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之王大夫和小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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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大夫
◆ 那是上世纪末,正是盲人推拿的黄金岁月。说黄金岁月都有点学生气了,王大夫就觉得那时候的钱简直就是疯子,拼了性命往他的八个手指缝里钻。那时候的钱为什么好挣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香港回归了。香港人热衷于中医推拿,这也算是他们的生活传统和文化传统了。价码却是不菲。推拿是纯粹的手工活,以香港劳动力的物价,一般的人哪里做得起?可是,香港一回归,情形变了,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拥到深圳这边来了。从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就像男人和女人拥抱一样容易,回归嘛,可不就是拥抱?香港的金领、白领和蓝领一起拿出了拥抱的热情,拼了性命往祖国的怀抱里钻。深圳人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样的商机,一眨眼,深圳的推拿业发展起来了。想想也是,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意,只要牵扯到劳动力的价格,大陆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更何况深圳还是特区呢。什么叫特区?特区就是人更便宜。
◆ 消息说,在深圳,盲人崭新的时代业已来临。满大街都是钱——它们活蹦乱跳,像鲤鱼一样在地上打挺,劈里啪啦的。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车站的附近发现了这样一幅壮丽的景象,满大街到处都是汹涌的盲人。这座崭新的城市不只是改革和开放的窗口,还是盲人的客厅兼天堂。盲人们振奋起来了,他们戴着墨镜,手拄着盲杖,沿着马路或天桥的左侧,一半从西向东,一半从东向西,一半从南向北,另一半则从北向南。他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摩肩接踵,浩浩荡荡。幸福啊,忙碌啊。到了灯火阑珊的时分,另一拨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疲惫不堪的香港人,疲惫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疲惫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欧洲人,疲惫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美国人,当然,更多的却还是疲惫不堪的大陆人,那些新兴的资产阶级,那些从来不在公共场合用十个手指外加一根舌头数钱的新贵,——他们一窝蜂,来了。他们累啊,累,从头到脚都贮满了世纪末的疲惫。他们累,累到了抽筋扒皮的地步。他们来到推拿房,甚至都来不及交代做几个钟,一躺下就睡着了。洋呼噜与本土的呼噜此起彼伏。盲人推拿师就帮他们放松,不少匆匆的过客干脆就在推拿房里过夜了。他们在天亮之后才能醒过来。一醒过来就付小费。付完了小费再去挣钱。钱就在他们的身边,大雪一样纷飞,离他们只有一剑之遥。只要伸出手去,再踏上一个弓步,剑尖“呼啦”一下就从钱的胸部穿心而过。兵不血刃。
◆ 推拿房里更安静。他们找到最里边的那间空房子,拉开门,进去了。他们坐了下来,一人一张推拿床。平日里推拿房都是人满为患的,从来都没有这样冷清过。在千禧之夜,却意外地如此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像布置起来的。像刻意的背景。像等待。像预备。预备什么呢?不好说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没有出声,各人笑各人的。看不见,可是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笑。笑到后来,他们就询问对方:“笑什么?”能有什么呢?反过来再问对方:“你笑什么?”两个人一句连着一句,一句顶着一句,问到后来却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轻浮与嬉戏的状态。却又严肃。离某一种可能性越来越近,完全可以再接再厉。他们只能接着笑下去。笑到后来,两个人的腮帮子都不对劲了,有些僵。极不自然了。接着笑固然是困难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么容易。慢慢地,推拿室里的空气有了暗示性,有了动态,一小部分已经荡漾起来了。很快,这荡漾连成了片,结成了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波浪成群结队,彼此激荡,呈现出推波助澜的势头。千军万马了。一会儿汹涌到这一边,一会儿又汹涌到那一边。危险的迹象很快就来临了。为了不至于被波浪掀翻,他们的手抓住了床沿,死死的,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稳。他们就这样平衡了好长一段时间,其实也是挣扎了好长一段时间,王大夫终于把他们的谈话引到正题上来了。他咽了一口唾沫,问:“你——想好了吧?”小孔的脸侧了过去。小孔有一个习惯,她在说话之前侧过脸去往往意味着她已经有了决心。小孔抓住床,说:“我想好了。你呢?”王大夫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一会儿笑,一会儿不笑,脸上的笑容上来了又下去,下去了又上来,折腾了三四趟,最后说:“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还是你。”为了把这句话说出来,王大夫用了太长的时间,小孔一直在等。在这个漫长的等待中,小孔不停地用手指头抠推拿床上的人造革,人造革被小孔的指头抠得咯吱咯吱地响。听王大夫这么一说,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我想好了”还要好。小孔在那头就喘。很快,整个人都发烫了。小孔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微妙的却又是深刻的变化,是那种不攻自破的情态。小孔就从推拿床上下来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来了,他们的双手几乎是在同时抚摸到了对方的脸。还有眼睛。一摸到眼睛,两个人突然哭了。这个事先没有一点先兆,双方也没有一点预备。他们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对方的指尖上。眼泪永远是动人的,预示着下一步的行为。他们就接吻,却不会。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让开了。小孔到底聪明一些,把脸侧过去了。王大夫其实也不笨,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时间找到小孔的嘴唇,这一回终于吻上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也是他们各自的第一个吻,却并不热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为害怕,他们的嘴分开了,身体却往对方的身上靠,几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触比较起来,他们更在意、更喜爱身体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觉真好啊。多么的安全,多么的放心,多么的踏实。相依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搂在了怀里,几乎就是用蛮。小孔刚想再吻,王大夫却激动了,王大夫说:“回南京!我要带你!南京!我要开店!一个店!我要让你当老板娘!”语无伦次了。小孔踮起脚,说:“接吻哪、接吻哪——你吻我啊!”这个吻长了,足足跨越了两个世纪。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细,她在漫长的接吻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掏出了她的声控报时手表,摁了一下。手表说:“现在时间,北京时间零点二十一分。”小孔把手表递到王大夫的手上,又哭了。她拖着哭腔大声地叫道:“新年啦!新世纪啦!”
◆ 新年了,新世纪了,王大夫谈起了恋爱。对王大夫来说,恋爱就是目标。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确了:好好工作,凑足钱,回家开个店,早一点让心爱的小孔当上老板娘。王大夫是知道的,只要不偷懒,这个目标总有一天可以实现。王大夫这样自信有他的理由,他对自己的手艺心里头有底。他的条件好哇。摸一摸他的手就知道了,又大,又宽,又厚,是一双开阔的肉手。王大夫的客人们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松都不是从脖子开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紧紧地捂住客人的两只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当然,并不是真的散,而是一种错觉,好的时候能放电。王大夫天生就该做推拿,即使眼睛没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当然,手大是没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没用的,真正有用的还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块头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游刃有余。“游刃有余”这一条极为关键,它所体现出来的是力量的质量:均匀,柔和,深入,不那么刺戳戳。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劲”。推拿师一“使劲”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这疼是落在肌肤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伤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讲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郁的,下坠的,雄浑的,当然,还有透彻,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处。疼也疼,却伴随着酸,还有胀。有不能言说的舒坦。效果就在这里了。王大夫指头粗,巴掌厚,力量足,两只手虎虎的,穴位“搭”得又非常准,一旦“搭”到了,仿佛也没费什么力气,你就被他“拿住”了。这一“拿”,再怎么挨他“折磨”都心甘情愿。
◆ 王大夫在上钟的时候经常听到客人们在谈论股市,对股市一直有一个十分怪异的印象,这印象既亲切,又阴森,既疯魔,又现实,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一定要总结一下,完全可以对股票做出这样的概括:“钱在天上飘,不要白不要;钱在地上爬,不拿白不拿;钱在怀里揣,只能说你呆。”为什么不试一试?为什么不?如果说,明天的股市是一只钻天猴,那么,后天上午,王大夫不就可以带上小孔直飞南京了么?王大夫扭了扭脖子,挑了挑眉梢,把脑袋仰到天上去了。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积蓄,咣当一声,砸进去了。
◆ 王大夫的进仓可不是时候。还是满仓。他一进仓股市就变脸了。当然,他完全有机会从股市里逃脱出来。如果逃了,他的损失并不是很大。但王大夫怎么会逃呢?对王大夫来说,一分钱的损失也不能接受。他的钱不是钱。是指关节上赤豆大小的肉球。是骨头的变形。是一个又一个通宵。是一声又一声“重一点”。是大拇指累了换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换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换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是他的血和汗。他舍不得亏。他在等。发财王大夫是不想了,可“本”无论如何总要保住。王大夫就这样被“保本”的念头拖进了无边的深渊。他给一个没有身体、没有嗓音、一辈子也碰不到面的疯子给抓住了,死死卡住了命门。
◆ 股市没有翻跟头。股市躺在了地上。撒泼,打滚,抽筋,翻眼,吐唾沫,就是不肯站起来。你奶奶的熊。你奶奶个头。股市怎么就疯成这样了呢?是谁把它逼疯了的呢?王大夫侧着脑袋,有事没事都守着他的收音机。王大夫从收音机里学到了一个词,叫做“看不见的手”。现在看起来,这只“看不见的手”被人戏耍了,活生生地叫什么人给逼疯了。在这只“看不见的手”后面,一定还有一只手,它同样是“看不见”的,却更大、更强、更疯。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见的”,也是“看不见的手”,但是,他的这两只“看不见的手”和那两只“看不见的手”比较起来,他的手太渺小、太无力了。他是蚂蚁。而那两只手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从深圳送到乌拉圭。王大夫没有拍手,只能掰自己的指关节。掰着玩呗。大拇指两响,其余的指头三响。一共是二十八响,劈里啪啦的,都赶得上一挂小鞭炮了。钱是疯了。一发疯王大夫有钱了,一发疯王大夫又没钱了。
◆ “我已是满怀疲惫,归来却空空的行囊。”这是一首儿时的老歌,王大夫会唱。2001年的年底,王大夫回到了南京,耳边响起的就是这首歌。王大夫垂头丧气。可是,从另一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王大夫喜气洋洋——小孔毕竟和他一起回来了。小孔没有回蚌埠,而是以一种秘密的姿态和王大夫一起潜入了南京,这里头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确了。王大夫的母亲高兴得就差蹦了。儿子行啊,行!她把自己和老伴的床腾出来了,特地把儿子领进了厨房。母亲在厨房里对着儿子的耳朵说:“睡她呀,睡了她!一觉醒来她能往哪里逃!”王大夫侧过了脸去,生气了。很生气。他厌恶母亲的庸俗。她一辈子也改不了她身上的市侩气。王大夫抬了抬眉梢,把脸拉下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可以“这样”做,绝对不可以“那样”说。
◆ 王大夫说:“要不,我们就不走了吧?”小孔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说:“那边还有行李呢。”王大夫思忖了一下,说:“去一趟也行。”不过王大夫马上就补充了,“不是又要倒贴两张火车票么?”小孔一想,也是。可还是舍不得,说:“再不我一个人跑一趟吧。”王大夫摸到小孔的手,拽住了,沉默了好大的一会儿,说:“别走吧。”小孔说,“不就是几天么?”王大夫又沉默,最终说:“我一天也不想离开你。你一走,我等于又瞎了一回。”这句话沉痛了。王大夫是个本分的人,他实话实说的样子听上去就格外的沉痛。小孔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想了半天,幸福就有点无边无际,往天上升,往地下沉。血却涌在了脸上。小孔心里头想,唉,全身的血液一天到晚都往脸上跑,气色能不好么?小孔拉着王大夫的手,十分自豪地想,现在的自己一定很“好看”。这么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而是有了彻骨的遗憾——她的“气色”王大夫看不见,她的“好看”王大夫也看不见,一辈子都看不见。他要是能看见,还不知道会喜欢成什么样子。遗憾归遗憾,小孔告诉自己,不能贪,现在已经很好了,不能太贪的。再怎么说,她小孔也是一个坐拥爱情的女人了。
◆ 前台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还怎么活?怎么才能捋捋顺呢?很简单,一个字,塞。塞什么?一个字,钱。对于这样的行为,店里的规章制度极其严格,绝对禁止。可是,推拿师哪里能被一纸空文锁住了手脚?他们挖空了心思也要让前台收下他们的“一点小意思”。眼睛可不是一般的东西,谁不怕?推拿师们图的就是前台的两只眼睛能够睁一只、闭一只。在一睁、一闭之间,盲人们就可以把他们的日子周周正正地活下去了。
◆ 小孔抠。就是不塞。小孔为自己的抠门找到了理论上的依据,她十分自豪地告诉王大夫,她是金牛座,喜欢钱,缺了钱就如同缺了氧,连喘气都比平时粗。当然,这是说笑了。为此,小孔专门和王大夫讨论过。小孔其实也不是抠,主要还是气不过。小孔说,我一个盲人,辛辛苦苦挣了几个,反让我塞到她们的眼眶里去,就不!王大夫懂她的意思,可心里头忍不住叹气,个傻丫头啊!王大夫笑着问:“暗地里你吃了很多亏,你知道不知道?”小孔乐呵呵地说:“知道啊。吃了亏,再抠一点,不就又回来了?”王大夫只好把头仰到天上去,她原来是这么算账的。“你呀,”王大夫把她搂在了怀里,笑着说,“一点也不讲政治。”王大夫是知道的,小孔到了哪里都是吃亏的祖宗,到了哪里都要挨人家欺负。别看她嘴硬,在深圳,只有老天爷知道她受了多少窝囊气。抠门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小孔的心气高。心气高的人就免不了吃苦头。王大夫最终铁定了心思要给老同学打工,道理就在这里。再怎么说,老板是自己的老朋友、老同学,小孔不会被人欺负。没有人敢委屈了她。
◆ 王大夫拿起电话,拨到沙复明的手机上去,喊了一声“沙老板”。沙老板一听到王大夫的声音就高兴得要了命,热情都洋溢到王大夫的耳朵里来了。不过沙老板立即就说了一声“对不起”,说正在“上钟”,说“二十分钟之后你再打过来”。王大夫关上手机,嘴角抬了上去,笑了。沙复明怎么就忘了,他王大夫也是一个盲人,B-1级,很正宗、很地道的盲人了。盲人就这样,身边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反过来却能“看得见”,尤其在电话里头。沙复明没有“上钟”。他在前厅。电话里的背景音在那儿呢。对王大夫来说,前厅和推拿房的分别,就如同屁股蛋子左侧和右侧,表面上没有任何区别,可中间隔着好大的一条沟呢。沙复明这小子说话办事的方式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出息了。有出息啦。王大夫很生气。然而,王大夫没有让它泛滥。二十分钟之后,还是王大夫把电话打过去了。
◆ 王大夫的小弟其实是个多余的人。在他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已经是国家的基本国策了——他能来到这个世上,完全是仰仗了王大夫的眼睛。小弟出生的时候,王大夫已经懂事了,他听得见父母开怀的笑声。年幼的王大夫是高兴的,是那种彻底的解脱;同时,却也是辛酸的,他无法摆脱自己的嫉妒。有时候,王大夫甚至是怀恨在心的,歹毒的闪念都出现过。因为这一闪而过的歹念,成长起来的王大夫对自己的小弟有一种不能自拔的疼爱,替他死都心甘情愿。小弟是去年的“五一”结的婚,结婚的前夕小弟把电话打到深圳,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告诉哥哥:“大哥,我就先结了,不等你啦。”王大夫为弟弟高兴,这高兴几乎到了紧张的地步,身子都颤抖起来了。可王大夫一掐手指头,坏了,坐火车回南京哪里还来得及?王大夫立马就想到了飞机,又有些心疼了。刚想对小弟说“我马上就去订飞机票”,话还没有出口,他的多疑帮了他的忙:——该不是小弟不希望“一个瞎子”坐在他的婚礼上吧?王大夫就说:“哎呀,你怎么也不早几天告诉我?”小弟说:“没事的,哥,大老远的干什么呀,不就是结个婚嘛,我也就是告诉你一声。”小弟这么一说,王大夫当即明白了,小弟只是讨要红包来了,没有别的意思。幸亏自己多疑了,要不然,还真的丢了小弟的脸了。王大夫对小弟说了一大堆的吉祥话,便匆匆挂了电话。过后人却像病了一样,筋骨被什么抽走了。王大夫一个人来到银行,一个人来到邮局,给小弟电汇了两万元人民币。王大夫本打算汇过去五千块的,因为太伤心,因为自尊心太受伤,王大夫愤怒了,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一咬牙,翻了两番。王大夫的举动带有赌气的意思,带有一刀两断的意思,这两万块钱打过去,兄弟一场就到这儿了。营业员是一个女的,她接过钱,说:“都是你挣的?”王大夫正伤心,心情糟透了,想告诉她:“不是偷的!”但王大夫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再说,他也听出来了,女营业员的声音里有赞美的意思。王大夫就笑了,说:“是啊,就我这眼睛,左手只能偷到右手。”自嘲就是幽默。女营业员笑了,邮局里所有的人都笑了。想必所有的人都看着自己。女营业员欠过上身,她把她的手摁在了王大夫的手臂上,拍了拍,说:“小伙子,你真了不起,你妈妈收到这笔钱一定开心死了!”王大夫感谢这笑声,王大夫感谢这抚摸,一股暖流就这样传到了王大夫的心坎里,很粗,很猛,猝不及防。王大夫差一点就哭了出来。小弟啊,小弟啊,我的亲弟弟,你都不如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我不丢你的脸,行吗?行了吧!行了吧?!
◆ 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王大夫从饭桌上看出来的。大年三十,小弟说好了要回家吃年夜饭,结果,“春节联欢晚会”都开始了,人没回来。大年初一的傍晚他们倒来了一趟,给父母拜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年,和王大夫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走了。从大年初七开始,真正的问题出现了。每天中午他们准时过来,开饭,吃完了,走人。到了晚饭,他们又来了,吃完了,再走人。日复一日,到了大年十五,王大夫琢磨出意思来了,他们一定以为他和小孔在这里吃白饭。哥哥和小孔能“白吃”,他们怎么能落下?也要到公共食堂里来。一顿饭没什么,两顿饭没什么,这样天长日久,这样搜刮老人,你们要搜刮到哪一天?老人们过的可是贫寒的日子。这等于是逼王大夫和小孔走。还咄咄逼人了。一定是顾晓宁这个女人的主意!绝对的!王大夫可以走,可是,小孔的蜜月可怎么办?王大夫什么也不说,骨子里却已是悲愤交加。还没法说了。没法说也得说,起码要对小孔说明白。蜜月只有以后给人家补了。夜里头和父母一起在客厅里“看”完了“晚间新闻”,王大夫和小孔回房了。王大夫坐在床沿,拉住了小孔的手,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孔却奇怪了,吻住了王大夫,这一来王大夫就更没法说了。小孔一边吻一边给王大夫脱衣裳,直到脱毛衣的时候王大夫的嘴巴才有了一些空闲。王大夫刚刚想说,嘴巴却又让小孔的嘴唇堵上了。王大夫知道了,小孔想做。可王大夫一点心情也没有。在郁闷,就犹豫。小孔已经赤条条的了,通身洋溢着她的体温。小孔拉着他躺下了,说:“宝贝,上来。”王大夫其实是有点勉强的,但王大夫怎么说也不能拒绝小孔,两个人的身体就连起来了。小孔把她的双腿抬起来,箍住了王大夫的腰,突然问了王大夫一个数学上的问题:“我们是几个人?”王大夫撑起来,说:“一个人。”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脸,说:“宝贝,回答正确。你要记住,永远记住,我们是一个人。你想什么,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们是一个人,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在我里面。我们是一个人。”这些话王大夫都听见了。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大感动,来不及了,体内突然涌上来一阵狂潮,来了。突如其来。他的身子无比凶猛地顶了上去,僵死的,却又是万马奔腾的。差不多就在同时,王大夫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他的泪水沿着颧骨、下巴,一颗一颗地落在了小孔的脸上。小孔突然张大了嘴巴,想吃她男人的眼泪。这个临时的愿望带来了惊人的后果,小孔也来了。这个短暂的、无法复制的性事是那样的不可思议,还没有来得及运作,什么都没做,却天衣无缝,几乎就完美无缺。小孔迅速放下双腿,躺直了,顶起腰腹,一下子也死了。却又飘浮。是失重并滑行的迹象。已经滑出去了。很危险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小孔一把拽住了王大夫的两只大耳朵,揪住它们,死死地拽住它们,眼见得又要脱手了。多危险哪。小孔就把王大夫往自己的身上拽,她需要他的重量。她希望他的体重“镇”在自己的身上。“——抱紧,——压住,别让我一个人飞出去——我害怕呀。”
第6章 小孔
◆ 王大夫和小孔静悄悄的,十个指头越抠越紧,还摩挲。他们到底做过爱,这一抚摸就抚摸出内容来了,都是动人的细节种种。他们多么想好好地做一次爱啊,只有做了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多么地爱对方。可是,到哪里做去呢?不可能的。只能忍。不只是忍,也在用手指头劝对方,忍忍吧。忍忍。这是怎样的劝说?它无声,却加倍的激动人心。劝过来劝过去,两个人都已经激情四溢了。可激情四溢又怎么样?只能接着忍。“忍”不是一种心底的活动,而是个力气活。它太耗人了。忍到后来,小孔彻底没了力气了,身子一软,靠在了王大夫的肩膀上。嘴巴也张开了。王大夫闻到了小孔嘴巴里的气息,烫得叫人心碎。王大夫微微地喘着气,一心盼望着自己能够早一点做老板。要做老板哪,赶紧的。打工仔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
第11章 王大夫
◆ 说起家,王大夫其实还是有些怕,想亲近的意思有,想疏远的意思也有,关键是不知道和父母说什么。
◆ 弟弟是一个人渣。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烂肉。无疑是被父母惯坏了。这么一想王大夫就心疼自己的父母,他们耗尽了血肉,把所有的疼爱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最终却喂出了这么一个东西。弟弟是作为王大夫的“补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么一想王大夫又接着恨自己,恨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眼睛,父母说什么也不会再生这个弟弟;即使生,也不会把他当作纨绔子弟来娇养。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作了孽。这个债必须由他来还,也是命里注定。
◆ 王大夫终于爬上来了。爬上来的王大夫差不多已经和骨头一样硬,几乎没有过渡,王大夫一下子就进去了。王大夫感觉到小孔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绷紧了,她过去可从没这样过。可王大夫哪里来得及问,他的脑海里全是时间的概念,小孔的脑海里同样充斥着时间的概念。他们得抢时间。为了抢时间,他们就必须争速度。王大夫的速度快了,动作又大,可以说无比的迅猛。一阵剧烈的撞击,王大夫一声叹息,结束了。宿舍里顿时就洋溢出王大夫的气息。两个人一起喘息了,喘息得厉害。小孔都没有来得及让喘息平息下来,说:“下来,快穿!”他们只能匆匆地擦拭,下床了,后悔得要死,刚才要是镇静一点多好啊。现在好了,每一样衣物都要摸。这一件是你的,而那一件才是我的。可时间不等人哪。这时候要是有人回来了那可如何是好!他们的手在忙,心里头其实已经慌了。可是,不能慌,得耐心,得冷静。两个人足足花了十多分钟才把衣服穿上了,还是不放心,又用脑子检查了一遍,再一次坐下的时候两个人都已是一头的汗。王大夫哪里还顾得上擦汗,匆匆把门打开了,随手抓起了自己的报时手表,一摁,才十点二十四分。这个时间吓了王大夫一大跳。还有三十六分钟呢。这就是说,抛开路上的时间,抛开脱衣服和穿衣服所消耗的时间,他们真正用于做爱的时间都不到一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这哪里是做爱,他只是慌里慌张地对着心爱的女人射了一次精。
第21章 沙复明、王大夫和小孔
◆ “复明啊,”王大夫最终还是憋足了劲,说话了。王大夫说,“听兄弟一句,你就别念叨了。别想它了,啊,没用的。”这句话还是空的。“别念叨”什么?“别想”什么?又是“什么”没用?不过,也就是一秒钟,沙复明明白了。王大夫指的是都红。沙复明万万没有想到王大夫这样直接。是老兄老弟才会有的直接。沙复明当然知道“没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码事,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则是另外的一码事。沙复明没答腔,却静静地恼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开了。沙复明沉默了好大的一会儿,平息下来。他不想在老同学的面前装糊涂。沙复明问:“大伙儿都知道了吧?”“都是瞎子,”王大夫慢悠悠地说,“谁还看不见?”“你怎么看?”沙复明问。王大夫犹豫了一下,说:“她不爱你。”王大夫背过脸去,补充了一句,说:“听我说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里全是她。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你。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话说到这一步其实已经很难继续下去了。有点残忍的。王大夫尽力选择了最为稳妥的措辞,还是不忍心。他的胃揪了起来,旋转了一下。事情的真相是多么的狰狞,狰狞的面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里。“还是想想怎么帮帮她吧。”王大夫说。“我一直在想。”“你没有。”“我怎么没有?”“你只是在痛苦。”“我不可以痛苦么?”“你可以。不过,沉湎于痛苦其实是自私。”“姓王的!”王大夫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去,右脚的脚尖在地上碾。一开始非常快,慢慢地,节奏降下来了。王大夫换了一只脚,接着碾。碾到最后,王大夫终于停止了。王大夫转过了身子,就要往回走。沙复明一把抓住了,是王大夫的裤管。即使隔着一层裤子,王大夫还是感觉出来了,沙复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泪汪汪。沙复明忍着胃疼,说:“兄弟,陪我喝杯酒去。”王大夫蹲下身,说:“上班呢。”沙复明放下王大夫的裤管,却站起来了,说:“陪兄弟喝杯酒去。”
◆ 小马爱自己,这个糊涂小孔不能装。在许多时候,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够对小马好一点。可是,不能够。对小马,小孔其实是冷落了。她这样做是存心的。她这样做不只是为了王大夫,其实也是为了小马。她对不起小马。严格地说,和小马的关系弄得这样别扭,她有责任。是她自己自私了,只想着自己,完全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小马对自己的爱是自己挑逗起来的。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闹,小马不至于这样。断然不至于这样的。还是自己的行为不得体、不恰当了。唉,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只脚就踩进去了。小马的手机小孔这一辈子也打不进去了。他的手机已然是空号。小马看起来是铁了心了,他不想再和“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什么瓜葛了。其实是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了。小马,嫂子伤了你的心了。也好。小马,那你就一路顺风吧。嫂子祝福你了。——你不该这样走的。你好歹也该和嫂子说一声再见,嫂子欠着你一个拥抱。离别是多种多样的,怀抱里的离别到底不一样。这一头实实在在,未来的那一头也一定能实实在在。小马,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啊?你听见了没有?千万别弄出什么好歹来。你爱过嫂子,嫂子谢谢你了。
◆ 小孔拿起手机,呼噜一下,拨出去了。座机通了。小孔刚刚说了一声“喂”,电话里就传来了母亲尖锐的哭叫。看起来他们守候在电话机的旁边已经有些日子了。母亲说:“死丫头啊,你还活着?你怎么关机关了这么多天啦死丫头我和你爸爸都快疯了!你快说,你人在哪里?你好不好?”“我在南京。我很好。”“你为什么在南京?”“妈,我恋爱了。”“恋爱”真是一个特别古怪的词,它是多么的普通,多么的家常,可是,此时此刻,它活生生地就充满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小孔只是实话实说的,完全是脱口而出的,却再也没有料到“我恋爱了”会是这样的催人泪下。小孔顿时是流下了两行热泪,十分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说:“妈,我恋爱了。”母亲愣了一下,脱口就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女儿失踪了这么久,母亲真是给吓糊涂了,又急,居然问出了这么一句没脑子的话。看起来他们还是估计到女儿恋爱了,都担心女儿已经把孩子生出来了。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小孔扑哧一下,笑了。无比骄傲地说:“男的。还是全盲呢。”她骄傲的口气已经像一个产房里的产妇了。电话的那一头就没有了声音。过了好半天,声音传过来了,不是母亲,已经换成了父亲。“丫头,”父亲一上来就是气急败坏的,大声地喊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爸,我爱他是一只眼睛,他爱我又是一只眼睛,两只眼睛都齐了。——爸,你女儿又不是公主,你还指望你的女儿得到什么呢?”她没有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一直在撒谎,每一次打电话之前总是准备了又准备,话越说越瞎。小孔今天一点准备都没有,完全是心到口到,没想到居然把话说得这样亮,明晃晃的,金灿灿的,到处都是咣丁咣当的光芒。小孔合上手机,再也不敢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从恋爱到现在,小孔一直在饱受折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她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事情居然是这样的,一句实话,所有的死结就自动解开了,真叫人猝不及防。
第22章 王大夫
◆ 沙复明的高兴是真心的。这就要感谢王大夫了。王大夫不是老板,他的身上却凝聚了一个老大哥的气息,他永远都不会乱。就在沙复明为都红的未来一筹莫展的时刻,王大夫站出来了。王大夫给沙复明提出了两条:第一,真正可以帮助都红的,是替她永远保密。不能把都红断指的消息说出去。万一泄漏出去了,不会再有客人去点她的钟。只要能保密,即使她离开了,都红在别的地方也一样可以找到一分像样的工作。这一点王大夫请沙复明放心,这件事包在他的身上。第二,王大夫仔细研究了都红的伤,虽说她的大拇指断了,但是,她另外的四个手指却是好好的。——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还可以做足疗。做足疗固然离不开大拇指,然而,关键却在中指和食指。只要这两个指头的中关节能够顶得住,一般的客人根本就不可能发现破绽,除非他是推拿师。——又有哪一个推拿师舍得做足疗呢?现在的问题就很简单了,都红把全身推拿的那一个部分让出来,大伙儿不要在足疗上和她抢生意就行了。这样一来,都红每天都会有五六个钟,和过去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 沙复明悄悄拽了王大夫,把他拉到大门的外面去了。两个人各自点了一支烟,就在推拿中心的门外闲荡。王大夫也没有说一句话。沙复明其实是希望王大夫说点什么的,既然他不说,那就不说了吧。沙复明到底按捺不住,还是开口了:“老王,我还是有点担心哪。有句话我还没对大伙儿说呢。——让大伙儿把足疗让出来,大家不同意怎么办呢?我总不能下命令吧。说不出口哇。”王大夫浅笑着,想起来一句老话,恋爱中的人是愚蠢的。沙复明没有恋爱,他只是单相思。单相思不愚蠢,因为单相思的人是白痴。“你呀。”王大夫说。他的口吻一下子凝重了,说:“你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我不喜欢。——你什么也不用说。事情是明摆着的,到最后,一定就是那样一个结果。”
◆ 还在都红躺在医院的时候,她就知道休息区的大门装上门吸了。她与高唯之间有热线。说起来也真是有趣了,都红躺在医院里,对推拿中心的情况反而比过去了解得还要全面、还要仔细。高唯把推拿中心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了,和“亲眼看见了”也没有任何区别。高唯的嘴巴一直在为她做“新闻联播”。高唯的“新闻联播”是全面的,深入的,什么样的内容都有。高唯的“新闻联播”不只有报道,还有“社论”和“本台综述”。慢慢地,都红懂得高唯的意思了,她的“新闻联播”有她的中心思想,也可以说,精神指向。这个精神指向只有一个,她想让都红知道沙复明对她有多好。这一来高唯的“社论”和“本台综述”也就很清楚了,有她的目的。这个目的也只有一个,希望都红能够投桃报李,对沙复明“好一点”。都红不需要这样的“新闻联播”。她的心很乱,很烦。但是,她堵不住高唯的眼睛,更堵不住高唯的嘴。都红愿意承认,沙复明这个人不是都红过去所认为的那样,他好,一点也不是“哗啦啦”。他对都红是真心实意。但是,都红不爱他。还是不爱他。无论沙复明为她做了什么,她愿意感恩。但不爱。这是两码子事。
◆ 高唯的“新闻联播”却来了大动静,高唯突然给都红做起了“现场直播”。这是一次大型的、长时间的现场报道。都红听见高唯在现场小声地说:“沙老板和王大夫已经出去了,金嫣带领着小孔走进了休息区。金嫣刚才在过道里大声地喊道:‘开会了!大伙儿听见没有?开会了!’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透过高唯的手机,都红听见金嫣突然说:“我们自以为我们不冷漠,其实我们冷漠。我们不能再冷漠下去了!”几乎就是金嫣一个人在讲。她讲了足足有五六分钟。都红听出来了,所谓的“开会”,其实是一场募捐,金嫣在鼓动所有的人为自己“做点什么”。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别人的气,金嫣的声音颤了。金嫣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一哭就使得她的演讲既好听又难听,说白了,几乎就是威胁。——每个人都必须有所表示。她不是在演讲、在劝说。她是在命令——“可怜的”都红“都这样了”,她还能干什么?她“什么也干不了了”,我们不能“眼睁睁”的,我们不能这样“袖手旁观”。都红怎么也没有想到金嫣会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她惊诧于金嫣的演讲能力。金嫣最后说:“我们拥有同样的眼睛,我们拥有同样的瞳孔,我们的眼睛最终能看见什么?——大伙儿看着办!”金嫣不只是说,她做了。第一个做了。可以说豪情万丈。金嫣没有和徐泰来商量,一把就拍出了双份。小孔的吝啬是著名的,她把她的每一分钱都看得和她的瞳孔一样圆,一样黑。但是,在如火如荼的热情面前,小孔没有含糊,王大夫不在,她“代表了王大夫”,同样贡献了双份。休息区激荡起来了,催人泪下的激情在四处喷涌。都红握着手机,全听见了。她在颤。她闭紧了双眼,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放声。她不敢让自己的声音传到那边去。多么好的兄弟,多么好的姐妹。都红肝肠寸断,说不出的温暖在身体的内部翻涌。“现场报道”还没有完。金嫣和小孔已经在清点现金了,她们在说话,其实是商量了。——谁也不可以走漏了风声。王大夫就不必告诉他了,反正“你已经替他捐了”。沙复明则“更没有必要告诉他”。“他和都红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就“不管它了”。
◆ 都红合上手机,把手机塞在了枕头的下面,躺下了。都红是激动的,感恩的。但是,伤心和绝望到底上来了。无情的事实是,都红的这一辈子完了。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的后半辈子只有“靠”人家了,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感激里头。都红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矮了健全人一截子,同样也矮了盲人一截子。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了“美”。“美”是什么?是鼻孔里的一口气,仿佛属于自己,其实又不属于自己。一会儿进来了,一会儿又出去了。神出鬼没的。
◆ 不能,不能的,都红对自己说,只要还有一口气,都红就不能答应自己变成一只人见人怜的可怜虫。她只想活着。她不想感激。不能欠别人的。谁的都不能欠。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欠下了就必须还。如果不能还,那就更不能欠。欠了总是要报答的。都红不想报答。都红对报答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只希望自己赤条条的,来了,走了。洗好脸,都红就打定主意了,离开。离开“沙宗琪推拿中心”。先回家。医疗费一直都是沙复明垫着的,得让父母还了。不过,这笔钱都红也还是要还父母的。怎么还呢?都红一时也想不起来。这一来都红又要哭。但都红非常出色地扛住了。她的脑子里蹦出了六个字: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 沙复明正站在门外。都红最终是从沙复明的身边离开的。高唯捏着都红交给她的纸条,透过玻璃,高唯意外地发现都红在大门的外面和沙复明拥抱了。沙复明背对着高唯,但即使是背影,高唯也看到了沙复明的心花怒放。他的两个肩膀嘭的就是一声,都能上天了。高唯笑笑,回头看了一眼杜莉,笑眯眯地离开了。她想喊所有的人都来看,费了好大的力气,高唯这才忍住了。
◆ 休息区再一次寂静下来。这一次的寂静与以往所有的寂静都不同。每一个盲人都在传递都红的纸条,最终,都红的纸条到了沙复明的手上。高唯目睹了传递的整个过程,心中充满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但是,她终于是一无所知的。她回过头去,偏偏和门口的杜莉对视上了。杜莉也是一脸的茫然。两个人的目光匆匆又避开了。谜底已经揭开了,一定是揭开了。她们却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的四只眼睛明晃晃的,却一片漆黑。她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是睁着眼睛的瞎子。她们再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东西,实实在在的,就在面前,明晃晃的眼睛就是看不见。休息区的寂静近乎恐怖了。
◆ “小孔,”王大夫突然说,“是你的主意吧?”小孔说:“是。”王大夫顿时就怒不可遏了,他大声呵斥道:“是谁让你这样做的?!”仅仅一句似乎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王大夫立即就问了第二遍:“是谁让你这样做的?”王大夫吓人了。他的唾沫直飞,“——亏你还是个瞎子,你还配不配做一个瞎子!”王大夫的举动突然了。他是多么温和的一个人,他这样冲着小孔吼叫,小孔的脸面上怎么挂得住?“老王你不要吼。”金嫣拨开面前的人,来到王大夫的面前。她把王大夫的话接了过来。金嫣说:“主意是我拿的。和小孔没关系。有什么话你冲着我来!”王大夫却红眼了。“你是什么东西?”王大夫掉过头,“你以为你配得上做一个盲人?”金嫣显然是高估了自己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大夫会对自己这样。王大夫的嗓子势大力沉,金嫣一时就没有回过神来,愣在了那里。金嫣却没有想到懦弱的徐泰来却为她站了出来,徐泰来伸出手,一把拉开金嫣,用他的身躯把金嫣挡在了后头。徐泰来的嗓音没有王大夫那样英勇,却豁出去了:“你吼什么?你冲着我的老婆吼什么?就你配做瞎子!别的我比不上你,比眼睛瞎,我们来比比!”王大夫哪里能想到跳出来的是徐泰来。他没有这个准备,一时语塞。他的气焰活生生地就让徐泰来给压下去了。他“盯着”徐泰来。他知道徐泰来也在“盯着”自己。两个没有目光的人就这么“盯着”,把各自的鼻息喷在了对方的脸上。他们谁也不肯让一步,气喘如牛。张宗琪一只手搁在王大夫的肩膀上,一只手扶住了徐泰来,张宗琪说:“兄弟们,不要比这个。”徐泰来刚刚想抬起胳膊,张宗琪一把摁住了,厉声说:“不要比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