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之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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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马

◆ 小马还小,也就是二十出头。如果没有九岁时的那一场车祸,小马现在会在干什么呢?小马现在又是一副什么样子呢?这是一个假设。一个无聊、无用却又是缭绕不去的假设。闲来无事的时候,小马就喜欢这样假设,时间久了,他就陷进去了,一个人恍惚在自己的梦里。从表面上看,车祸并没有在小马的躯体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没有断肢,没有恐怖的、大面积的伤痕。车祸却摧毁了他的视觉神经。小马彻底瞎了,连最基本的光感都没有。小马的眼睛却又是好好的,看上去和一般的健全人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区别,其实也有。眼珠子更活络一些。在他静思或动怒的时候,他的眼珠子习惯于移动,在左和右之间飘忽不定。一般的人是看不出来的。正因为看不出来,小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烦。举一个例子,坐公共汽车——盲人乘坐公共汽车向来可以免票,小马当然也可以免票。然而,没有一个司机相信他有残疾。这一来尴尬了。小马遇上过一次,刚刚上车,司机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吁:乘客们注意了,请自觉补票。小马一听到“自觉”两个字就明白了,司机的话有所指。盯上他了。小马站在过道里,死死地拽着扶手,不想说什么。哪一个盲人愿意把“我是盲人”挂在嘴边?吃饱了撑的?小马不开口,不动。司机有意思了,偏偏就是个执着的人。他端起茶杯,开始喝水,十分悠闲地在那里等。引擎在空转,怠速匀和,也在那里等。等过来等过去,车厢里怪异了,有了令人冷齿的肃静。僵持了几十秒,小马到底没能扛住。补票是不可能的,他丢不起那个脸;那就只有下车了。小马最终还是下了车。引擎轰的一声,公共汽车把它温暖的尾气喷在小马的脚面上,像看不见的安慰,又像看不见的讥讽。小马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了侮辱,极度地愤怒。他却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绣,挂在了脸上,针针线线都连着他脸上的皮。——我这个瞎子还做不成了,大众不答应。笑归笑,小马再也没有踏上过公共汽车。他学会了拒绝,他拒绝——其实是恐惧——一切与“公共”有关的事物。待在屋子里挺好。小马可不想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布:先生们女士们,我是瞎子,我是一个真正的瞎子啊!不过小马帅。所有见过小马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他是个标准的小帅哥。一开始小马并不相信,生气了。认定了别人是在挖苦他。可是,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小马于是平静下来了,第一次认可了别人的看法,他是帅的。小马的眼睛在九岁的那一年就瞎掉了,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模样呢?小马真的想不起来了。像一个梦。是遥不可及的样子。小马其实已经把自己的脸给忘了。很遗憾。现在好了,小马自己也确认了,他帅。Sh-u-ɑi-Shuɑi。一共有三个音节,整个发音的过程是复杂的,却紧凑,干脆。去声。很好听。

◆ “从德国回来的”医生不再遥远,他的手已经能够抚摸小马的脸庞了。九岁的小马顿时就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他相信远方。他从来都不相信“身边”的人,他从来也不相信“身边”的事。既然“从德国回来的”手都能够抚摸他的脸庞,那么,这只手就不再遥远。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小马的预感,令人震惊的事情到底发生了,父亲把医生摁在了地上,他动用了他的拳头。事情就发生在过道的那一头,离小马很远。照理说小马是不可能听见的,可是,小马就是听见了。他的耳朵创造了一个不可企及的奇迹,小马全听见了。父亲和那个医生一直鬼鬼祟祟的,在说着什么,父亲后来就下跪了。跪下去的父亲并没有打动“从德国回来的”医生,他扑了上去,一下就把医生摁在了地上。父亲在命令医生,让医生对他的儿子保证,再有一年他的眼睛就好了。医生拒绝了。小马听见医生清清楚楚地说:“这不可能。”父亲就动了拳头。九岁的小马就是在这个时候爆炸的。小马的爆炸与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惊人的冷静。没有人相信那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所完成的爆炸。他躺在病床上,耳朵的注意力已经挪移出去了。他听到了隔壁病房里有人在吃东西,有人在用勺子,有人在用碗。他听到了勺子与碗清脆的撞击声。多么的悦耳,多么的悠扬。小马扶着墙,过去了。他扶着门框,笑着说:“阿姨,能不能给我吃一口?”

◆ 小马把脸让过去,小声地说:“不要你喂,我自己吃。”阿姨把碗送到了小马的右手,勺子则塞在了小马的左手上。小马接过碗,接过勺,没有吃。咣当一声,他把碗砸在了门框上,手里却捏着一块瓷片。小马拿起瓷片就往脖子上捅,还割。没有人能够想到一个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骇人的举动。阿姨吓傻了,想喊,她的嘴巴张得太大了,反而失去了声音。小马的血像弹片,飞出来了。他成功地引爆了,心情无比的轻快。血真烫啊,飞飞扬扬。可小马毕竟只有九岁,他忘了,这不是大街,也不是公园。这里是医院。医院在第一时间就把小马救活了,他的脖子上就此留下了一块骇人的大疤。疤还和小马一起长,小马越长越高,疤痕则越长越宽,越长越长。

◆ 既然小马不喜欢开口,王大夫在推拿中心就尽可能避免和他说话。不过,回到宿舍,王大夫对小马还是保持了足够的礼貌。睡觉之前一般要和小马说上几句。话不多,都是短句,有时候只有几个字。也就是三四个回合。每一次都是王大夫首先把话题挑起来。不能小看了这几句话,要想融洽上下铺的关系,这些就都是必需的。从年龄上说,王大夫比小马大很多,他犯不着的。但是,王大夫坚持下来了。他这样做有他的理由。王大夫是盲人,先天的,小马也是盲人,却是后天的。同样是盲人,先天的和后天的有区别,这里头的区别也许是天和地的区别。不把这里头的区别弄清楚,你在江湖上肯定就没法混。

◆ 就说沉默。在公众面前,盲人大多都沉默。可沉默有多种多样。在先天的盲人这一头,他们的沉默与生俱来,如此这般罢了。后天的盲人不一样了,他们经历过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并不是每一个后天的盲人都可以从炼狱当中穿越过去的。在炼狱的入口处,后天的盲人必须经历一次内心的大混乱、大崩溃。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废墟。在记忆的深处,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因为关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变深了,变硬了,变远了,关键是,变得诡秘莫测,也许还变得防不胜防。为了应付,后天性的盲人必须要做一件事,杀人。他必须把自己杀死。这杀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枪,是用火。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翻腾。他必须闻到自身烤肉的气味。什么叫凤凰涅槃?凤凰涅槃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烧死。光烧死是不够的。这里头有一个更大的考验,那就是重塑自我。他需要钢铁一样的坚韧和石头一样的耐心。他需要时间。他是雕塑家。他不是艺术大师。他的工序是混乱的,这里一凿,那里一斧。当他再生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谁。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通常,这尊雕塑离他最初的愿望会相距十万八千里。他不爱他自己。他就沉默了。

◆ 后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没有内容,其实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绝。他的沉默是矫枉过正的。他的寂静是矫枉过正的。他的澹定也是矫枉过正的。他必须矫枉过正,并使矫枉过正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在信仰的指引下,现在的“我”成了上帝,而过去的“我”只能是魔鬼。可魔鬼依然在体内,他只能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与警惕:过去的“我”是三千年前的业障,是一条微笑并含英咀华的蛇。蛇是多么的生动啊,它妖娆,通身洋溢着蛊惑的力量,稍有不甚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在两个“我”之间,后天的盲人极不稳定。他易怒。他要克制他的易怒。从这个意义上说,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他稚气未脱的表情全是炎凉的内容,那是活着的全部隐秘。他透彻,怀揣着没有来路的世故。他的肉体上没有瞳孔,因为他的肉体本身就是一直漆黑的瞳孔——装满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他自己。这瞳孔时而虎视眈眈,时而又温和缠绵。它懂得隔岸观火、将信将疑和若即若离。离地三尺有神灵。小马的沉默里有雕塑一般的肃穆。那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那是一种炉火纯青的技能。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他可以几个小时、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保持这种肃穆。对他来说,生活就是控制并延续一种重复。

◆ 小孔第一次来到小马的宿舍已经是深夜的一点多钟了。推拿师一般要工作到夜间的十二点钟,十二点钟一刻左右,他们“回家”了。一般来说,推拿师们是不说“下班”的,他们直接把下班说成“回家”。一口气干了十四五个小时的体力活,突然轻松下来,身子骨就有点犯贱,随便往哪里一靠都像是“回家”。回到家,他们不会立即就洗、马上就睡,总要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儿,那是非常享受的。

◆ 深夜一点多钟,小孔终于来到了王大夫的宿舍。一进门徐泰来就喊了小孔一声“嫂子”。这个称呼有点怪。其实说起来也不怪,王大夫来的日子并不长,可有人已经开始叫王大夫“大哥”了。王大夫就这样,一见面就知道是特别老实的那一类。厚道,强壮,勤快,却嘴笨。是可以吃亏、能够受气的那一路。脑子又不活络,说话慢腾腾的,还有软绵绵的笑容衬在后头——这些都是“大哥”的特征。他都当上“大哥”,小孔不是“嫂子”又是什么?徐泰来并不喜欢笑闹,平日里挺本分的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本分的人,硬是笨嘴笨舌地把小孔叫做了“嫂子”,效果出来了。一个未婚的女子被人叫做“嫂子”,怎么说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是水深的样子。是心照不宣的样子。好玩了。有了谐谑的意思。大伙儿顿时就哄了起来,一起“嫂子”长,“嫂子”短。小孔没有料到这一出,愣住了。她刚刚洗过澡,特地把自己简单地拾掇了一下,一进门居然就成了“嫂子”了。小孔就是不知道怎样才好。

◆ 脑子“活动”过了,张一光却把嫂子撇开了,转过脸去拷问王大夫。张一光说:“昨天下午有一个客人夸嫂子的身材好,说,嫂子的身材该有的都有,该没的都没。——你说说,嫂子的身上究竟什么该有,什么该没?”大伙儿都笑。王大夫也笑。虽说笑得不自然,王大夫的心里头还是实打实的幸福了。嫂子被人夸了,开心的当然是大哥。这还用说么。小孔却扛不住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不停地挪屁股。似乎她的身体离王大夫远了,她和大哥就可以脱掉干系。可这又有什么用?张一光一直在逼。张一光逼一次小孔就往小马的身边挪一次,挪到后来,小孔的身体几乎都靠在小马的身上了。王大夫的嘴笨,一转眼已经被张一光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小孔慌不择路,站起来了,突然就擂了小马一拳头,还挺重。小孔说:“小马,我被人欺负,你也不帮帮我!”小马其实在走神。“家里”的事小马从来不掺和,他所热衷的事情就是走神。从小孔走进“男生宿舍”的那一刻起,小马一直是默然的。没想到嫂子径直就走到小马的床边。小马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嫂子身上的气味了。准确地说,嫂子身上的气味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小马了。是嫂子头发的气味。嫂子刚洗了头,湿漉漉的。香波还残留在头发上。但头发上残留的香波就再也不是香波,头发也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头发,香波与头发产生了某种神奇的化学反应,嫂子一下子就香了。小马无缘无故地一阵紧张。其实是被感动了。嫂子真好闻哪。小马完全忽略了张一光汹涌的拷问,他能够确认的只有一点,嫂子在向他挪动。嫂子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地逼近他小马。小马被嫂子的气味笼罩了。嫂子的气味有手指,嫂子的气味有胳膊,完全可以抚摸、搀扶,或者拥抱。小马全神贯注,无缘无故地被嫂子拥抱了。小马的鼻孔好一阵翕张,想深呼吸,却没敢。只好屏住。这一来窒息了。嫂子哪里有工夫探究小马的秘密,她只想转移目标。为了把王大夫从窘境当中开脱出来,她软绵绵的拳头不停地砸在小马的身上。“小马,你坏!”小马抬起头,说:“嫂子,我不坏。”小马这样说确实是诚心诚意的,甚至是诚惶诚恐的。但他的诚心诚意和诚惶诚恐都不是时候。在如此这般的氛围里,小马的“我不坏”俏皮了。往严重里说,挑逗了。其实是参与进去了。小马平日里不说话的,没想到一开口也能够这样的逗人。语言就是这样,沉默的人一开口就等同于幽默。大伙儿的笑声使小孔坚信了,小马也在“使坏”。小孔站起来了,用夸张的语气说:“要死了小马,我一直以为你老实,你闷坏!你比坏还要坏!”话是这么说的,其实小孔很得意了,她小小的计谋得逞了,大伙儿的注意力到底还是转移到小马这边来了。为什么不把动静做得更大一点呢?小孔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得意,也许还有轻浮的快乐,小孔的双手一下子就掐住了小马的脖子,当然,她有数,是很轻的。小孔大声地说:“小马,你坏不坏?”这里又要说到盲人的一个特征了,因为彼此都看不见,他们就缺少了目光和表情上的交流,当他们难得在一起嬉笑或起哄的时候,男男女女都免不了手脚并用,也就是“动手动脚”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忌讳。说说话,开开玩笑,在朋友的身上拍拍打打,这里挠一下,那里掐一把,这才是好朋友之间应有的做派。如果两个人的身体从来不接触,它的严重程度等同于健全人故意避开目光,不是心怀鬼胎,就是互不买账。

◆ 小马弄不懂自己的话有什么可笑的。可嫂子的双手已经掐在小马的脖子上了。小马在不经意之间居然和嫂子肌肤相亲了。嫂子一边掐还一边给自己的动作配音,以显示她下手特别的重,都能把小马掐死。她的身体开始摇晃,头发就澎湃起来。嫂子的发梢有好几下都扫到小马的面庞了。湿漉漉的,像深入人心的鞭打。“你坏不坏?”嫂子喊道。“我坏。”小马没想到他的“我坏”也成了一个笑料。不知不觉的,小马已经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演变成事态的主角了。还没有来得及辨析个中的滋味,小马彻底地乱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起手脚来的。他的胳膊突然碰到了一样东西,是两砣。肉乎乎的。绵软,却坚韧有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固执。小马顿时就回到了九岁。这个感觉惊奇了。稍纵即逝。有一种幼稚的、蓬勃的力量。小马僵住了,再不敢动。他的胳膊僵死在九岁的那一年。他死去的母亲。生日蛋糕。鲜红鲜红蜡烛所做成的“9”。光芒四射。咚的一声。车子翻了。头发的气味铺天盖地。乳房。该有的都有。嫂子。蠢蠢欲动。窒息。小马突然就是一阵热泪盈眶。他仰起脸来。他捂住了嫂子的手,说:“嫂子。”大伙儿又是一阵笑。这阵笑肆虐了。是通常所说的“浪笑”。谁能想得到,闷不吭声的小马会是这样一个冷面的杀手。他比张一光还要能“搞”。“我不是嫂子,”小孔故作严肃地喊道,“我是小孔!”“你不是小孔,”小马一样严肃地回答说,“你是嫂子。”在众人的笑闹中小孔生气了。当然,假装的。这个小马,实在是太坏太坏了,逗死人不偿命的。小孔能有什么办法?小孔拿小马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小孔在骨子里对“嫂子”这个称呼是满意的,小孔气馁了,说:“嫂子就嫂子吧。”不过,“嫂子”这个称号不是任何一个未婚女人马上就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的,这里头需要一个扭捏和害羞的进程。小孔在害羞的过程中拉住了小马的手,故意捏了一把。其实是告诫他了,看我下一次怎么收拾你。小马意识到了来自于嫂子的威胁。他抿了一下嘴。这一抿不要紧,小马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笑。这个隐蔽的表情是那样地没有缘由。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笑容是一道特别的缝隙,有一种无法确定的东西从缝隙里钻进去了。是他关于母亲的模糊的记忆。有点凉。有点温暖。时间这东西真的太古怪了,它从来就不可能过去。它始终藏匿在表情的深处,一个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时光从头来过。

◆ 王大夫远远地坐在床的另一侧,喜滋滋的。他也在笑。他掏出了香烟,打了一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这也是小孔的一点小遗憾了。王大夫哪里都好,他可以为小孔去死,这一点小孔是相信的。但是,有一点王大夫却做不到,他永远也不能够替小孔说话。说到底还是他的嘴太笨了。小孔又能说什么呢?小孔什么也不能说。玩笑平息下来了。小孔只能拉着小马的手,有那么一点失神。当然是关于王大夫的。因为失神,她所有的动作都成了下意识,不知道何去何从。小马的手就这么被嫂子抓着,身体一点一点地飘浮起来了。他是一只气球。而嫂子只能是另一只气球。他们一起飘浮起来了。小马注意到,天空并不是无垠的,它是一个锥体。无论它有多么的辽阔,到后来,它只能归结到一个尖尖的顶。两只气球就这样在天空里十分被动地相遇了,在尖尖的塔顶里头,其实他们不是两只气球,是两匹马。天马在行空。没有体重。只有青草和毛发的气味。它们厮守在一起。摩擦。还有一些疲惫的动作。

◆ 自从来到南京的那一天起,小孔和王大夫的生活里头多出了一样规律,每天晚上做两次爱。第一次是大动作。王大夫的第一次往往特别的野,是地动山摇的架势,拼命的架势,吃人的架势;第二次却非常的小,又琐碎又怜惜,充满了神奇的缱绻与出格的缠绵。如果说,第一次是做爱的话,第二次则完全是恋爱。小孔都喜欢。如果一定要挑,小孔也许会挑第二次,太销魂了。然而,也只是十几天的工夫,这个规律中断了。随着他们再一次的打工,他们的大动作与小动作一起没了。一到下班的时候,回到“家”,小孔就特别特别地“想”。起初是脑子“想”,后来身子也跟着一起“想”。脑子想还好办,身子一想就麻烦了,太折磨人了。小孔恍恍惚惚的,热热烫烫的。欲火中烧了。

第9章 小马

◆ 什么是沉默呢?什么是沉默中的沉默呢?小马都知道。——小马在沉默的时候大多都是静坐在那里,外人“看”上去无比的安静。其实,小马的安静是假的,他在玩。玩他的玩具。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玩具是什么。他的玩具是时间。小马不用手表,没有时钟。轮到他上钟了,小马会踩着幽静的步伐走向推拿房。一个小时之后,小马对客人说一声“好了”,然后,踩着幽静的步伐离开,不会多出一分钟,也不会少掉一分钟。小马有一绝,小马对时间的判断有着惊人的禀赋,对他来说,时间有它的物质性,具体,具象,有它的周长,有它的面积,有它的体积,还有它的质地和重量。小马是九岁的那一年知道“时间”这么一个东西的,但是,那时候的“时间”还不是他的玩具。在没有玩具的日子里,他的眉梢在不停地向上扯,向上拽。他想睁开眼睛。他心存侥幸,希望有奇迹。那时候的小马没日没夜地期盼着这样一个早晨的来临:一觉醒来,他的目光像两只钉子一样从眼眶的内部夺眶而出,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他的期盼伴随着常人永远也无法估量的狂暴,就在死亡的边沿。四年之后,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用他无与伦比的智慧挽救了自己,他不再狂暴。他的心安宁了。他把时间活生生地做成了他的玩具。

◆ 咔嚓一下是一秒。一秒可以是一个长度,一秒也可以是一个宽度。既然如此,咔嚓完全可以是一个正方形的几何面,像马赛克,四四方方的。小马就开始拼凑,他把这些四四方方的马赛克拼凑在一起,咔嚓一块,咔嚓又一块。它们连接起来了。咔嚓是源源不断的,它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两个星期过去了,小马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博大的事实,大地辽阔无边,铺满了咔嚓,勾勒纵横,平平整整。没有一棵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座建筑物。没有一个电线杆子。即使是一个盲人骑着盲马,马蹄子也可以像雪花那样纵情驰奔。小马没有动,耳边却想起了嗡嗡的风声。他的头发在脑后飘起来了。时间一久,小马感到了组装的单调,也可以说,建设的单调。既然所有的东西都是人建的,那么,所有的东西就必须由人来拆。疯狂的念头出现了,小马要破坏。他想拆。他首先做了一个假定:一个标准的下午是五个小时。这一来就好办了,他把五个小时划分成五个等份,先拿出一个,一小时。他把一小时分成了六十个等份,一分钟就出现了;再分,这一来最精细的部分就出现了,是秒。咔嚓来了。咔嚓一下他拿掉一块,再咔嚓一下他又拿掉一块。等最后一个咔嚓被他拆除之后,一个开阔无边的下午就十分神奇地消失了。空荡荡的笑容浮现在了小马的脸上。一个多么壮丽的下午啊,它哪里去了呢?是谁把它拆散的?它被谁放在了什么地方?这是一个秘密。是谜。

◆ 既然时间不是封闭的,咔嚓就不可能是囚徒,从来都不是。它拥有无限的可能。通过艰苦卓绝的探险,小马终于发现了时间最为简单的真相。这个真相恰恰是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的。——眼见不为实。如果小马是个先天的盲人,换句话说,如果他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那只该死的老式台钟,他怎么会认为时间是圆的呢?咔嚓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囚徒。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高傲的笑容终于挂在了小马的脸上。时间有可能是硬的,也可能是软的;时间可能在物体的外面,也可能在物体的里面;咔与嚓之间可能有一个可疑的空隙,咔与嚓之间可能也没有一个可疑的空隙;时间可以有形状,也可以没有形状。小马看到时间魔幻的表情了,它深不可测。如果一定要把它弄清楚,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贯穿它,从时间的这头贯穿到时间的那头。人类撒谎了。人类在自作多情。人类把时间装在了盒子里,自以为控制它了,自以为可以看见它了。还让它咔嚓。在时间面前,每一个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见时间的真面目,办法只有一个:你从此脱离了时间。

◆ 小马就此懂得了时间的含义,要想和时间在一起,你必须放弃你的身体。放弃他人,也放弃自己。这一点只有盲人才能做到。健全人其实都受控于他们的眼睛,他们永远也做不到与时间如影随形。与时间在一起,与咔嚓在一起,这就是小马的沉默。——沉默中的沉默却是另外的一副样子。沉默中的沉默不再是沉默。小马没有和时间在一起,他被时间彻底地抛弃了。他学会了关注。小马机警地关注嫂子的一举一动,甚至,嫂子的一个转身。嫂子在转身的时候空气会动,小马能感受到这种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震颤。休息室不再是休息室,小马的眼前突然呈现出童年时代的场景,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蓝天,有白云。还有金色的阳光。嫂子是一只蝴蝶,她在无声地飞。蝴蝶真多啊,满天遍野,一大群,拥挤,斑斓。但嫂子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即使有再多的蝴蝶嫂子也能和它们区分开来:她是唯一的一只玉蝴蝶。在众多的蝴蝶中,嫂子是那样的醒目,她的翅膀上有瑰丽的图案,她的翅膀发出了毛茸茸的光芒。她在翩翩起舞。她的翻飞没有一点喧闹,一会儿上去了,一会儿又下来了,最终,她离开了蝴蝶群,安静地栖息在一片修长的叶片上。她的整个身躯就是两片巨大的玉色的翅膀,平行,对称,轻巧而又富丽堂皇。

◆ 小马就这样坐在休息室里,做着他的白日梦,无休无止。在白日梦里,嫂子已经把他死死地拽住了。在嫂子没有任何动静的时候,嫂子是一只蝴蝶,嫂子是一条鱼,嫂子是一抹光,一阵香,嫂子是花瓣上的露珠,山尖上的云。嫂子更是一条蛇,沿着小马的脚面,盘旋而上,一直纠缠到小马的头顶。小马就默默地站起来了,身上盘了一条蛇。他是休息室里无中生有的华表。

第15章 张一光

◆ 作为一个后天的盲人,张一光特别了。后天的盲人大多过分焦躁,等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很绝望了,始终给人以精疲力竭的印象。张一光却不是这样。他是瓦斯爆炸的幸存者。那一场瓦斯爆炸一共夺走了张一光一百一十三个兄弟的性命,一百一十三个兄弟,足足摞满了一个屋子。张一光却活了下来。他创造了一个奇迹。当然,他付出了他的双眼。活下来的张一光没有过多地纠缠自己的“眼睛”,他用黑色的眼睛紧紧盯住了自己的内心,那里头装满了无边的庆幸,自然也有无边的恐惧。张一光的恐惧属于后怕。后怕永远是折磨人的,比失去双眼还要折磨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失去双眼反而是次要的了。因为再也不能看见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张一光认准了自己还在井下。他的手上永远紧握着一根棍子,当恐惧来临的时候,他就坐在凳子上,用棍子往上捅。这一捅手上就有数了,头上是屋顶,不是在井下。恐惧是一条蛇。这条蛇不咬人,只会纠缠。它动不动就要游到张一光的心坎里,缠住张一光的心,然后,收缩。张一光最害怕的就是蛇的收缩,一收,他就透不过气来了。但收缩归收缩,铁一般的事实是,张一光的心在收缩呢。从这个意义上说,恐惧好。恐惧好啊。既然活着意味着恐惧,那么,恐惧就必然意味着活着。小子哎,你还活着。你就烧高香吧,你的命是捡来的。你都占了天大的便宜了。在任何时候,“占便宜”都是令人愉快的,何况是一条性命。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的一切责任其实都已经结束了。然而,他的老婆又没有成为寡妇,他的父母还有儿子,他的儿女还有父亲,——这说明了什么?他的家人一起讨了天大的便宜了。什么叫“幸”存者,说到底他太幸运了,这个世界和他没关系了,他是“死人”,他是一具生动的“尸首”,他还是一缕飘动的“亡灵”,从今往后,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可以为了自己。他自由啦!

◆ 在南京,张一光拿起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摸进了洗头房。他要当他的皇上。他要用他挣来的钱找“他的”女人。喜欢谁就是谁。张一光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真真切切地爱上了嫖。他没有嫖,他只是在“翻牌子”。

◆ 张一光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洗头房,三四回下来,张一光感觉出来了,他的内心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他不再“闷”着了,他再也不“闷骚”了,比做矿工的那会儿还要活泼和开朗。张一光是记得的,他做矿工的那会儿是多么的苦闷,一心向往着“那个”地方。可向往归向往,张一光从来都没有去过,他舍不得。那可是要花钱的。他的家里头还有一双没有劳动能力的父母呢,他的家里头还有一对要上学的儿女呢。张一光只能憋着。憋得久了,夜里头就老是放空炮(梦遗)。张一光惭愧了。兄弟们望着他一塌糊涂的床单,取笑他,给他取了一个十分刻毒的绰号:地对空导弹,简称“地对空”。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这个“地对空”真的是毫无疑义了,他只是一头猪。对他的老婆来说,他是一头被骟了的公猪,对他的矿主来说,他是一头没有被骟的公猪,——等放完了空炮,他就连皮带肉一起被卖出去了,所谓的补偿金,不就是最后的那么一点皮肉价么?

◆ 多亏张一光的眼瞎了。眼睛好好的,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眼一瞎,他这个农家子弟却把什么都看清了,他哪里是“地对空”,他是皇上。

◆ 多么值得庆幸啊!在瓦斯爆炸的时候,飞来的石头只是刮去了他的眼睛,而不是他的命根子。如果他失去的是命根子而不是眼睛,他这个皇上还当得成么?当不成了。张一光在推拿中心加倍地努力。道理很简单,做得多,他就挣得多,挣得多,他就嫖得多。张一光在洗头房一样加倍地努力,道理同样很简单,在嫖这个问题上,他有他的硬指标,张一光必须嫖满八十一个女人。书上说过的,每一个皇上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总共是八十一个。等他嫖满了八十一个女人,他就是皇上,起码也是个业余皇上。

◆ 张一光在三十五岁之前一直是健全人,后来虽然眼睛没了,但是,他的心性和他的习惯却不是盲人的,还是一个健全的人。他没有盲人的历史,没有盲校的经历,没有正规的、业务上的师从,怎么说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他怎么可能是“自己人”呢?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张一光从“那个世界”出来了,却并没有真正地进入“这个世界”。他是硬生生地插进来的,他是闯入者。闯入者注定了是孤独的。

◆ 孤寂的人不只是尴尬,还喜欢多管闲事。张一光爱管闲事。爱管闲事的人都有一个显著的特征,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的。张一光的两只眼珠子早就没有了,他的两只耳朵就学会了滴溜溜。一“滴溜”,还“滴溜”出问题来了,小马对嫂子“动心思”了。小马终日沉醉在他的单相思里头,甜蜜得很,其实痛苦得很。是不能自拔的缠绵。张一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痛心了。小马这样下去太危险了,他自己不知道罢了。他会毁在这上头的。这家伙不只是自作多情,还自作聪明,还“自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动不动就要用他的耳朵和鼻子紧紧地“盯”着“嫂子”,一“盯”就是二三十分钟,连下巴都挂下来了。盲人自有盲人的眼睛,那就是耳朵和鼻子。如果换了一个正常人,你拿你的眼睛“盯着”一个女人试试?眼睛的秘密迟早都会被眼睛抓住的;同样,耳朵和鼻子的秘密也迟早会被耳朵与鼻子抓住。小马你怎么能动“嫂子”的念头!不能啊。一旦被抓住了,你在推拿中心还怎么混得下去!王大夫什么都没有说,但什么都没有说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小马你害人,害己。这心思是瓦斯。张一光已经断定了,小马通身洋溢的都是瓦斯的气息,没有一点气味。没有气味的气息才是最阴险的,稍不留神,瓦斯轰的就是一下,一倒一大片的。得救救他。救救这位迷了途的小兄弟。

◆ 张一光其实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动过来动过去,张一光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张一光决定釜底抽薪。他了解小马这个年纪的小公鸡,都是小精虫闹的。想当初,张一光在矿上就是这样,一天的活干下来,累得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上了床,身子骨却又精神了,一遍又一遍地想老婆,其实呢,是小精虫在密密麻麻地咬人。小精虫虽小,它们的数量却不可估量。它们有它们的千军万马,它们有它们的排山倒海,七尺的汉子硬是斗不过它。蚍蜉撼树是可能的。要想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只有把它们哄出去。一旦哄出去,一切就太平了,上床之后只要叹口气,合上眼睛就能睡。小马到底还是被张一光哄进了洗头房。小马懵里懵懂的,进去了。张一光安排得相当周到,等小马真的明白过来,一切已经晚了。张一光给小马安排的是小蛮。说起小蛮,可以说是张一光最为宠爱的一个爱妃了,在最近的一段日子里,张一光宠幸的一直都是她。她在床上好。哄死人不偿命。说实在的,把小蛮安排给小马,张一光实在有些舍不得。但张一光铁了心了,他必须舍得。得让小马尝到甜头。得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洗头房。等他在洗头房里一遍又一遍地把他的小精虫哄出去,小马就踏实了,“嫂子”在他的心里就再也不会那么闹心了。

第19章 小马

◆ 性原来是可以上瘾的,年轻的时候尤其是这样。就一次,小马上瘾了。这是怎样的一次?每一个细节小马都回忆不起来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小马能够记得的只是自己的手忙脚乱。但手忙脚乱的结果却让小马震惊不已,回到推拿中心的小马就觉得自己空了。他的身心完全地、彻底地松弛下来了,他是如此的安逸。他宁静了,无欲无求。他的身心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光景。性的妙处不只在当时,也在之后,小马从头到脚都是说不出的安慰。他射出去的绝对不是一点自私而又可怜的精液,他射出去的是所有的焦躁和烦恼。

◆ 小蛮的长相很一般,严格地说,不好看。对一个小姐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缺陷了。小蛮偏偏又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一出道就去了一个大地方。大地方条件好,价码高,谁不想去?小蛮也去了,却做不过人家。没有什么比一个小姐“做不过人家”更难堪的事情了。挣不到钱还是小事,关键是心里头别扭。小蛮受不了这样的别扭,一赌气,干脆来到了洗头房。但洗头房真的无趣。和大地方比较起来,这里大多是工薪阶层的男人,没气质,没情调,没故事,光有一副好身板。说到底小蛮还是喜欢一些故事的,不论是真戏假做、假戏真做、假戏假做,小蛮都喜欢。这么说吧,不管是什么戏,不管是怎么做,女人哪有不喜欢故事的?在故事里头挣钱,这才是皮肉生意生生不息的魅力所在。

◆ 说起来小蛮对男人的目光熟悉了,在上身之前,他们的目光炯炯有神,闪耀着无坚不摧的光,洋溢着饱满圆润的精、气、神,一张嘴则开始肉麻。当然,这是“事先”。小蛮最为害怕的还是男人“事后”的目光。到了“事后”,男人通常都要闭上眼睛。等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刚才的男人不见了,另一个男人出现了。他们的眼神是混浊的,泄气的,寂寥的,也许还是沮丧的,——像摩擦过度的避孕套,皱巴巴的,散发出吊儿郎当和垂头丧气的气息。小蛮在“事后”从来不看男人的眼睛,没有一个泄了气的男人不让她恶心。泄了气的男人寥落,像散黄的鸡蛋一样不可收拾。

◆ 小蛮第一次和小马对视的时候被吓着了,是说不上来的恐惧。那个透彻的、清亮的“不存在”到底是不是目光?她没有把握。如果是,她希望不是。如果不是,她又希望是。他们是在对视么?他们在用什么对视?他们对视的内容又是什么?小蛮无端端地一阵紧张。她在慌乱之中避开了小马的“目光”。当她再一次回望的时候,小马的“目光”还在。在笼罩着她。投入而又诚挚。

◆ 小马的“目光”让小蛮无所适从。作为一个小姐,小蛮喜欢故事,因为故事都是假的。假的有趣,假的好玩。过家家一样。但是,一旦故事里头夹杂了投入和诚挚的内容,小蛮却又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婊子无情”,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婊子”怎么可以“有情”?你再怎么“有情”,别人终究是“无情”的。所以,合格的和称职的“婊子”必须“无情”,只能“无情”。

◆ “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好!”小蛮怔了一下。她有过一次长达两年的恋爱。长达两年的恋爱让她撕心裂肺。撕心裂肺之后,她“出来做”了。那一次长达两年的恋爱是以小蛮的一句话收场的,小蛮说:“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好。”男朋友说:“那当然”。说着,却把他的嘴角翘上去了,再也没有放下来。小蛮知道了,她是多么的不着边际,她这个花花肠子的男朋友怎么可能“只”对她“一个人”好。小蛮万万没想到她在今生今世还能再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一个客人说的。是一个客人反过来对她说的。“好哇,”小蛮喘息着说,“你养我。”小蛮说这句话的时候附带把她的胯部送上去了。这个多余的动作招来了一阵蛮横的顶撞。神奇的态势出现了,他们的身体似乎得到了统一的指令,有了配合。节奏出现了。合缝合隼。神奇的节奏挖掘了他们身体内部的全部势能,可以说锐不可当。小蛮感受到了一阵穿心的快慰。她如痴如醉。是高潮即将来临的迹象。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兆头,迷人的兆头,也是一个恐怖的兆头。小蛮的职业就是为男人制造高潮,而自己呢,她不要。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可今天她想要。就是的。想要。小蛮的腰腹顺应着小马的顶撞开始了颠簸,她要。她要。她开始提速。往上撞,只有最后的一个厘米了,眼见得她就要撞到那道该死的墙上去了。小蛮知道撞上去的后果,必然是粉身碎骨。“死去吧,”她对自己恶狠狠地说,“你死去吧!”她撞上去了,身体等待了那么一下,碎了。她的身体原来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晶体,现在,闪亮了,碎得到处都是。然而,却不是碎片,是丝。千头万绪,千丝万缕。它们散乱在小蛮的体内,突然,小蛮的十个手指还有十个脚趾变成了二十个神秘的通道,她把二十个指头伸直了,纷乱的蚕丝蜂拥起来,被抽出去了。是一去不回头的决绝。稍纵即逝,遥不可及。小蛮一把搂住了她的客人,贴紧了。天哪,天哪,天哪,小骚货,你怎么了?你他妈的做爱啦。小蛮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同时也听到了小马的喘息。他们的喘息是多么的壮丽,简直像一匹驰骋的母马和一匹驰骋的公马,经历了千山万水,克服了艰难险阻,现在,歇下来了,正在打吐噜。他们的吐噜滚烫滚烫的,全部喷在了对方的脸上,带着青草和内脏的气息。小蛮说:“你真的是一匹小马。”小马怔了一下,一把揪住小蛮的头发,说:“嫂子。”事实上,“嫂子”这两个字被小马衔在了嘴里,并没有喊出口。这个突发的念头让小马感受到了空洞。她不是嫂子。而自己呢?自己是谁?他是射精之后的遗留物。小马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泪水已经汪在了眼眶里,透过泪水,他的并不存在的目光笼罩了怀里的女人,在看,目不转睛。

◆ 小蛮看到了小马的泪。她看见了。她用她的指尖把小马的泪水接过来,泪水就在小蛮的指尖上了。小蛮伸出胳膊,迎着光,泪水像晶体,发出了多角的光芒。其中有一个角的光芒特别的长。这还是小蛮第一次在一个客人的脸上看到这种东西。它光芒四射,照亮了她的床。小蛮抿着嘴,笑了。她一点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她的笑容是甜蜜的,也是嘲讽的。不幸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小马的眼泪坠落了下来,落在了小蛮的乳房上。准确地说,临近乳头,就在乳晕的一旁。小蛮再也没有想到一个女人的乳房会有这样的特异功能,她听见自己的乳房嗞了一声,像沙子一样,第一时间就把小马的泪水吸进了心窝。不会吧?小蛮对自己说,不会的吧。但小蛮已经瞅准了小马的嘴唇,仰起身,她把她的嘴唇准确无误地贴在了小马的嘴唇上。她用了舌头。她的舌头侵入了他的口腔。小马的舌头愣了一下,不敢动。他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 “我不会再给你钱了。”小马认认真真地说。口气重了。话说到这一步小蛮哪里还听不懂?可这句话对小蛮来说太突然了,有点过分。小蛮所习惯的言语是轻佻的,浮浪的,玩笑的,顶多也就是半真半假的。这样沉重的语调小蛮一时还没法适应。这几天小马一直都没有来,老实说,小蛮是有些牵挂。老是想。当然,也就是一个闪念,来了,去了,再来了,再去了,彻底地失踪了。小蛮过的可不就是这样的日子么?无所谓的。无所谓了。一笔小小的买卖罢了。这个世界上什么都缺,只有男人他从来就不缺。不过小蛮对自己终究还是有所警惕的,她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她有数,自己真的有那么一点危险了。小蛮就有点后悔,操他妈的,心居然也给他操了。实在是便宜了他了。小蛮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还是老天爷错了。老天爷说什么也不该让女人们来做这种生意的。男人才合适。他们更合适。女人不行。女人不行啊

◆ 拽完了手指头,小马的胳膊开始寻找小蛮了,他的手在摸索。小蛮静悄悄地躲开了。小蛮不是在挑逗他,不是想和他调情,小蛮真的不想让他抓住。她了解她自己的。这一把一旦被他抓住了,她就完蛋了。接下来必然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小马的摸索被小蛮让开了,一次又一次躲闪过去了。小马却不死心,他在努力。他站了起来。他笨拙而又小心的样子已经有点可笑了。小蛮想笑,却没有。他的笨拙与小心是那样的不屈不挠。但是,不屈不挠又有什么用?眼睛长在小蛮的脸上呢。小马只能对着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全力以赴。他的手就在小蛮的面前,小蛮把这一切全看在了眼里,他额头上已经冒汗了。小马终于累了,他摸到了墙。他的双臂扶在了墙上,像一只巨大而又盲目的壁虎。不过,他又是不甘心的,回过了头来,表情很僵,正用他毫无意义的目光四处打探。在某一个刹那,他的眼睛已经和小蛮对视上了。明明都对视上了,可他就是不知情。他的目光就这样从小蛮的瞳孔表面滑过去了。小蛮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刚刚闭上小蛮的眼眶就热了。她悄悄来到小马的身后,无力地伸出胳膊,抱住了。“冤家,”小蛮收紧了胳膊,贴在小马的后背上,失声说,“冤家啊!”小马的脸是侧着的,他的脸上浮上了动人的微笑。他在微微地喘息。小马笑着说:“我知道你在的。”

◆ 这一次小蛮是自私的,她自私了。她的注意力是那样的集中,所有的感受都归了自己。她没有心思照顾男人了,她甚至都没有附和着去叫床。她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她紧抿着嘴唇,屏声息气。她在心底里对自己撒娇。她被自己的撒娇感动了:狗日的东西,你就该对我好一点。小蛮和小马一定是太专心、太享受了,以至于他们共同忽略了门面房里所有的琐碎动静。他们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两个警察已经站在了床边。“还动呐,还动?——别动啦!”

Date: 2024-04-12 Fri 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