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之金嫣和泰来
第7章 金嫣和泰来
◆ 郁闷当中徐泰来特地注意了一个人,小梅。一个来自陕西的乡下姑娘。徐泰来关注小梅也不是小梅有什么独到的地方。不是。是小梅一直在大大方方地说她的陕西方言。她说得自如极了,坦荡极了,一点想说普通话的意思都没有。泰来很快就听出来了,陕西话好听,平声特别的多,看似平淡无奇的,却总能在一句话的某一个地方夸张那么一下,到了最后一个字,又平了,还拖得长长的,悠扬起来了,像唱。要说口音,陕西方言比苏北方言的口音重多了,小梅却毫不在意,简直就是浑然不觉。她就是那样开口说话的。听长了,你甚至会觉得,普通话有问题,每个人都应当像小梅那样说一口浓重的陕西话才对。比较下来,苏北方言简直就不是东西,尤其在韵母的部分,没头没脑地采用了大量的入声和去声,短短的,粗粗的,是有去无回的嘎,还有犟。泰来自惭形秽了,他怎么就摊上苏北方言了的呢?要是陕西话,乡下人就乡下人吧,他认了。意外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这一天的晚上泰来和小梅一起来到了盥洗间,小梅正在汰洗一双袜子,两个人站在水池子的边上,小梅突然说话了,问了泰来一个很要命的问题,你为什么总也不说话嘛?泰来的眼皮子眨巴了两三下,没有答理她。小梅以为徐泰来没有听见,又问了一遍。泰来回话了,口吻却不怎么好。“你什么意思?”“偶沫(没)有意思,偶就是想听见你说话嘛。”“你想听什么?”“偶啥也不想听。偶就想听见你说说话嘛。”“什么意思?”“浩(好)听嘛。”“你说什么?”“你的家乡话实在是浩(好)听。”这句话有点吓唬人了。徐泰来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小梅的这句话弄明白。这真是隔锅饭香了。方言让徐泰来自卑,是他的软肋。可他的软肋到了小梅的那一头居然成了他的硬点子。泰来不信。可由不得泰来不信,小梅的口气在那里,充满了实诚,当然,还有羡慕和赞美。泰来在小梅面前的自信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说话了。说话的自信是一个十分鬼魅的东西,有时候,你在谁的面前说话自信,你的内心就会酝酿出自信以外的东西,使自信变得绵软,拥有缠绕的能力。两个人就这样热乎起来了,各自说着各自的家乡话,越说话越多,越说话越深,好上了。泰来与小梅的恋爱一共只存活了不到十个月。那是九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小梅的父亲突然给上海打来了一个电话,他“请求”小梅立即回家,嫁人,父亲把所有的一切都挑明了,男方是一个智障。小梅的父亲不是一个蛮横的人,他把话都说得明明白白的,他“不敢”欺骗自己的女儿,他也“不敢”强迫自己的女儿,只是和小梅“商量”。是“请求”。父亲甚至把内里的交易都告诉了小梅,一句话,“事成之后”,小梅的一家都有“好处”。“娃,回来吧”。小梅的离开没有任何迹象。她只是在附近的旅馆里开了一间房,然后,悄悄把泰来叫过去了。一觉醒来,泰来从小梅的信件上知道小梅离开的消息,他用他的指尖抚摸着小梅的信,每一个声母和韵母都是小梅的肌肤,是小梅拔地而起的毛孔。在信中,小梅把一切都对“泰来哥”说了。到了信的结尾,小梅这样写道:“泰来哥,你要记住一件事,我是你的女人了,你也是我的男人了。”泰来不知道自己把小梅的信读了多少遍,读到后来,泰来把小梅的信放在了大腿上,开始摩挲,开始唱。开始还是低声的,只唱了几句,泰来把他的嗓子扯开了,放声歌唱。泰来的举动招来了旅馆的保安,他们把泰来请了出去,直接送回到推拿中心。徐泰来一定是着了魔了,回到推拿中心他还是唱,差不多唱了有一天半。一开始大伙儿还替他难过的,到后来大伙儿就不只是难过,而是惊诧。泰来怎么会唱那么多的歌?他开始大联唱了,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直串联到二十一世纪初。什么风格的都有,什么唱法的都有。令人惊诧的还在后头,谁也没有想到泰来能有那么好的嗓音,和他平日里的胆怯一点也不一样,他奔放,呼天抢地。
◆ 一个星期之后,金嫣辞去大连的工作,疯狂的火车轮子把她运到了上海。一份工作对金嫣来说真的无所谓,作为一个推拿师,她所有的手艺都在十个手指头上,这里辞去了,换一个地方还可以再赚回来。但爱情不一样。爱情只是“这个时候”,当然,爱情也还是“这个地方”,错过了你就一辈子错过了。作为一个盲人,金嫣是悲观的。她的悲观深不可测。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这个世界不可能给她太多了。悲观反而让金嫣彻底轻松下来了。骨子里,她洒脱。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今生今世她只要她的爱情,饿不死就行了。在爱情降临之后,她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花瓣绽放出来,把她所有的芬芳弥漫出来。爱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愿意用她的一生去做这样的预备。为了她的爱情,她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当作赌注,全部压上去。她豁出去了。
◆ 金嫣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半,一半是实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这儿”,一半在“那儿”。一半是当然,一半是想当然。这很迷人。这很折磨人。因为折磨人,它更加的迷人,它带上了梦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
◆ 泰来的手指头终于落在金嫣的身上了。第一步当然是脖子。他在给她做放松。他的手偏瘦。力量却还是有的。手指的关节有些松弛,完全符合他脆弱和被动的天性。从动作的幅度和力度上看,不是一个自信的人,是谨小和慎微的样子。不会偷工。每一个穴位都关照到了。到了敏感的部位,他的指头体贴,知道从客人的角度去感同身受。他是一个左撇子。老天爷开眼了。从听说徐泰来的那一刻起,金嫣就知道徐泰来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仿佛收到了神谕,对徐泰来,金嫣实在一无所知,却又了如指掌。现在看起来是真的,泰来就是金嫣想要的那一号。他是她的款。金嫣不喜欢强势的男人。强势的男人包打天下,然后,女人们在他的怀里小鸟依人。金嫣不要。金嫣所钟情的男人不是这样的。对金嫣来说,好男人的先决条件是柔软,最好能有一点缠绵。然后,金嫣像一个大姐,或者说,母亲,罩住他,引领着他。金嫣所痴迷的爱情是溺爱的,她就是要溺爱她的男人,让他晕,一步也不能离开。金嫣有过一次短暂的爱情,小伙子的视力不错,能看到一些。就是这么一点可怜的视力把小伙子害了,他的自我感觉极度良好,在金嫣的面前飞扬跋扈。金嫣都和他接吻了。但是,只接了一次吻,金嫣果断地提出了分手。金嫣不喜欢他的吻。他的吻太自我、太侵略,能吃人的。金嫣所渴望的是把“心爱的男人”搂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一点一点地把他给吃了。金嫣了解她自己,她的爱是抽象的,却更是磅礴的,席卷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她喜欢乖男人,听话的男人,惧内的男人,柔情的男人,粘着她不肯松手的男人。和“被爱”比较起来,金嫣更在乎“爱”,只在乎“爱”。
◆ 爱情多好哇,它感人,曲折,富有戏剧性,衣食无忧,撇开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药。爱情迷人啊。即使这爱情是人家的,那又怎么样?“看看”呗。“看看”也是好的。慢慢地,金嫣又看出新的头绪出来了,爱情其实还是初步的,它往往只是一个铺垫。最吸引人的又是什么呢?婚礼。金嫣太喜爱小说和电影里的婚礼了,尤其是电影。她总共看过多少婚礼?数不过来了。古今中外的都有。金嫣很快从电影里的婚礼上总结出戏剧的规律来了,戏剧不外乎悲剧和喜剧,一切喜剧都以婚礼结束,而一切悲剧只能以死亡收场。婚礼,还有死亡,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说什么政治,说什么经济,说什么军事,说什么外交,说什么性格,说什么命运,说什么文化,说什么民族,说什么时代,说什么风俗,说什么幸福,说什么悲伤,说什么饮食,说什么服装,说什么拟古,说什么时尚,别弄得那么玄乎,看一看婚礼吧,都在上头。
◆ 金嫣早已经反客为主,她让沙复明躺下,自说自话了,活生生地把推拿房当成了面试的场景。当即就要上手。沙复明也是个老江湖了,哪里能受她的摆布?沙复明谢绝了,说:“我们是小店,现在不缺人手。”“这怎么可能?”金嫣说,“任何地方都缺少优秀的人手。”金嫣拉着沙复明,让他躺下了。沙复明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总不能拉拉扯扯和人家动手吧,只好躺下了。也就是两分钟,沙复明有底了,她的手法不差,力道也不差,但是,好就说不上了,不是她所说的那样“优秀”。沙复明咳嗽了两声,坐起来,客气地、尽可能委婉地说:“我们是小店,小庙,是吧。你沿着改革路往前走,四公里的样子,就在改革路与开放路的路口,那里还有一家店面,你可以去那里试试运气。”为了缓和一下说话的气氛,沙复明还特地调皮了一下,说:“改革和开放一路都是推拿和按摩。”金嫣没有笑。金嫣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了。”这句话蛮了,沙复明还没有见过这样求职的。沙复明自己却笑起来,说:“这句话怎么讲呢?”金嫣说:“我不是到你这儿打工的。要打工,我就会到别的地方去了。”沙复明又笑,说:“那我们也不缺老板哪。”金嫣说:“我只是喜欢你们的管理。我必须在这里看看。”这句话一样蛮,却漂亮了,正中了沙复明的下怀。像搓揉。沙复明的身子骨当即就松了下来。不笑了。开始咧嘴。咧过嘴,沙复明说:“——你是听谁说的?”“在上海听说的。”这句话含糊得很,等于没说。它不涉及具体的“谁”,却把大上海推出来了。这等于说,沙复明的管理在大上海也都是人人皆知的。这句没用的话已不再是搓揉,而是点穴,直接就点中了沙复明的穴位。沙复明已不是一般的舒服,当然,越是舒服沙复明就越是不能龇牙咧嘴。沙复明在第一时间表达了一个成功者应有的谦虚与得体,淡淡地说:“摸着石头过河罢了,其实也一般。”金嫣说:“我就想在这里学一学管理,将来有机会开一家自己的店。老板要是害怕,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万一我的店开在南京,我的店面一定离你十公里,算是我对你的报答。”
第10章 金嫣
◆ “般配”这东西特别的空洞,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是,一旦落实到实处,落实到人头上,“般配”这东西又格外的具体。
◆ 这一天的中午金大姐来了。她的到来是一个信号,中午饭开场了。金大姐是一个健全人,是推拿中心的专职厨师。她的特点是准时,不用摁表,她一进门一定是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金大姐勤勤恳恳的,客客气气的,她把饭钵递到每一个人的手上。大伙儿很快就狼吞虎咽了。年轻人就这样,不可能好好地吃的,不分男女,要不狼吞,要不虎咽。金嫣这一次却没有。她把饭钵放在桌面上,反过来喝水去了。金大姐说:“金嫣,快吃吧,今天的伙食不错呢。”金嫣是这样平心静气地回答金大姐的:“不着急。我要等泰来。我们一起吃。”金嫣说这句话的时候泰来还在上钟。他的一个贵宾崴了脚踝,需要理疗,所以就加了半个小时的钟。金嫣这么一说大伙儿想起来了,昨天午饭的时候金嫣特地走到了泰来的面前,说:“泰来,我坐在你身边可以吗?”金嫣说得大大方方的,大伙儿都以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玩笑,谁也没往心里去。都红站了起来,特地给她让开了座位。坐吧,徐泰来又不是贝克汉姆,你爱坐多久坐多久。可是,金嫣这一次说的是“我要等泰来”,这一次说的是“我们一起吃”,大伙儿很快静默下来了。多么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就是这样,它的本质往往是敲锣打鼓。金嫣才来了几天?也太快了吧也。她怎么就看上徐泰来了呢?
◆ Love is forever泰来却一直都没敢接招。他如此这般的胆怯,一方面是天性,另一方面还是被他的初恋伤得太重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惊悚。然而,这恰恰是金嫣迷恋泰来最大的缘由。在骨子里,金嫣有救死扶伤的冲动。如果泰来当初就没有受伤,金嫣会不会这样爱他呢?难说。金嫣是知道自己的,她不爱铁石心肠,不爱铜墙铁壁。金嫣所痴迷的正是一颗破碎的心。破碎的心是多么的值得怜爱啊,不管破成怎样,碎成怎样,金嫣一定会把所有的碎片捡起来,捧在掌心里,一针一线地,针脚绵密地,给它缝上。她要看着破碎的心微微地一颤,然后,完好如初,收缩,并舒张。这才是金嫣向往的爱情哪。
◆ 金嫣把能做的都做了,大开大阖,大大方方。但是,在“仪式”这一个问题上,金嫣体现出了一个女孩子应有的矜持。“我爱你”这三个字她坚决不说。她一定要让泰来说出来。在这个问题上金嫣是不可能妥协的。泰来不说,她就等。金嫣有这个耐心。金嫣太在意泰来的这三个字了,她一定要得到。她有权利得到。她配得上。只有得到这三个字,她的恋爱才有意义。泰来却始终都没有给金嫣这三个字。这也是金嫣意料之中的事了。在这个问题上金嫣其实是有些矛盾的,一方面,她希望早一点得到这三个字,另外一方面,她又希望泰来的表白来得迟一些。泰来毕竟刚刚经历了一场恋爱。一个男人有没有恋过爱,有没有结过婚,有没有生孩子,这些问题金嫣一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尤其是对待前一个女友的态度。泰来刚刚从死去活来的恋爱当中败下阵来,一调头,立即再把这三个字送给金嫣,金嫣反而会寒心的。金嫣才不急呢。爱情的表白是上好的汤,要熬。
◆ 金嫣有耐心,但有耐心并不意味着金嫣不等待。时间久了,金嫣毕竟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无论金嫣做什么,怎么做,泰来的那一头就是纹丝不动。陪金嫣吃饭,可以,陪金嫣下班,可以,陪金嫣聊天,可以。但是,一到了“关键”的时候,泰来就缄默了。坚决不接金嫣的招。泰来的缄默是吓人的。回过头来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们认识的日子已经“不短”了。泰来的那一头连一点表达的意思也没有。泰来不是欲言又止,也不是吞吞吐吐,他所拥有的仅仅是“关键”时刻的无动于衷。泰来在“关键”时候的缄默几乎摧毁了金嫣的自信心,——他也许不爱自己的吧。“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就是不要,可以吧?可以的。
◆ 金嫣说:“泰来,你就是要逼着我说,是不是?”金嫣说:“泰来,你到底说不说?”泰来的脚在动,嘴唇在动,舌头却不动。金嫣的两只手一起扶住了泰来的肩膀,光火了。她火冒三丈。压抑已久的郁闷和愤怒终于冲上了金嫣的天灵盖。金嫣大声说:“你说不说?!”“——我说。”泰来哆嗦了一下,脱口说,“我说。”他“望着”金嫣,憋了半天,到底开口了:“我配不上你。”泰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早已是心碎。似乎也哭了。他知道的,他配不上人家。怕金嫣没听清楚,泰来诚心诚意地重复了一遍:“金嫣,我实在是配不上你。”原来是这样。天啊,老天爷啊,原来是这样。这样的场景金嫣都设想过一万遍了,什么都想到了,偏偏就没有想到这个。“我配不上你”,“我实在是配不上你”,天下的恋爱有千千万,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开头么?没有。没有了。因为恋爱,她一直是谦卑的,她谦卑的心等来的却是一颗更加卑微的心。谦卑,卑微,多么的不堪。可是,在爱情里头,谦卑与卑微是怎样的动人,它令人沉醉,温暖人心。爱原来是这样的,自己可以一丝不挂,却愿意把所有的羽毛毫无保留地强加到对方的身上。金嫣收回自己的胳膊,定定的,“望着”泰来。她的肩膀颤抖起来。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还能说什么?让她说什么好啊?金嫣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脑子里全空了。此时此刻,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金嫣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 “我爱你”这句话最终还是金嫣说出来的。是在泰来的怀里说的。泰来自卑,对爱情有恐惧,对感情的表达就更加恐惧。但泰来对金嫣的珍惜金嫣还是感受到了。他怕金嫣,怕把她碰碎了,怕把她碰化了,紧张得只知道喘气,每一个手指头都是僵硬的。金嫣歪在泰来的怀里,情意绵绵的,一不小心就把那三个字说出口了。他不说就不说了吧,不要再逼他了。金嫣算是看出来了,在爱情面前,泰来是一个农夫,怯懦,笨拙,木讷,死心眼。这些都是毛病。可是,这些毛病一旦变成爱情的特征,不一般了。金嫣决意要做农夫怀里的一条蛇。当然,不是毒蛇,是水蛇,是一条小小的、七拐八弯的水蛇。是蛇就要咬人。她可是要咬人的。她的爱永远都要长着牙齿的。想着想着,金嫣就笑了,无声地笑了。“泰来,我好不好?”“好。”“你爱不爱?”“爱。”“你在睡觉之前想我么?”“想。”“你能不能一辈子对我好?”“能。”金嫣就咬了他一口。不是咬着玩的,是真咬。她咬住了他的脖子,直到泰来发出很疼痛的声音,金嫣才松口了。“你疼不疼?”“疼。”“你知不知道我也很爱你?”“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想嫁给你这样的人?”“知道。”“你也咬我吧。”“我不咬。”“咬吧。”“我不咬。”“为什么不咬?”“我不想让你疼。”这个回答让金嫣感动。被感动的金嫣又一次咬住了泰来的脖子。他们的约会还不到一个小时,泰来就已是遍体鳞伤。金嫣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她从泰来的怀抱当中挣脱开来,一把把泰来搂在了自己的怀里,问了泰来一个无比重要的大问题:“泰来,我可漂亮了。我可是个大美女,你知道么?”“知道。”金嫣一把抓住泰来的手,说:“你摸摸,好看么?”“好看。”“你再摸摸,好看么?”“好看。”“怎么一个好看法?”徐泰来为难了。他的盲是先天的,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徐泰来憋了半天,用宣誓一般的声音说:“比红烧肉还要好看。”
第12章 金嫣1
◆ 所谓盲人的恋爱常态,四个字就可以概括:闹中取静。他们大抵是这样的,选择一个无人的角落,静静地坐下来,或者说,静静地抱一抱,或者说,静静地吻一吻,然后,手拉着手,一言不发。一般来说,恋爱中的年轻人都爱动,呼啦一下去了电影院,呼啦一下去了咖啡馆,呼啦一下又去了风景区,你追我赶的,打情骂俏的,偷鸡摸狗的。盲人们不是不想动,也想动,但是,究竟不方便。不方便怎么办呢?他们就把自己的身体收敛起来,转变为一种守候。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守候在一起,也就是所谓的厮守了。他们的静坐是漫长的,拥抱是漫长的,接吻也是漫长的,一点都不弄出动静。如果没有生意,他们可以这样坐上一天。一点也不闷。要是生意来了,他们就分开。临走的时候一方还要摸一下另一方的脸,小声说:“等着我啊。”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两只手却依依不舍了,是相依为命的样子,直到身体已经离得很远,两个人的食指还要再扣上一会儿。
◆ 她哪里是在想,她是在犹豫,比较,衡量。是中式婚礼好呢还是西式婚礼好?拿不定主意了。但是,拿不定主意又有什么关系?金嫣疯狂了。她两个婚礼都要!谁说一对夫妇只可以结一次婚?这又不是基本国策。金嫣决定,先穿着婚纱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再让泰来在风月无边的烛光当中把自己“娶”回来。两个婚礼有什么?不就是钱么?她舍得。花呗。“花钱”的“花”为什么是“花朵”的“花”?意思很明确了,钱就是花骨朵,是含苞欲放的花瓣。只要“花”出去,每一分钱都可以怦然绽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