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浪漫 李奎勇

◆ 李奎勇和小混蛋自从上次被钟跃民他们端了老窝以后,两人的处境就很不妙了。他们无法再找到新的落脚点,只好在一个水泥构件厂的成品料场上暂时安身,他们晚上睡在一个直径一米的水泥管里,两人头对头躺着,身子下面铺着稻草,一有风吹草动,两人就拔出刀子紧张地环顾四周,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二十多天,实在是苦不堪言。
李奎勇真有些后悔和小混蛋搅在一起,小混蛋是那种干事不计后果的人,他认为自己命贱,从来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而且随时准备和任何人换命,这是典型的亡命徒心理。可李奎勇的情况和小混蛋不一样,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和一大群弟弟妹妹还指着他这个大哥呢。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垮了。李奎勇的心里很矛盾,他是个讲义气的人,不愿意在朋友困难的时刻抛弃他,也说不出口,他本能地感到,他和小混蛋在和一股强大的势力抗衡,他们根本不是对手,这是命里注定的,他真有些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呢?
前两天李奎勇的母亲病了,他用平板三轮车送母亲去医院,刚出胡同口就被李援朝等十几个人围住,几把锋利的匕首从前后顶在李奎勇的身上。
母亲被吓得直哆嗦,她惊恐地替儿子求情:“你们就饶了他吧,他可是老实孩子呀。”
李援朝哼了一声:“他老实?他是老实人里挑出来的吧?”
李奎勇苦笑一声:“李援朝,这就没劲了吧?趁我带我妈看病的时候搞这种偷袭,这可有损你的名声。”
“我只问你一句话,小混蛋在哪里?”
“这我可不能说。”
一个青年的刀子已经刺破了李奎勇脖子上的皮肤,一缕鲜血流下来。
那青年露出凶相:“不说我插了你。”
李奎勇无所谓地说:“你随便。”
李援朝挥手制止住同伴:“你是个无名之辈,还不配和我叫板,插了你,丢份儿的是我,我李援朝丢不起那个人。”
“好啊,那我走了。”李奎勇转身要走。
李援朝面无表情地说:“你转告小混蛋,他如果是条汉子,三天以后上午十点,到北展广场和我见面,如果不敢去,以后就滚出北京躲远点儿,也别再用小混蛋这个绰号,你听清楚了?”
“他要是敢来呢?”
李援朝阴沉地笑笑:“他要是有能耐从我手里再一次跑掉,从此以后我滚出北京。”
“好吧,我会转告他的。”
李援朝向手下人挥挥手“放他走。”

◆ 此时,在离这里约两条街的百万庄路口,钟跃民和周晓白还在僵持。
钟跃民无可奈何,可又心急如焚。他口气缓和下来:“晓白,你松手,别耽误了我的大事。”
周晓白急得快要哭了:“跃民,我求你别去,就算是为了我,行吗?”
钟跃民气急败坏地使劲掰周晓白紧抓自行车的手,周晓白低头在钟跃民的手上咬了一口,他疼得缩回了手。钟跃民真急了,他顾不了许多了,拿起弹簧锁在周晓白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周晓白疼得叫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钟跃民骑上车就跑,周晓白一把没抓住,钟跃民跑远了。
周晓白绝望地大哭起来:“钟跃民,你这个混蛋……”
广场上,血腥的格斗己进入白热化状态,小混蛋和李奎勇挥舞着刀子企图夺路而走。李援朝等人哪里肯放过,他们一窝蜂追过马路。
小混蛋和李奎勇刚刚冲过马路又被一伙人迎头截住,两人左突右冲,做困兽之斗。
身中数刀的小混蛋还在用手中的刀子进行反击,他浑身是血,步履踉跄,渐渐不支……
李奎勇的腹部也挨了一刀,他捂住腹部流出来的肠子跌跌撞撞地企图杀开一条血路突围,刀光一闪,他的肩部又被砍了一刀,鲜血涌了出来……
小混蛋不断地被刺中,他徒劳地挥舞着手中的刀。
李奎勇的视野中天旋地转,展览馆塔尖的天幕背景变成了一片血红色……失去气力的小混蛋不断地被刺中,追杀者们凶狠地一刀一刀刺向小混蛋,他的身体在刀光中剧烈地痉挛着,最终颓然倒下。
李奎勇还在跌跌撞撞地跑,几个追杀者紧追不舍。这时钟跃民骑着自行车赶到,他声嘶力竭地喊:“奎勇,我是钟跃民,快往我车上跳……”
李奎勇竭尽最后一点力气窜上钟跃民的自行车后架,脑袋无力地伏在钟跃民的背上,钟跃民拚命蹬着自行车逃避着追杀者,一个追杀者将手中的菜刀向钟跃民掷出,菜刀在空中翻滚着,从钟跃民头上掠过……他终于载着李奎勇逃远了。

◆ 李援朝手下的人杀红了眼,纷纷推起自行车要追,李援朝挥手制止住他们:“你们看清了,那是钟跃民……”
钟跃民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找到了一部电话,他的手哆嗦得厉害,手指半天也插不进拨号盘的孔里,电话里终于传来周晓白的声音:“喂!哪一位?”
“晓白,是我,你听我说……”钟跃民语无伦次地说。电话被挂断了,话筒里传来蜂呜音。
钟跃民固执地重新拨动电话号盘。
“晓白,你千万别挂,我有急事要请你帮忙……”
话筒里没有声音,周晓白在沉默。
“晓白,你在听吗?”
周晓白平静地声音:“你说吧。”
“我在医院里,我的朋友受了重伤,正在抢救,我需要钱,你能借我点儿钱吗?我一定会还你的,求你帮帮我,求你了。”
周晓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马上来。”
钟跃民如释重负地坐下。

◆ 1968年6月在北京发生的这场血案,震动了京城所有的玩主,以往玩主们都把打架斗殴当做一件时髦的活动,却很少打出人命来,
即使偶而出现死亡事件也属于失手造成的,玩主们的主观意识中没有杀人的动机,而李援朝策划的这场血案,却是个名符其实的杀人案。
事后经法医检查,小混蛋身中几十刀,当场毙命。李奎勇重伤,胸部中刀造成血气胸,腹部被刺穿,肠子等内脏流出体外,
如果不是抢救及时,李奎勇也难逃一死。尽管小混蛋恶贯满盈,血债累累,但毕竟是人命关天,于是公安局迅速行动起来,李援朝等数十人被捕,
别看这些“老兵”平时狂妄骄横,但没几个人有进监狱的经验,一旦面对经验丰富的预审员,没有几个能扛住的,于是纷纷互相揭发,越咬事情越多,
又导致了很多人被捕。京城的“老兵”们一时禁若寒蝉,有的人逃往外地躲难,有的干脆金盆洗手重新当起乖孩子。

◆ 李奎勇整整昏迷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他睁开双眼,笫一个看见的就是钟跃民,周晓白、袁军、郑桐站在病床边。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奎勇,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昏迷整整一天一夜了,我真怕你醒不过来呢,你别说话,听我说。”
李奎勇微微点点头。
钟跃民轻声说:“你看,郑桐和袁军你都见过,这是周晓白,我的女朋友。”
周晓白向李奎勇点点头:“你好,请安心养伤,跃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们会帮助你的。”
李奎勇点点头。
钟跃民见李奎勇脱离了危险,总算是放下心来,于是又开起了玩笑:“这次多亏了晓白,要不是她偷了她爸的钱,我们一时半会儿还真凑不起这么多钱交你的手术费,晓白真是高手,一出手就把他爸钱包给顺出来了。”
周晓白娇嗔道:“去你的,那是我爸放在抽屉里的钱,你说谁偷钱包?”
郑桐插嘴:“当然不能说是偷,多难听呀?应该叫‘顺’,这就顺耳多了。”
这几天钟跃民想了很多,他想起他和李奎勇童年时的友谊,想自己为什么要整天打来打去的,象中了邪?他已经答应了周晓白,从此再也不参与这样的斗殴了,因为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钟跃民握住李奎勇的手,他只说了句:“奎勇,咱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李奎勇点点头,用力握了握钟跃民的手,他的眼中闪出泪光……

◆ 李奎勇最大的心愿是将来能到重工业企业当一个技术工人,能养家,能给母亲养老送终,能顺利地把弟弟妹妹们拉扯大。他问钟跃民以后打算干什么,钟跃民说他倒没有明确的打算,小时候还有点儿理想,有一阵子他爸老揍他,他便认为“爸爸”这个职业挺有权威的,看儿子不顺眼可以随时揪过来捶一顿,于是决定将来长大一定要当“爸爸”。后来长大了点儿,他发现“爸爸”不是个职业,似乎谁想当都可以,而且也不需要什么专业技能,于是他放弃了这个理想转而羡慕起海盗船长,不知为什么,他对小人书上的海盗形象很着迷,那些海盗耳朵上戴着硕大的耳环,胸口上长着浓密的胸毛,腰上插着短刀,还总有美女陪着,日子过得似乎很快活,钟跃民幻想着将来长大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再后来,钟跃民干脆就没有理想了。
李奎勇大惑不解,怎么会没有理想了?小时候想当海盗,也算是有点儿雄心壮志,怎么越大越没出息了?简直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
钟跃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没理想呢?报名参军算不算?长大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这是很多男孩子的梦想,可钟跃民小时候从来没产生过这种念头,前些日子他是想当兵,可那是出于一种很现实的目的,当兵总比插队强,那跟理想搭不上边儿。
钟跃民对李奎勇说,他虽然不知道将来要干点儿什么,但他肯定知道将来不打算干什么。譬如守着老婆孩子过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他却觉得挺没劲的,与其这样还真不如当海盗去。
若干年后,钟跃民看了美国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他脑子忽然开了窍,原来他喜欢的是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可惜的是,钟跃民那时已经是军队中的一名营级军官了,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路上”了。

◆ 李奎勇收工回来听说有人找他,他一猜就是钟跃民,他很兴奋地跑来,刚进了院子,钟跃民就出现在窑洞门口,李奎勇扑过去,两人很亲热地握手。
李奎勇扳着钟跃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跃民,我的印象里你总是一身将校呢,今天一见你,差点儿没认出来,怎么一身陕北老农打扮?”
“干什么得象什么,咱不是当农民了吗?”
李奎勇说:“哥们儿,我还欠着你一个大人情呢,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这条命早完了。”
钟跃民捶了他一拳说:“上次在县城要不是你帮忙,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奎勇,咱们扯平了,以后不要再提了,想想那会儿打架,觉得咱们都傻乎乎的,好象中了邪,出门之前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带菜刀,这不是有病么?”

◆ 李奎勇摇摇头说:“没有,想也没用,混一天是一天吧,我算想明白了,人不能跟命斗,我就是这命,和你们干部子弟没法比,李援朝他们惹出天大的事,结果怎么样?还是都出来当兵去了,我们这些平民子弟不服气也没有用,该插队还得插队,这才是我们的命。”
“奎勇,我不是也来插队了吗?”
“你是一时走了背运,早晚你得远走高飞。”
“你这么肯定?”
“不信走着瞧。”
钟跃民很苦恼地说:“奎勇,我就不明白,咱们从小学到现在相处一直挺好的,怎么一说起家庭出身就总是谈不拢?你总是用一个旧社会穷人家孩子的眼光看我,好象我是地主家的少爷。”
李奎勇说:“从小老师就告诉我,在咱们这个社会里人人是平等的,只有分工不同,地位都是相同的,我还真相信了,后来我才明白,人和人根本没法比,老师的话水份太大,信不得,咱们不提这些了……”

◆ 钟跃民说:“你们村的后崖是不是和我们村的坡地隔着一条深沟?”
“就是那儿,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多米,隔着沟聊天都行。”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奎勇,我得马上赶回去,还有三十多里路要赶呢,走晚了就要赶夜路了。”
李奎勇动了感情,他抓住钟跃民的手说:“跃民,过几天我们村要派壮劳力去公社的水库工地干活,我也报了名,听说工地上管饭,还发点儿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妈的病最近又重了,我挣点儿是点儿,这一去恐拍要干几个月,我怕你哪天突然走了,再见面就不知哪年了,谢谢你来看我,如果你哪天有了好事要离开这里,咱们今天就算告别了。”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说:“奎勇,无论怎么样,咱们是朋友,过去是,将来还是,就算这个社会还存在着不平等的现象,可你我之间永远是平等的,你记住我的话。”
“哥们儿,你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奎勇,你也要保重。”

◆ 钟跃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李奎勇了,这一见却吃了一惊。李奎勇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身上瘦得脱了形,衣服像是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庞已经浮肿变形,皮肤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钟跃民进门时,李奎勇正在剧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帮他捶背,李奎勇连连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才慢慢平复下来。
钟跃民感到很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了,你该早告诉我。”
李奎勇笑道:“跃民,你来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见过,就不用我介绍了。”
王淑芬是个农村妇女,长得比较丑,她怯生生地向钟跃民点点头,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说:“跃民,我媳妇是个农村娘们儿,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让你见笑了。”
钟跃民笑笑:“肯定挺能干的。”
“长得很丑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着顺眼就行。”
“问题是我看着也不大顺眼,不过她心眼儿挺好的,我这个条件也只能找这样的媳妇。这种娘们儿虽说模样不济,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塌地,让人很放心。”
“你妈也需要有个人照顾,要是找个城里姑娘,人家才懒得伺候老人,所以说好事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跃民,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我家是30年前,你约我一起去天桥剧场买《红色娘子军》的舞剧票,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来过。时间过得真快,一晃30年过去了,想起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跃民,今天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要走了。”

◆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看来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不好,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14岁时,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就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历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有十几块钱,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挺让人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那段日子你也经历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5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了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塌方还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了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3根,还吐了血。我歇了一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几顿饱饭和每天一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4年,1974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长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我他妈的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相好了3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3年,我硬是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要把身子给我,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来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地离你而去,这种感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第二天她走时我们都很平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了。

◆ 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丑,脑子还不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不但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了。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别说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远也忘不了,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去’。奎勇,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
钟跃民拿出那两万元现金说:“奎勇,既然你不愿住进医院,我想我还是应该尊重你的选择,请你把这些钱收下,钱不多,只能救救急,过几天我会再送些钱来。”
李奎勇望着钟跃民说:“跃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头就走,从此没你这个朋友,记得吗?这句话你曾经对我说过,今天该轮到我说了。”
李奎勇叹了口气抱怨道:“你呀,总是不吃亏,我那句话你现在还记着,又原样给我扔了回来,报复心够强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们聊点儿别的。”

◆ 人这一辈子真是很没意思,要说人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拼命挣钱养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得把孩子养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离死也就不远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要说有什么意义,我看狗屁意义也没有。”
钟跃民笑了:“你这个结论倒是很直截了当,其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是被人为地复杂化了,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既没有选择的可能,也没有目的。”

◆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烟:“好几天没抽烟了,我媳妇把烟都藏起来了,好像我戒烟病就能好似的,还是你够意思,能理解一个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轻松。跃民,当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你猜我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挺高兴,因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烦了,想一劳永逸地休息了,是不是?”
李奎勇兴奋地给了钟跃民一拳:“太对了,还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聪明的。说真的,当时我是挺高兴,就像小时候盼过年似的,我是觉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还没有盼头。我记得插队时干累活儿,最累的时候就盼着收工,因为收工后你可以在井台上洗个澡,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供你支配,这是每天中最轻松的时刻,这就是最具体的盼头,要是没有这个盼头,我可能支撑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个人生来说,我却找不到盼头,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改变不了现状,这就是命啊。我有时就盯着我儿子,一盯能盯1个小时,我就琢磨,我把这小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也许是个错误。这小子随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一看书就犯困,可打架却有些天分,你看我现在什么德行,他将来就是什么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别指望他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没戏,他也就是个干糙活儿的料,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将来的社会竞争会更激烈,像这种头脑简单的愣头青还不是得受一辈子穷?等到年纪大了,该找个媳妇了,到那时这小子就该步他爹的后尘了,又没文化又穷,好人家的女孩儿谁会跟他?只能找个又丑又傻的媳妇凑合着,要是生了孩子,他还得拼命挣钱养活孩子,到头来和我一样,一辈子穷困潦倒,让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心啊,没盼头的日子真的很没意思。现在好了,我这辈子终于熬出头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总得有个完。跃民,我真累了,该走啦。”

Date: 2024-02-02 五 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