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之张宗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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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张宗琪

◆ 外人,或者说,初来乍到的人,时常会有这样的一个错觉,沙复明是推拿中心唯一的老板。实情却不是这样。推拿中心的老板一直是两个。如果一定要说只有一个的话,这个“一”只能是张宗琪,而不是沙复明。和性格外露、处事张扬、能说会道的沙复明比较起来,张宗琪更像一个盲人。他的盲态很重。张宗琪一周岁的那一年因为一次医疗事故坏了眼睛,从表面上看,他的盲是后天的。然而,就一个盲人的成长记忆来说,他又可以算是先天的了。即使眼睛好好的,张宗琪也很难改变他先天的特征,似乎又被他放大了:极度的内敛,一颗心非常非常的深。张宗琪的内敛几乎走到了一个极端,近乎自闭,差不多就不说话。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张宗琪从来就不说废话。一旦说了什么,结果就必然是什么。如果一句话不能改变或决定事态的结果,张宗琪宁可什么都不说。

◆ 即使是在休息区休息的时候,张宗琪也喜欢做点什么,比方说,读书。他最喜爱的一本书是《红楼梦》。《红楼梦》里他最喜欢的则又是两个人。一个是林黛玉。别看林黛玉长着“两弯似蹙非蹙眷烟眉”,还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丫头其实是个瞎子。冰雪聪明,却什么也看不见,她连自己的命都看不住,可怜咧。张宗琪所喜欢的另一个人则是焦大。这是一个粗人,“胸中没有一点文学”,人家就是什么都知道。无论是荣国府还是宁国府,一切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能看见儿媳妇门槛上慌乱的脚印。

◆ 沙复明做事的风格是大张旗鼓。他喜欢老板的“风格”,热衷于老板的“样子”,他就当老板了。张宗琪把这一切都给了他。沙复明喜欢“这样”,而张宗琪偏偏就喜欢“那样”,好办了。暗地里,一个是周瑜,一个是黄盖,两相都非常的情愿。张宗琪没有沙复明那样的好大喜功,他是实际的。他只看重具体的利益。他永远也不会因为一个“老板”的虚名而荒废了自己的两只手。他只是一名“员工”。只有到了和沙复明“面对面”的时候,他才做一次“老板”。

◆ 还有一点张宗琪也是很有把握的,因为他不直接参与管理,几乎就不怎么得罪人——到了民主表决的时候,他的意见往往就成了主导。大权并没有旁落,又拿着两个人的工资,挺好的。张宗琪不指望别的,就希望推拿中心能够稳定。延续下去就行了。

◆ 张宗琪从金大姐的手里接过饭盒,打开来,认认真真地闻了一遍。好东西就得这样,不能一上来就吃,得闻。等闻得熬不住了,才能够慢慢地送到嘴里去。什么叫“调胃口”?这就是了。越是好的胃口越是要调,越调胃口就越好。

◆ 金大姐这么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她是有恃无恐的。盲人们什么都看不见,就算是健全人,谁还会去数这个啊!谁会做得出来呢。可是,高唯能看见。高唯这丫头她做得出来。金大姐的额头上突然就出汗了。高唯说:“你不数,好。你不数还是我来数。”高唯真的就数了。她数得很慢,她要让每一个数字清清楚楚地落实在每一个盲人的每一只耳朵里。休息区里死一样的寂静。当高唯数到第十二的时候,人群里有了动静。那是不平的动静。那是不齿的动静。那也许还是愤怒的动静。但是,没完,高唯还在数。数到第十五的时候,高唯显示出了她把掌控事态的能力。她没有说“一共有十五块”。高唯说:“就不用再数了吧?”她的适可而止给每一个当事人都留下了巨大的想像空间。

◆ “金大姐,买羊肉的钱不是你的,是推拿中心的吧?”高唯再一次把饭盒送到杜莉的面前,说:“人做事,天在看。杜莉,请你来验证一下,看看我有没有撒谎。”杜莉早已经是恼羞成怒。一个人在恼羞成怒的时候不可能考虑到后果的。杜莉伸出胳膊,一把就把饭盒打翻了。休息区下起了雨。是饭米做的雨。是羊肉做的雨。杜莉高声叫嚣说:“关我什么事!”“话可不能这么说,”高唯说,“你这样推得干干净净,金大姐还怎么做人?金大姐不是在喂狗吧?”“我怎么没有喂狗?!”金大姐突然发作了,“我就是喂狗了!”“难得金大姐说了一句实话,”高唯说,“耽搁大家了。开饭了。我们吃饭吧。”

◆ 沙复明拨弄着羊肉,已经静悄悄地把碗里的羊肉统计了一遍。他不想这样做,他鄙视这样做,可是,他按捺不住。作为一个老板,沙复明碗里的统计数据极不体面。现在,沙复明关心的却不再是杜莉了,而是另外的一个人,张宗琪,准确地说,是张宗琪的饭盒。他当然不能去数张宗琪的羊肉,可是,结论却很坏,非常坏。他认准了那是一个铺张的、宏大的数据。沙复明承认,高唯是个小人,她这样做龌龊了。但是,沙复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了。他端起饭盒,一个人离开了,兀自拉开了足疗室的大门。他丢下饭盒,躺下了。这算什么?搞什么搞?几块羊肉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为什么有人就一直在这么做?为什么有人就一直容许这样做?腐败呀。腐败。推拿中心腐败了。

◆ 金大姐是张宗琪招过来的,杜莉又是金大姐带过来的,按照通行的说法,金大姐和杜莉只能是“他”的人,这件事只能由“他”来解决。常规似乎就应当是这样。张宗琪开始疯狂地咀嚼。想过来想过去,张宗琪动了杀心。清理是必须的。他决定了,一定要把高唯从推拿中心“摘”掉。这个人不能留。留下这个人推拿中心就再也不可能太平。金大姐却不能走。无论金大姐做了什么,金大姐一定要留下。要想把金大姐留下来,杜莉就必须留下来,否则金大姐不干。张宗琪舔了舔上嘴唇,又舔了舔下嘴唇,咽了一口,意识到了,事情真是难办了。难办的事情只有一个“办”法,拖。拖到一定的时候,再难办的事情都好办了。

◆ 张宗琪极度害怕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只要是人,张宗琪都怕。这种怕在他五岁的那一年就植根于他的内心了。那一年他的父亲第二次结了婚。张宗琪一点都不知道事态的进程,他能够知道的只有一点,做建筑包工的父亲带回了一个浑身弥漫着香味的女人。他不香的妈妈走了,他很香的妈妈来了。五周岁的张宗琪偏偏不认为她香。他在肚子里叫她臭妈。臭妈活该了,她在夜里头经常遭到父亲的揍,父亲以前从来都没有揍过不香的妈妈。臭妈被父亲揍得鬼哭狼嚎。她的叫声悲惨了,凄凉而又紧凑,一阵紧似一阵。张宗琪全听在耳朵里,喜上心头。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奇怪,父亲那样揍她,她反过来对张宗琪客客气气的,第二天的早上还软绵绵地摸摸张宗琪的头。这个女人贱。张宗琪不要贱女人的摸。只要香味一过来,他就把脑袋侧过去了。天下所有的香味都很臭。

◆ 对张宗琪来说,家庭生活已不再是家庭生活了,而是防毒。防毒是一个器官,长在了张宗琪的身上。他长大,那个器官就长大,他发育,那个器官就发育。伴随着他的成长,张宗琪感觉出来了,过分的紧张使他的心脏分泌出了一种东西:毒。他自己其实已经有毒了,他的骨头、他的肌肤和他的血液里都有毒。这是好事。他必须在事先就成为一个有毒的人,然后,以毒防毒,以毒攻毒。在食物和水的面前,一句话,在所有可以“进嘴”的东西面前,张宗琪确信,自己业已拥有了钢铁一般的神经。他的神经和脖子一样粗,和大腿一样粗,甚至,和腰围一样粗。张宗琪相信,他可能有一千种死法,但是,他这一辈子绝对不可能被毒死。在上海打工的张宗琪终于迎来了他的恋爱。说起恋爱,这里头复杂了。简单地说,张宗琪经历了千辛万苦,活生生地把他的女朋友从别人的手里抢过来了。这一来张宗琪就不只是恋爱,还是一场胜利。扬眉吐气的感觉可以想像了。张宗琪对他的女友百般地疼爱。他们的恋爱发展得飞快。嗨,所谓的“飞快”,无非就是散步了,牵手了,拥抱了,接吻了,做爱了。恋爱还能是什么,就是这些了。

◆ 张宗琪的门牙就让开了。女朋友的舌尖义无反顾,一下子就进入了张宗琪的口腔。天啊,舌尖终于和舌尖见面了。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见面,神不知鬼不觉的,双方都是一个激灵。女朋友就搅和张宗琪的舌头。张宗琪一阵晕厥,突然就把他女朋友的舌头吐出去了。为了掩饰这个过于粗鲁的举动,张宗琪只能假装呕吐。这一装,成真的了,张宗琪真的吐出来了。女朋友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加倍地疼爱他,一只手在张宗琪的后背上又是拍又是打,还一上一下地迅速地抚摸。张宗琪从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天就对接吻充满了恐惧。张宗琪在回家的路上痛苦了。他其实是喜欢吻的,他的身体在告诉他,他想吻。他需要吻。他饿。可他就是怕。是他的嘴唇和舌头惧怕任何一个入侵他口腔的物质,即使是他女朋友的舌头。可以不接吻么?这句话他说不出口。可是,哪里有不接吻的恋爱呢?接吻是恋爱的空气与水,是蛋白质和维生素。没有吻,爱就会死。吻,还是不吻,这是一个问题。爱,还是不爱,这又是一个问题。不会的,女朋友不会有毒。不会。肯定不会。张宗琪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要信,一定要信。然而,事到临头,到了行为的面前,张宗琪再一次退缩了。他做不到。不只是接吻,只要是女朋友端来的食物,张宗琪就拖。女朋友不动筷子他坚决不动筷子。张宗琪就是不信。他要怀疑。彻底的怀疑主义者是不可救药的,即使死了,他僵死的面部也只能是怀疑的表情。女朋友最终还是和张宗琪分手了。是女朋友提出来的。女朋友给张宗琪留下了一张纸条,是一封信。信中说:“宗琪,什么也不要说,我懂得你的心。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是爱给了我勇气。你没有勇气,不是你怯弱,只能说,你不爱我。”

◆ 张宗琪用他的食指抚摸着女朋友的信,是一个又一个颗粒。他爱。他失去了他的爱。他从爱的背面了解了爱——正如盲文,只有在文字的背面,你才可以触摸,你才可以阅读,你才可以理解。仿佛是注定了的。出乎张宗琪自己的意料,拿着女朋友的信,张宗琪挂满了泪水的嘴角慢慢地抬上去了,擦干了眼泪之后,张宗琪感觉出来了,他其实在笑。他究竟还是解脱了。

◆ 内心的秘密是永恒的秘密。做了老板之后,张宗琪在一件小事情上死心眼了:厨师,必须由他来寻找,由他考核,由他决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 金大姐再也没有平静下来,大事已经不好了。她也快四十岁的人了,能在南京得到一份这样的工作,实在不容易了。金大姐是乡下人,丈夫和女儿都在东莞打工,老家里其实就她一个人。一个人的日子有多难熬,不是当事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就在丈夫和女儿离家的第四年,她终于和村子东首的二叔“好”上了。说“好”是不确当的,准确地说,金大姐是被“二叔”欺负了。金大姐本来可以喊。鬼使神差的,也就是一个闪念,金大姐却没有喊出来。“二叔”六十七岁,扒光了裤子却还是一头牲口。“二叔”浑身都是多出来的皮肤,还有一股很“老”的油味。金大姐直想吐。掐死自己的心都有。可金大姐抵挡不住“二叔”牲口一般的撞击,前后“丢了”两回“魂”,身体像死鱼一样漂浮起来了,这是金大姐从未体会过的。金大姐又害怕又来劲,使劲捧他。就觉得自己龌龊,心中装满了魂飞魄散的恶心,还有一种令人振奋的脏。人都快疯了。他们总共就“好”了一回,金大姐为此哭肿了眼睛。“二叔”的身姿从此就成了游魂,一天到晚在村子里飘荡。金大姐一见到“二叔”的身影就心惊肉跳。金大姐就是这样出门打工的,其实是为了逃离自己的村庄。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怎么能再回去?说什么她也不能再回去。老家有鬼,打死她她也不敢回去。

◆ 都是杜莉这个死丫头啊!二十好几的人了,早到了下面馋的年纪了,她倒好,下面不馋,却双倍地馋在上面。一门心思好吃!要不是为了她,金大姐又何至于弄出这样的丑事来?自己又落到什么了?没有,天地良心,没有啊!金大姐一个月拿着一千块钱,早已经谢天谢地了,从来没有在饭菜上头为自己做过什么手脚。她一分钱的好处也没有捞过。金大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辈子也改变不了天生的热心肠。看谁顺眼了,就忍不住让谁多吃几口,看谁不顺眼了,就一定要让他在饭菜上面吃点苦头。杜莉是自己带过来的,一直拍着她的马屁,她的勺子怎么能不多向着她呢?杜莉那边多了,高唯的那边就必须少。她偏偏就遇上高唯这么一个冤家对头了。她是个贱种,早晚是个卖货。

◆ 沙复明出来了。他不想出来。这件事应当由张宗琪来处理,他说多了不好。但是,动静都这样了,他也不能不出面。沙复明咳嗽了一声,站在了张宗琪的门口。沙复明说:“都快一点了,大伙儿都累了一天了,还要不要睡觉了?”金大姐注意到了,沙复明只是让她别“闹”,却没有提“走”的事。他的话其实深了,是让她走呢,还是不让她走?张宗琪也听出来了,沙复明这是给他面子,也是给他出难题。事情是明摆着的,在金大姐“走”和“留”的问题上,沙复明不想发表意见。他要把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留给张宗琪。

◆ 金大姐在坚持她的哭,一边痛哭一边诉说,内容主要还是集中在检讨和悔恨上,附带表示她“要走”。深更半夜的,盲人宿舍里的动静毕竟太大了,头顶上的楼板咚的就是一下。显然,楼上的住户动怒了。似乎是担心这一脚不能解决问题,楼上的住户附带又补了一脚。空旷的声音在宿舍里荡漾。声音回荡在沙复明的耳朵里,同样回荡在张宗琪的耳朵里。张宗琪突然唬下脸来,大声说:“大家都听到了没有?还有完没完了!还讲不讲社会公德!都回去,所有的人都回去!”金大姐没敢动,她看了张宗琪一眼,他的脸铁青;又看了沙复明一眼,他的脸同样铁青。金大姐回过头,她的目光意外地和高唯对视上了。高唯的眼睛很漫长地闭了一下,再一次睁开之后,和金大姐对视上了。就在一大堆的盲眼中间,四只有效的眼睛就这样对在了一起。四只有效的眼睛都很自信,都在挑衅,当然,都没底。好在双方却在同一个问题上达成了默契,在各自的房门口,在四只眼睛避开的时候,都给对方留下了一句潜台词:那就走着瞧吧。

第18章 沙复明和张宗琪

◆ 经过一番周密的分析,深夜一点,沙复明把张宗琪约出来了,他们来到了四方茶馆。沙复明要了一份红茶,而张宗琪却点了一份绿茶。这一次沙复明没有兜圈子,十分明确地提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他退给张宗琪十万,然后,换一块牌子,把“沙宗琪推拿中心”改成“沙复明推拿中心”。沙复明提出十万这个数字是有根据的,当初合伙的时候,两个人掏的都是八万,用于办证、租赁门面、装修和配备器材。然后,两个人一季度分一次账。现在,沙复明退给张宗琪的不是八万,而是十万,说得过去了。张宗琪并没有扭捏,倒也十分的爽快。他同意分。不过,在条件上,他提出了小小的修正,他的价码不是“十万”,而是“十二万”。张宗琪说得也非常的明了,十二万一到手,他立马“走人”。这是沙复明预料之中的,十二万却是高了。但是,沙复明没有说“高”。他的话锋一转,说:“十二万也行。要不这样,你给我十二万,我走人。”如果谈话就在这里结束,沙复明自认为他的谈判是成功的。他的手上现在还有一部分余款,再把十二万打进去,怎么说也可以应付一个新门面了。扣除掉看房、办证、装修,最多三个月,他就可以再一次当上老板。

◆ 如果沙复明一开头就向张宗琪要十二万,他开不了这个口,张宗琪也有理由拒绝。现在,张宗琪自己把十二万开出来了,好办了。他情愿提着十二万走人。实在不行,十万他也能够接受。这么说吧,沙复明担心的是张宗琪不肯分,只要把价码提出来,无论十万还是十二万,对他来说都是只赚不亏的买卖。

◆ 嘴上不说,心里头当然有不痛快。沙复明的不痛快是张宗琪从来不管事,得罪人的事他从来不做,钱还比沙复明挣得多。过于精明了。张宗琪的不痛快正好相反,他到底也是掏了八万块钱的人,也是老板,忙过来忙过去,推拿中心似乎是沙复明一个人的了,一天到晚就看见他一个人吆三喝四。沙老兄太过虚荣。沙复明虚荣。他特别看重老板的身份,其实也看重钱;张宗琪看重钱,骨子里也看重老板的身份。因为合股的缘故,他们每个人其实只是得到了一半,总有那么一点不满足。

Date: 2024-04-12 Fri 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