯救辽东。 魏忠贤曾经想把孙老师一同干掉,可他反复游说,皇帝就是不松口,还曾经表示,如果孙老师出了事,就唯你是问。魏公公只好放弃了,但让孙老师待在辽东,手里握着十几万人,实在有点儿睡不安稳,就开始拿辽东战局说事,还找了几十个言官,日夜不停告黑状。孙承宗撑不下去了。天启五年(1625)十月,他提出了辞呈。可是他提了N次,也没得到批准。倒不是魏忠贤不想他走,是他实在走不了,因为没人愿意接班。按魏忠贤的意思,接替辽东经略的人,应该是高第。高第,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是个相当厉害的人。明代的官员,如果没有经济问题,进士出身,十几年下来,至少也能混个四品,而高先生的厉害之处在于,他混了整整三十三年,熬死两个皇帝,连作风问题都没有,到天启三年(1623),也才当了个兵部侍郎,非常人所能及。更厉害的是,高先生只当了一年副部长,第二年就退休了。魏忠贤本不想用这人,但算来算去,在兵部混过的,阉党里也只有他了,于是二话不说,把他找来,说,我要提你的官,去当辽东经略。高先生一贯胆小,但这次也胆大了,当即回复:不干,死都不干。
◆ 为说明他死都不干的决心,他当众给魏忠贤下跪,往死里磕头(叩头乞免):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就让我在家养老吧。魏忠贤觉得很空虚。费了那么多精神,给钱给官,就拉来这么个废物。所以他气愤了:必须去!混吃等死不可能了,高第擦干眼泪,打起精神,到辽东赴任了。在辽东,高第用实际行动证实,他虽胆小,但也很无耻。到地方后,高先生立即上了第一封奏疏:弹劾孙承宗,罪名:吃空额。经过孙承宗的整顿,当时辽东部队,已达十余万人,对此高第是有数的,但这位兄弟睁眼说瞎话,说他数下来,只有五万人。其余那几万人的工资,都是孙承宗领了。对此严重指控,孙承宗欣然表示,他没有任何异议。他同时提议,今后的军饷,就按五万人发放。这就意味着,每到发工资时,除五万人外,辽东的其余几万苦大兵就要拿着刀,奔高经略要钱。高第终于明白,为什么东林党都倒了,孙承宗还没倒,要论狡猾,他才刚起步。但高先生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整人不成,又开始整地方。他一直认为,把防线延伸到锦州、宁远,是不明智的行为,害得经略大人暴露在辽东如此危险的地方,有家都回不去,于心何忍?还不如放弃整个辽东,退守到山海关,就算失去纵深阵地,就算敌人攻破关卡,至少自己还是有时间跑路的。
◆ 天启七年(1627)七月初一,兵部侍郎、辽东巡抚袁崇焕提出,身体有病,辞职。一般说来,辞职的原因只有一个:如果不辞职,会遇到比辞职更倒霉的事。袁崇焕的情况更复杂一点儿,首先是有人告他,且告得比较狠。宁锦大捷后几天,御史李应荐上疏,弹劾袁崇焕,说他在战役中,不援助锦州,是作战不积极的表现,还用了个专用名词——暮气。“暮气”大致就是晚上的气,跟没气也差不了多少,用这个词损人,足见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如果你觉得这个弹劾太扯淡,那说明你还没见过世面,明代的言官,从没有想不到,也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想做,啥理由都能找,啥人物都敢碰,相比以往的张居正、李如松等,那只是小儿科。此外,不服气应该也是他辞职的原因之一。宁锦大战后,论功行赏,最大的功劳自然是魏忠贤,头功,其次是监军太监,再其次是太监(什么都没干的),再再其次是阉党大臣,如顾秉谦、崔呈秀,等等。再再再其次,是魏忠贤的从孙(时年四岁,学龄前儿童),封侯爵。袁崇焕的奖励是:升一级,赏银三十两。如果是个老实人,也就罢了,袁崇焕的性格,要让他服气,那是个梦想。而最重要,也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再干下去,就没意思了。说到底,要想干出点儿成绩,自己努力是不够的,还得有人罩着,按此标准,袁崇焕只能算个体户。许多书上说,袁崇焕之所以离职,是因为他是东林党,所以阉党容不下他,把他赶走了。这个说法有部分不是胡扯,也就是说,有部分是胡扯,袁崇焕虽然职务不低,但在东林党里,实在是个不起眼的角色,也没什么影响力,既不是首犯,也不算从犯,你要明白,阉党也是人,事情也多,也没工夫见人就灭,像袁崇焕这类人物,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但干不下去也是实情,袁崇焕的档案实在太黑,比如,他中进士时,录取他的人是韩爌(东林党大学士),提拔他的人是侯恂(东林党御史),培养他的人是孙承宗(模范东林党),如此背景,没抓起来就算是奇迹了,虽说他本人比较乖巧,但要魏公公买他的账,也不太现实。基于以上原因,他提出辞职,基于同样原因,他的辞职被批准。死了上万人,折腾几十天,连块砖头都没挖到的皇太极永远不会想到,袁崇焕就这么失败了,败在一个连大字都不识的人妖手里。
◆ 魏忠贤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人妖了,不是人,而是妖。解决了东林党,没有敌人了,就开始四处闹腾刮妖风了。最先刮出来的,是那个妇孺皆知的称号——九千岁,但事实上,这只是个简称,全称是“九千九百岁爷爷”。阉党的贵孙们尽力了,由于天生缺少部件和职位的稀缺性,魏人妖当不上万岁,所以只能九千九百了,从数学的角度讲,应该算极限接近。
第326章 宁远,决战(2)
◆ 除称号外,魏公公丝毫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还有个很牛的官衔,就不列出来了,因为我算了一下,总计两百多字,全部写出来比较累。光有称号和官衔是不够的,人也得实在点儿,吃穿住行,还得买房子。简单点儿说,除了不穿龙袍,魏公公的待遇和皇帝基本是一样的,至于房子,魏公公也不怎么挑,只是比较执著——看中了就要。而且他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只要,不怎么买。比如参政米万钟,在北京郊区有套房子(园林别墅),魏忠贤看中了,象征性地出了个价,要买,米万钟不卖。魏忠贤同意了,他免了米万钟的官职,直接占了他的房子,一分钱都没花。在强买强卖这个问题上,魏忠贤是讲究平等的,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全都一视同仁。如某位权贵有座大院子,魏忠贤想要,人家没给,魏忠贤随即编了个罪名,把他绕了进去,还打了几十棍。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外,魏忠贤也没忘了家乡,他的老家河北肃宁,一向很穷,以出太监闻名,现在终于也露了脸。为了让肃宁人民时刻感受到魏公公的光辉,他专门拨款(朝廷出),重新整修了肃宁城,一个小县城,挖了几条护城河,还修了三十座敌楼,城楼十二栋,大炮就安了上百门,实在够夸张。
◆ 问题在于,魏公公不忘家乡,却忘了老乡,肃宁的穷光蛋们还是穷光蛋,除了隔三差五被拉去砌墙,生活质量没啥改善。肃宁是个县城,且战略地位极其不重要,修得跟碉堡似的,这么穷的地方,请人来抢人家都未必来,搞得南来北往的强盗们哭笑不得。搞笑的是,十几年后,后金军入侵河北,经过这里,本来没打算抢肃宁,但这城墙修得实在太好,忍不住好奇心,就攻了一下,想打进去看看里面有多少钱,而更搞笑的是,肃宁太过坚固,任他们死攻活攻,竟然没能够攻进去(进了也白进)。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人,即使是魏公公这样的人,如果下定决心要做点儿事,也是可以做成的。吃喝不愁了,有房子了,光宗耀祖了,官位称号都有了,还缺吗?还缺。自古以来,人类追求的东西不外乎以下几种:金钱、权力、地位,这些魏忠贤全都有了。但最重要的那件东西,他并没有得到。那是无数帝王将相梦寐以求,却终究梦断的奢望——入圣。成为圣贤,成为像老子、孔子、孟子一样的人,为万民景仰,为青史称颂!问题是,魏公公不识字,也写不出《论语》、《道德经》之类的玩意儿,现在还镇得住,再过个几十年就没辙了。为保证长治久安,数百年如一日地当圣人,魏忠贤干了这样几件事:第一件是修书,虽然他不识字,但他的龟孙还是比较在行的,经过仔细钻研,一本专著随即出版发行,名为《三朝要典》。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书,在这本书里,讲了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叫梃击,讲述疯子张差误闯宫廷,被王之寀诱供,以达到东林党不可告人的目的。第二个故事叫红丸,说的是明光宗体弱多病,服用营养品“红丸”,后因体弱死去,无辜的医生李可灼被诬陷。第三个故事叫移宫,是最让人气愤的,一群以杨涟为首的东林党人恶霸,趁皇帝死去,闯入宫中,欺负弱小,赶走了善良的寡妇李选侍。为弘扬正义,澄清事实,特作本书,由于瞎编时间短,作者水平有限,有错漏之处,敬请指正。从这本书里,我看到了愤怒,很多人的愤怒,浙党、楚党、方从哲,以及所有政治斗争的失败者,还有那个拉住轿子,被杨涟呵斥的小人物李进忠。为圆满完成对东林党人的总清算,除此书外,魏忠贤还弄出了一份别出心裁的名单——《东林点将录》。几年前,为了抓住伊拉克的头头们,美军特制了一副扑克牌,把人都印在上面,抓人之余还能打牌,创意备受称赞。但和几百年前的魏公公比起来,美军就差得太远了,他的敌人们统统按照《水浒传》一百单八将归类编印成册,每个人都有对应外号,读来朗朗上口。而且按牌数算,美军只有一副扑克,只能打“斗地主”,魏公公能做两副,打“拖拉机”。这份《东林点将录》的内容相当精彩,排第一的托塔天王,是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第二男主角及时雨宋江,由大学士叶向高扮演。戏中其余主角,以排名为序,不分姓氏笔画:玉麒麟卢俊义——吏部尚书赵南星饰演。入云龙公孙胜——左都御史高攀龙饰演。智多星吴用——左谕德缪昌期饰演。鉴于以下一百余人中没有路人甲、宋兵乙之流,全部有名有姓有外号有官职,篇幅太长,故省略。值得一提的是,在之前斗争中给魏人妖留下深刻印象的杨涟和左光斗,都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杨涟扮演的是大刀关胜,而左光斗是豹子头林冲。当然了,创意并不是魏公公首创的,灵感爆发的撰写者是王绍徽,时任吏部尚书。这位王尚书并非等闲之辈,据说他虽然唯命是从、毫无道德、人品低劣,但相当女性化,长相柔美,还特别喜欢给人起外号,所以江湖上的朋友给他也取了个响亮的外号——王媳妇。王媳妇向来尊重长辈,特别是对魏公公,他知道自己的公公不识字,写得太复杂看不懂,但《水浒》还是听过的,所以想了这么个招。魏公公很高兴,因为他终于看到了一本自己能够看懂的书,兴奋之余,他跑去找皇帝,展示这个文化成果。可是当皇帝拿到这份《东林点将录》的时候,却问出了一个足以让魏公公跳河的问题:“什么是《水浒》?”魏公公热泪盈眶了,他终于遇到了知音:在这世上,要找到一个文化程度比他还低的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本着扫除文盲的决心和责任,魏文盲对朱文盲详细解说了《水浒传》的意义和内容。皇帝满意了,他翻开首页,看到了托塔天王李三才,随即问了第二个让魏公公崩溃的问题:“谁是托塔天王?”如此朋友实在难寻,有生以来,魏公公第一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学问,他马上将自己听来的托塔天王晁盖的故事和盘托出,从生平、入行当强盗、智取生辰纲、梁山结义等,娓娓道来。然而,他还没有讲完,皇帝大人就用一声大喝打断了他:“好!托塔天王,有勇有谋!”讲坏话竟然讲出这个效果,那一刻,魏忠贤觉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败。他闭上了嘴,收回了这本书,再也没有提过,至于他回去后有没有找王媳妇算账,就不知道了。
◆ 除著书立言外,魏公公成为圣贤的另一个标志,是修祠堂。所谓祠堂,是用来祭奠祖先的,换句话说,供在里面的都是死人,而魏公公是唯一一个供在里面,却又活着的人。修祠这个事,是浙江巡抚潘汝桢先弄出来的,为表尊重,他把魏公公的祠堂修在西湖边上,住在他旁边的也是位名人——岳飞(岳庙)。这个由头一出来,就不得了了,全国各地只要有点儿钱的,就修祠堂,据说袁崇焕同志也干过这活。为显示对魏公公的尊重,祠堂选址还专挑黄金地段,比如凤阳的祠堂,就修在朱元璋祖宗皇陵的旁边。南京的祠堂,竟然修在了朱元璋的坟头,重八兄在天有灵,知道一个死太监竟敢跟自己抢地盘,说不定会把棺材啃穿。但最猛的还是江西,江西巡抚杨邦宪要修祠堂,唯恐地段不好,竟然把朱圣贤(朱熹)的祠堂给砸了,然后在遗址上重建,以表明不破不立的决心。书写完了,祠堂修了,魏人妖当圣人的日子不远了,各种妖魔鬼怪就跳出来了。最能闹腾的,是国子监监生陆万龄,他公然提出,要在国子监里给魏忠贤修祠堂。他还说,当年孔子写了《春秋》,现在魏公公写了《三朝要典》,孔子是圣贤,所以魏公公也应该是圣贤。无耻的人读过书后,往往会变得更加无耻。
◆ 严嵩在的时候,严党不可一世,也拿徐阶没办法。张居正在的时候,内有冯保,外有爪牙,依然有言官跟他捣乱。魏公公当政时期,这个世界很清净。因为他搞定了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除了皇帝,他可以干掉任何人。包括皇帝的儿子和老婆。事实上,他也搞到了皇帝的头上。对于天启皇帝,魏忠贤是很有好感的,这人文化程度比他还低,干活比他还懒,业务比他还差,如此难得的废柴,到哪里去找?所以魏忠贤认定,在自己的这块自留地上,只能有这根废柴,任何敢于长出来的野草,都必须被连根铲除。所谓野草,就是皇帝的儿子。天启皇帝虽然素质差点儿,但生儿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到天启六年,他已经先后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天启三年十月,皇后生下一子,早产,夭折。十余天后,慧妃生下第二子,母子平安,皇帝大喜,大赦天下,九个月后,夭折。天启五年十月,容妃生子,八个月后,夭折。
第327章 宁远,决战(3)
◆ 我相信,明代皇宫坐月子的水平就算比不上今天,也差不到哪儿去,搞出这么个百分百死亡率,要归功于魏忠贤同志的艰苦努力。
◆ 除了皇帝的儿子外,皇帝的老婆也没能保住。比如裕妃,原本很受皇帝宠信,但由于怀了孕,魏忠贤决定整整她,联合客氏,把她发配到冷宫。更恶劣的是,他还调走了裕妃身边的宫女,让她单独在宫里进行生存训练,连水都没给,最后终于死于饥渴。此外,慧妃、容妃,甚至皇后,只要是得皇帝宠幸的、能生儿子的,全部都挨过整。魏忠贤的努力,最终换来了胜利的成果:登基六年的天启皇帝,虽然竭尽全力,身心健康,依然毫无收获。魏忠贤的动机很简单,他并不想当皇帝,只是害怕生出了太子,长大后比他爹聪明,不受自己控制,就不好混了。这个算盘没有打错,毕竟皇帝大人才二十二岁,还有很多时间,先享个十几年的福,再让他生儿子也不迟。更何况从大臣到太监,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即使新皇帝即位,也是自己说了算,世间已没有敌人了。天启六年(1626),情况大抵如此。但事实上,这两个假设都是错误的,首先,皇帝大人今年确实只有二十二岁,不过历史记载,他临终时,也只有二十三岁。
◆ 天启七年(1627)八月,天启皇帝病危。病危,自然不是勤于政务,估计是做木匠太过操劳,也算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魏忠贤很伤心,真的很伤心,他很明白,如果皇帝大人就此挂掉,以后就难办了。拜自己所赐,皇帝的几个儿子都被干掉了,所以垂帘听政、欺负小孩之类的把戏没法玩了,而唯一的皇位继承者,将是天启皇帝的弟弟。明光宗虽然只当了一个月皇帝,但生儿子的能力却相当了得,足足有七个。不过很可惜,七个儿子活到现在的,只剩两个,一个是天启皇帝朱由校。而另一个,是信王朱由检,当时十七岁,他后来的称呼,叫做崇祯。
◆ 他找到客氏,经过仔细商议,决定从宫外找几个孕妇进宫当宫女,等皇帝走人,就搞个狸猫换太子,说是皇帝的遗腹子,反正宫里的事是他说了算,他说是就是,不是也是。为万无一失,他还找到了张皇后,托人告诉她:我找好了孕妇,等到那个谁死了,就生下来直接当你的儿子,接着做皇帝,你挂个名就能当太后,不用受累。这是文明的说法,流氓的讲法自然也有,比如宫里的事我管,你要不听话,皇帝死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皇后回答:如听从你的话,必死,不听你的话,也必死,同样是死,还不如不听,死后可以见祖宗在天之灵!说完,她就跑去找皇帝,报告此事。按常理,这种事情,只要让皇帝知道了,是必定完蛋的。然而,当皇后见到奄奄一息的皇帝,对他说出这件事时,皇帝陛下却只说了三个字:我知道。魏忠贤并不怕皇后打小报告,在发出威胁之前,他就已经找到了皇帝,本着对社稷人民负责的态度,准备给皇后贡献一个儿子,以保证后继有人。皇帝非常高兴。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不好使,加上病得稀里糊涂,脑袋也就只剩一团糨糊了。所以魏忠贤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够实现。但他终究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和当年东林党人一样的错误:低估女人。今天的张皇后,就是当年的客氏,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但有心眼,而且很有耐心,经过和皇帝长达几个时辰的长谈,她终于让这个人相信,传位给弟弟,才是最好的选择。很快,住在信王府里的朱由检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见他。在当时的朝廷里,朱由检这个名字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朱由检,生于万历三十八年,自打出生以来,一直悄无声息,和什么梃击、红丸、移宫、三党、东林党、六君子,统统没有关系。他一直很低调,从不发表意见,当然,也没人征求他的意见。但他是个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时此刻召他觐见,是个什么意思。就快断气的皇帝哥哥没有丝毫客套,一见面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说了这样一句话:“来,吾弟当为尧舜。”尧舜是什么人,大家应该知道。朱由检惊呆了,像这种事,多少要开个会,大家探讨探讨,现在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突然收这么大份礼,怎么好意思呢?而且他一贯知道,自己的这位哥哥比较迟钝,没准儿是魏忠贤设的圈套,所以,他随即作出了答复:“臣死罪!”意思是:我不敢答应。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八月十一日。皇帝已经撑不了多久,他决心把自己的皇位传给眼前的这个人,但这一切,眼前的人并不知道,只知道,这可能是个圈套,非常危险,绝不能答应。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在这关键时刻,一个人从屏风后面站了出来,打破了僵局,并粉碎了魏忠贤的梦想。张皇后对跪在地上的朱由检说,事情紧急,不可推辞。朱由检顿时明白,这件事情是靠谱的,他马上答应了。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驾崩,年二十三。
◆ 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一,魏忠贤突然上疏,提出自己年老体弱,希望辞去东厂总督太监的职务,回家养老。皇帝已死,靠山没了,主动辞职,这样的机会,真正的敌人是不会放过的。就在当天,他得到了回复。崇祯亲自召见了他,并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崇祯对魏忠贤说,天启皇帝在临死前,曾对自己交代遗言:要想江山稳固,长治久安,必须信任两个人,一个是张皇后,另一个,就是魏忠贤。崇祯说,这句话,他从来不曾忘记过,所以,魏公公的辞呈,他绝不接受。魏忠贤非常感动,他没有想到,崇祯竟然如此坦诚、如此和善、如此靠谱。就在那天,魏忠贤打消了图谋不轨的念头,既然这是一个听招呼的人,就没有必要撕破脸。崇祯没有撒谎,天启确实对他说过那句话,他也确实没有忘记,只是每当他想起这句话时,都禁不住冷笑。天启认为,崇祯是他的弟弟,一个听话的弟弟;而崇祯认为,天启是他的哥哥,一个白痴的哥哥。虽然比天启小六岁,但从个性到智商,崇祯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贤是什么东西,他是很清楚的。而他对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确的——干掉这个死人妖,把他千刀万剐、掘坟刨尸!每当看到这个不知羞耻的太监耀武扬威、鱼肉天下的时候,他就会产生极度的厌恶感,没有治国的能力,没有艰辛的努力,却占据了权位,以及无上的荣耀。一切应该恢复正常了。他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有皇帝罩着,谁也动不了他。现在皇帝换人了,没人再管这条狗,却依然动不了他。因为这条狗,已经变成了狼。
◆ 崇祯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敌人有多么强大。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里所有的人,从大臣到侍卫,都是他的爪牙。身边没有盟友,没有亲信,没有人可以信任,自己将独自面对狼群。如果贸然动手,被撕成碎片的,只有自己。所以要对付这个人,必须有点儿耐心,不用着急,游戏才刚刚开始。
◆ 魏忠贤开始相信,崇祯是他的新朋友。于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三,另一个人提出了辞呈。这个人是魏忠贤的老搭档客氏。她不能不辞职,因为她的工作是奶妈。这份工作相当辛苦,从万历年间开始,历经三朝,从天启出生一直到结婚、生子,她都是奶妈。现在喂奶的对象死了,想当奶妈也没辙了。当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样子总是要的,更何况魏姘头已经探过路了,崇祯是不会同意辞职的。一天后,她得到了答复——同意。这一招彻底打乱了魏忠贤的神经:既然不同意我辞职,为什么同意客氏呢?崇祯的理由很无辜,她是先皇的奶妈,现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着,应该回去了吧,其实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刚死就去赶人,但这是她提出来的,我也没办法啊。于是在宫里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妈终于走到了终点,她穿着丧服离开了皇宫,走的时候还烧掉了一些东西:包括天启皇帝小时候的胎发、手脚指甲等,以示留念。魏忠贤身边最得力的助手走了,这引起了他极大的恐慌,他开始怀疑,崇祯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正逐渐将自己推入深渊。还不晚,现在还有反击的机会。但皇帝毕竟是皇帝,能不翻脸就不要翻脸,所以动手之前,必须证实这个判断。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提出辞职。这是一道精心设计的题目。客氏被赶走,还可能是误会,毕竟她没有理由留下来,又是自己提出来的。而王体乾是魏忠贤的死党,对于这点,魏忠贤知道,崇祯也知道。换句话说,如果崇祯同意,魏忠贤将彻底了解对方的真实意图。那时,他将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一天后,他得到了回复——拒绝。崇祯当即婉拒了王体乾的辞职申请,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够随意退休。魏忠贤终于再次放心了,很明显,皇帝并不打算动手。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七。
◆ 两个月后,是十一月初七,地点,北直隶河间府阜城县。那天深夜,在那间阴森的小屋里,魏忠贤独自躺在床上,在寒风中回想着过去,是的,致命的错误,就是这个判断。王体乾没有退休,事实上,这对王太监而言,并非一件好事。而刚舒坦下来的魏公公却惊奇地发现,事情的发展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发旨意奖赏太监,而这些太监,大都是阉党成员。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第二天,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所修上疏弹劾。杨所修弹劾的并不是魏忠贤,而是四个人,分别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工部尚书李养德。这四个人的唯一共同点是,都是阉党,都是骨干,都很无耻。
第329章 疑惑(2)
◆ 虽然四个人贪污受贿、无恶不作,把柄满街都是,杨所修却分毫没有提及,事实上,他弹劾的理由相当特别——不孝。经杨所修考证,这四个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都未回家守孝,全部“夺情”了,不合孝道。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理由,当年的张居正就被这件事搞得半死不活,拿出来整这四号小鱼小虾,很有意思。魏忠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这四个人都是他的心腹,特别是崔呈秀,是他的头号死党,很明显,矛头是对着他来的。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自从杨涟、左光斗死后,朝廷就没人敢骂阉党,杨所修跟自己并无过节,现在突然跳出来,必定有人主使。而敢于主使者,只有一个人选——皇帝。
◆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魏忠贤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一天后,皇帝作出了批复,痛斥杨所修,说他是“率性轻诋”,意思是随便乱骂人。经过仔细观察,魏忠贤发现,杨所修上疏很可能并非皇帝指使,而从皇帝的表现来看,似乎事前也不知道,总之,这只是个偶发事件。但当事人还是比较机灵的,弹劾当天,崔呈秀等人就提出了辞职,表示自己确实违反规定。崇祯安慰一番后,同意几人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坚决留下了一个人——崔呈秀。事情解决了,几天后,另一个人却让这件事变得更为诡异。九月二十四日,国子监副校长朱三俊突然发难,弹劾自己的学生、国子监监生陆万龄。这位陆万龄,之前曾介绍过,是国子监的知名人物,什么在国子监里建生祠,魏忠贤应该与孔子并列之类的屁话,都是他说的,连副校长都被他气走了。被弹劾并不是怪事,奇怪的是,弹劾刚送上去,就批了,皇帝命令,立即逮捕审问。魏忠贤得到消息极为惊恐,毕竟陆万龄是他的粉丝,但他到底是老江湖,当即进宫,对皇帝表示,陆万龄是个败类,应该依法处理。皇帝对魏忠贤的态度非常满意,夸奖了他两句,表示此事到此为止。处理完此事后,魏忠贤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家,但他并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头。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他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他的铁杆、江西巡抚杨邦宪向皇帝上疏,夸奖魏忠贤,并且殷切期望,能为魏公公再修座祠堂。魏忠贤都快崩溃了,这是什么时候,老子都快完蛋了,这帮孙子还在拍马屁,他立即向皇帝上疏,说修生祠是不对的,自己是反对的,希望一律停止。皇帝的态度出乎意料,崇祯表示,如果没修的,就不修了,但已经批准的,不修也不好,还是接着修吧,没事。
◆ 魏忠贤终于放弃了最后的警惕,他确信,崇祯是一个好人。经过一个多月的考察,魏忠贤判定,崇祯不喜欢自己,也无法控制,但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只要自己老老实实不碍事、不挡路,崇祯没必要跟自己玩命。这个推理比较合理,却不正确,如魏忠贤之前所料,崇祯是有弱点的,他确实有一样十分渴求的东西,不是女人,而是权力。要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君临天下的皇帝,必须除掉魏忠贤。青蛙遇到热水,会很快地跳出去,所以煮熟它的最好方法,是用温水。
◆ 看上去事情是这样的:杨所修在崇祯的指使下,借攻击崔呈秀来弹劾魏忠贤,而陈尔翼受魏忠贤的指派,为崔呈秀辩护发动反击。然而,事情的真相,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杨所修和陈尔翼上疏开战,确实是有幕后黑手的,但既不是魏忠贤,也不是崇祯。杨所修的指使者,叫陈尔翼,而陈尔翼的指使者,叫杨所修。如果你不明白,我们可以从头解释一下这个复杂的圈套:诡计是这样开始的,有一天,右副都御史杨所修经过对时局的分析,作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崇祯必定会除掉阉党。看透了崇祯的伪装后,他决定早作打算。顺便说一句,他并不是东林党,而是阉党,但并非骨干。为及早解脱自己,他找到了当年的同事,吏科给事中陈尔翼。两人商议的结果是,由杨所修出面,弹劾崔呈秀。这是条极端狡诈的计谋,是人类智商极致的体现:弹劾崔呈秀,可以给崇祯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认定自己不是阉党,即使将来秋后算账,也绝轮不到自己头上。但既然认定崇祯要除掉阉党,要提前立功,为什么不干脆弹劾魏忠贤呢?原因很简单,如果崇祯未必能干得过魏忠贤,到时回头清算,自己也跑不了,而且魏忠贤毕竟是阉党首领,如果首领倒掉,就会全部清盘,彻查阉党,必定会搞到自己头上。崔呈秀是阉党的重要人物,攻击他,可以赢得崇祯的信任,也不会得罪魏忠贤,还能把阉党以往的所有黑锅都让他背上。精彩,真精彩。为了大家,崔先生,你就背了吧。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几乎得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几乎得到,就是没有得到。因为计划的进行过程中,出现了纰漏:他们忽略了一个人——崔呈秀。杨所修、陈尔翼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崔呈秀本人,能成为阉党的头号人物,崔大人绝非善类,这把戏能骗过魏忠贤,却骗不了崔呈秀。弹劾发生的当天,他就看穿了这个诡计,他意识到,大祸即将临头。但他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十分从容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派人找到了杨所修,大骂了对方一顿,最后说,如果你不尽快了结此事,就派人查你。大家同坐一条船,谁的屁股都不干净,敢玩阴的,大家就一起完蛋!这句话相当有效,杨所修当即表示,愿意再次上疏,为崔呈秀辩解。问题是,他已经骂过了,再上疏辩护,实在有点儿婊子的感觉,所以,这个当婊子的任务,就交给了陈尔翼。问题是,原先把崔呈秀推出来,就是让他背锅的,现在把他拉出来,就必须填个人进去,杨所修不行,魏忠贤不行,崇祯更不行,实在很难办。但陈尔翼不愧是老牌给事中,活人找不到,找到了死人。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所谓“东林余孽”的身上,如此一来,杨所修是无知的,崔呈秀是无辜的,世界又和平了。倒腾来,又倒腾去,崔呈秀没错,杨所修没错,陈尔翼当然也没错,所有的错误,都是东林党搞的,就这样,球踢到了崇祯的身上。但最有水平的,还是崇祯,面对陈尔翼的奏疏,他只说了几句话,就把球踢到天上:“大臣之间的问题,先帝(指天启)已经搞清楚了,我刚上台(朕初御极),这些事情不太清楚,也不打算深究,你们不许多事!”结果非常圆满,崔呈秀同志洗清了嫌疑,杨所修和陈尔翼虽说没有收获,也没有损失,完美落幕。
◆ 天启七年(1627)十月十三日,云南道御史杨维垣上疏,弹劾崔呈秀贪权弄私,十恶不赦!在这封文书中,杨维垣表现出极强的正义感,他愤怒地质问阉党,谴责了崔呈秀的恶行。杨维垣是阉党。说起来大家的智商都不低,杨所修的创意不但属于他,也属于无数无耻的阉党同仁们,反正干了也没损失,不干白不干,白干谁不干?形势非常明显,崔呈秀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对于立志搞掉阉党的崇祯而言,这是最好的机会。但崇祯没有动手。崇祯不但没有动手,还骂了杨维垣,说他轻率发言。事实上,他确实不打算动手,虽然他明知现在解决崔呈秀,不但轻而易举,还能有效打击阉党,但他就是不动手。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在杨维垣的这封奏疏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很快,他的直觉得到了证实。几天后,杨维垣再次上疏,弹劾崔呈秀。这是一个怪异的举动,皇帝都发了话,依然豁出去硬干,行动极其反常。而反常的原因,就在他的奏疏里。在这封奏疏里,他不但攻击崔呈秀,还捧了一个人——魏忠贤。照他的说法,长期以来,崔呈秀没给魏忠贤帮忙,净添乱,是不折不扣的罪魁祸首。崇祯的判断很正确,在杨维垣的背后,是魏忠贤的身影。从杨所修的事情中,魏忠贤得到了启示:全身而退绝无可能,要想平安过关,必须给崇祯一个交代。所以他指使杨维垣上疏,把责任推给崔呈秀,虽然一直以来,崔呈秀帮了很多忙,还是他的干儿子。没办法,关键时刻,老子自己都保不住,儿子你就算了吧。但崇祯是不会上当的,在这场残酷的斗争中,目标只有一个,不需要俘虏,也不接受投降。
第330章 夜半歌声(1)
◆ 魏忠贤回答:“若要杀我,何须今日?”今日之前,还无须杀你。魏忠贤出发后的第三天,崇祯传令兵部,发出了逮捕令。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贤所在的地点,是直隶河间府阜城县。护卫簇拥的魏公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几天来,他在京城的内线不断向他传递着好消息:他的亲信,包括五虎、五彪纷纷落马,老朋友王体乾退了,连费尽心思拉下水的徐应元也被发配去守陵,翻身已无指望。就在他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京城的快马又告诉他一个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经派人追上来了。威严的九千九百岁大人当场就晕了过去。追上来,然后呢?逮捕,入狱,定罪,斩首?还是挨剐?天色已晚,无论如何,先找个地方住吧,活过今天再说。魏忠贤进入了眼前的这座小县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站。
第331章 夜半歌声(2)
◆ 在黑暗和寒冷中,伟大的、无与伦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岁蜷缩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回忆着过往的一切。隆庆年间出生的无业游民,文盲,万历年间进宫的小杂役,天启年间的东厂提督,朝廷的掌控者,无数孙子的爷爷,生祠的主人,堪与孔子相比的圣人。到如今,只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荒谬,究竟是自己,还是这个世界?四十年间,不过一场梦幻。
◆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魏忠贤是不相信天道的。当无赖时,他强迫老婆改嫁,卖掉女儿,当太监时,他抢夺朋友的情人,出卖自己的恩人。九千九百岁时,他泯灭一切人性,把铁钉钉入杨涟的脑门,把东林党赶尽杀绝。他没有信仰,没有畏惧,没有顾忌。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后,天道把魏忠贤送到了阜城县的这所破屋里。这里距离魏公公的老家肃宁,只有几十里。现在,他即将失去所有的一切。我认为,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折腾,因为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魏公公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是他娘的折返跑。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真个不如死啊!那就死了吧。魏忠贤找到了布带,搭在了房梁上,伸进自己的脖子,离开了这个世界。天道有常,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
◆ 别看今天闹得欢,当心将来拉清单!——小兵张嘎清单上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客氏。虽然她已经离宫,但崇祯下令,把她又拎了进来。进来后先审,但客氏为人极其阴毒,且以耍泼闻名,问什么都骂回去。于是换人,换了个太监审,而且和魏忠贤有仇(估计是专门找来的),由于不算男人,也就谈不上不打女人,加上没文化,不会吵架,二话不说就往死里猛打。客氏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软货,一打就服,害死后妃、让皇后流产、找孕妇入宫冒充皇子、出主意害人等,统统交代,只求别打。但那位太监似乎心理有点儿问题,坦白交代还打,直到奄奄一息才罢休。口供报上来,崇祯十分震惊,下令将客氏送往浣衣局做苦工。当然了,这只是个说法,客氏刚进浣衣局,还没分配工作,就被乱棍打死,跟那位被她关入冷宫,活活渴死的后妃相比,这种死法没准儿还算痛快点儿。客氏死后,她的儿子被处斩,全家被发配。
◆ 得知魏忠贤走人的消息后,崔呈秀下令,准备一桌酒菜,开饭。吃饭的方式很特别,和韦小宝一样,他把自己大小老婆都拉出来,搞了个聚餐,还摆上了多年来四处搜刮的古玩财宝。然后一边吃,一边拿起他的瓶瓶罐罐(古董),砸。吃一口,砸一个,吃完,砸完,就开始哭。哭好,就上吊。按日期推算,这一天,魏忠贤正在前往阜城县的路上。兄弟先走一步。消息传到京城,崇祯非常气愤,老子没让你死,你就敢死?随即批示:“虽死尚有余辜!论罪!”经过刑部商议,崔呈秀应该斩首。虽然人已死了,不要紧,有办法。于是刚死不久的崔呈秀又被挖了出来,被斩首示众。怎么杀是个能力问题,杀不杀是个态度问题。接下来是抄家,无恶不作的崔呈秀,终于为人民做了件有意义的事,由于他多年来勤奋地贪污受贿,存了很多钱,除动产外,还有不动产,光房子就有几千间,等同于替国家攒钱,免去了政府很多麻烦。作为名单上的第三号人物,崔呈秀受到了高标准的接待,以此为基准,一号魏忠贤和二号客氏,接待标准应参照处理。所以,魏忠贤和客氏被翻了出来,客氏的尸体斩首,所谓死无全尸。魏忠贤惨点儿,按崇祯的处理意见,挖出来后剐了,死后凌迟,割了几千刀。这件事情的实际意义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是魏公公进了地府,小鬼认不出他,但教育意义是巨大的,在残缺的尸体面前,明代有史以来最大、最邪恶的政治团体阉党,终于彻底崩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