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浪漫 李援朝
◆ 李援朝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小混蛋,用打火机点燃了嘴上的香烟。
小混蛋和李援朝相隔几米远站住,两人静静地对视着。气氛越来越紧张,空气也仿佛停止了流动。广场附近的几条街道上,突然出现了很多穿军装的身影,这些身影正在无声地向这里聚拢过来,慢慢形成一个包围圈。
小混蛋平静地说:“李援朝,我来了,你我今天来个了断吧。”
李援朝把烟头一扔:“我还以为你会带着帮手来,怎么就你们两个?”
“本来我想一个人来会会你,可我这朋友非要陪我来,这样也好,让奎勇当个证人吧,你我的恩怨不关他的事。”
李援朝轻声说道:“既然来了,恐怕就谁也走不了啦。”
小混蛋面无惧色:“李援朝,你要是条汉子,就和我一对一的单练,让别的人都让开。”
李援朝冷笑着摇了摇头:“我们这些人不太喜欢逞匹夫之勇,那是头脑简单的人干的事,小混蛋,你害怕了?”
“我要是怕了就不来了。告诉你,要是你今天把我杀了,也就算了,要是给我留口气儿,下次我杀你。”
李援朝脸色骤变,地雷在人群中大喊:“援朝,别和他废话,大家上啊……”“老兵”们早已红了眼,纷纷亮出刀子,围了上来。
小混蛋拔出刀子向李援朝扑过去,李援朝后退几步,身旁的同伴们护住他。
小混蛋和李奎勇背靠背持刀向外,摆出拚命的架势,地雷等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持刀一步步向前逼进。
◆ 在一个涉外饭店的保龄球馆里,宁伟手拿保龄球在教钟跃民掷球,钟跃民连掷3个球,都是满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保龄球有什么好玩的,洋人们总是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复杂,不就是把球扔出去砸几个木瓶吗,干吗还非得换鞋?
◆ 李援朝宽容地笑了笑:“跃民,看你这身衣服,是刚从部队转业吧?”
钟跃民自嘲地说:“土包子一个,这些年当兵都当傻了。不说这些,援朝,当年我听说你们一伙人全进了局子?”
李援朝说:“能不进去吗?毕竟人命关天,幸亏是小浑蛋恶贯满盈,不然我们谁也别想出来。不过,平心而论,我当年虽说敢折腾,但毕竟没有杀人的胆子,只是人多手杂,一动起手来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后来怎么又把你们放了。”
“有几个原因:第一,我们事先和公安局联系过,公安局同意我们协助警察捉拿小浑蛋;第二,当时公检法系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第三,法不责众,几十号人都动了手,更何况当时的参与者都是干部子弟,都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这难免会形成一股对司法的干预力量。即便如此,我们几个主犯还是进了一年的学习班,和拘留差不多,这件事70年代末被公安局平反了,我从学习班出来后,就去当兵了,一干也是十来年。”
◆ 李援朝放下电话,站起来和钟跃民握手:“跃民,我料定你早晚会来找我的。”
钟跃民问:“为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进这个公司吗?刚才还有个副部长来电话,想把女儿调来,我还没答应呢。”
钟跃民说:“你这儿还真是块唐僧肉呀。援朝,咱们是老朋友了,有话放明面上,你是商人,不是开救济站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感兴趣,我对你真那么有用吗?”
李援朝笑了:“跃民,你一点儿没变,头脑清醒,这是你的优点,我喜欢和你这类人打交道。好吧,咱们明说,据我所知,你父亲是当年四野的师级干部,对不对?”
“没错,但是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有人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有道理。当年四野在渡江战役后,进军方向直取两广,一直打到海南岛才收兵。你只要看看渡江后四野的进军路线就会发现,四野就像一台大播种机,随走随撒种,新中国成立后的广东、广西党政军干部大部分是四野的南下干部。也就是说,这两个省有你父亲不少老战友、老部下,而我们公司的业务几乎都集中在两广地区,在编织当地的关系网时,你有天然的优势。”
钟跃民惊讶地说:“我的天,你可真像个特务,连我的家底儿都知道,就因为我父亲是四野的,我才能进正荣集团。你是说,要是没有我父亲的资历,我根本没有来这里工作的可能。我提个问题,假如我父亲是当年二野的人,正荣集团是不是对我就没兴趣了?”
李援朝笑笑:“恐怕是这样,因为本公司在西南方面还没有什么业务,我们的重点都集中在沿海省份。你知道,当年的渡江战役是由二、三、四这三个野战军共同发起的,渡江后二野进军西南,三野直插江西、福建,四野直取两广。当年的战略格局造成了新中国成立后地方干部的势力范围,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你可以不承认它,但它是确实存在的。换句话说,如果你父亲是三野的人,你也可以进入正荣集团,负责福建方面的业务。但如果你父亲是一野或二野的人,那我就没办法了,谁让他们当年非往西北和西南打呢。”
对于李援朝的话,钟跃民感到匪夷所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做生意还有这么多门道,以前他连想也没想到一部中国革命史能和做生意发财有如此重大的关系,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李援朝说的的确有道理。
李援朝笑道:“想明白了吗?这道理很简单嘛,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一点就透。”
“明白了,你是说,没有特权做不成生意,这是中国的现状。”
“没错,中国有这么多人口,谁都想发财,可财富是有限的。从理论上讲,在财富总量不变的情况下,一部分人聚敛了财富,另一部分人就要与财富无缘,因此财富通常只能由少数人掌握。不错,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希望平等,但那不过是种希望,人类从诞生那天起就从来没有平等过,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你想想,咱们小时候受的教育是这样,‘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其实这是睁眼说瞎话。当年张春桥和江青这类的激进分子不是还大喊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批走后门儿吗,老百姓当然拥护,反正他们什么也享受不到,谁不希望平等?可是结果怎么样?特权不但没有消灭,反而越演越烈。1978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发现北京无论干什么都需要些特权。想看看小说,对不起,新华书店里只有《艳阳天》《金光大道》什么的,可是高干凭购书证进入内部书店却能买到很多外国翻译小说。你看,连读小说的权利都被垄断了。更可笑的是看电影也要有特权,你要有路子就可以看到内部放映的外国影片,什么《罗马之战》《宫廷爱神》……没路子就只好看老掉牙的《地雷战》《地道战》。有个哥们儿和我有10年没见了,一碰见我挺激动,一拍胸脯说‘我带你逛公园去’,我心说,这小子有病
◆ 是怎么着,逛公园我用你带着?闹了半天他要带我去逛北海公园和景山公园。这两个公园是1969年关闭的,成了江青的私人花园,因为她要在里面骑马。这一关闭就是10年,江青倒台3年后才向社会开放。在此之前,你要有关系也可以进去游览,我那个朋友要招待我逛北海,这显然是件很时髦的事,而且也说明他神通广大。当时我就想,咱中国算是没治了,到处是黑色幽默,世界上搞特权的国家不少,苏联不是还有小白桦树商店吗?可没听说连看小说、看电影、逛公园都成了特权,这太过分了……”
钟跃民打断李援朝的话:“听你说了半天,你好像并不赞成特权,可你现在又在运用特权,这不矛盾吗?”
“你听我说完,我的观点是承认特权的存在,但不能过分。我说过,如果一个社会连看小说和逛公园都要体现特权的话,那这个社会就太糟糕了。我主张有限度的竞争,什么叫有限度的竞争?譬如经商,你应该允许所有有志于此的人去经商,但不是每一个经商的人都能成功,因为每一个人所掌握的社会资源不同,教养、才能、气质、机遇,包括社会关系,这些都是你的资源,在这点上绝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你必须要承认这里的差别。末代皇帝溥仪从战犯管理所被释放,该是个普通公民了吧?这位老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社会的贡献未必比蹬板儿车的板儿爷多,国家干吗还要给个高薪养着?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曾经当过皇帝,他就不能和板儿爷一个待遇,这就是溥仪的社会资源,从他一出生时就注定了身份,亡国之君也是君,别人有气也没有用。我认为,一个社会总要有些特权阶层,我们要承认这个事实,就像英国人承认女王的特权一样,大家都心平气和地认可这个事实,把它视作一件很正常的事就行了。英国女王整天什么事儿不干,对国家没有半点儿好处,还享受着极高的俸禄,这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就这样也没见哪个老百姓非要和女王讲平等。一个社会如果没有贵族阶层是不正常的,这是个常识,关键是你要把道理讲明白,千万不能用大话去糊弄人。老百姓其实是通情达理的,你既然享受着特权就老老实实承认,并且要证明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如果你一面享受着特权一面又自称‘公仆’,高喊什么‘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的社会人人平等’,这就是糊弄人,而糊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老百姓相信了你的话,真以为人人平等了,那么你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质疑,老百姓就会认为这个社会不公平,就会有怨气,这是说谎的必然代价。比如江青这个女人,她能把两个著名的公园变成自己的私人花园,其蛮横程度不亚于慈禧。就这么个贪婪自私的女人,居然也是满嘴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大批特权思想,这就有点儿装孙子了,更可气的是,她连装孙子都装得特别蛮横。我糊弄你,你就必须听着,我知道你不信,但你不能流露出来,如果你表示不信,我就弄死你。这种人别看已经当了国家领导人,其实是弱智者,你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自己就把自己置于一种很危险的境地。就好比当年的秦始皇,天下英雄人人想得而诛之,谁干掉你谁就成了千古英雄,这等于用你的卑劣去成全别人的功名,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钟跃民大笑起来:“援朝,你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颖。简单地说,人就得理直气壮地承认特权,别装孙子,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正荣集团对我拥有的社会资源很感兴趣,我可以待价而沽了。”
“跃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慈善家,没兴趣搞救济。我认识的人多了,不可能谁的事都管,我只能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去看问题。明说吧,我请你加盟正荣集团是看中了你拥有的社会资源,反过来说,我使用了你的资源也会给你丰厚的回报,你我谁也不吃亏。”
“明白了,我决定到正荣集团工作,好像用不着领谁的情,我是出卖自己的资源来了,可是……援朝,你难道不怕我黑你?”
“据我当年对你的印象,你还是个讲义气的人,对此,我比较放心。”
钟跃民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给我个什么职位?”
“贸易部经理怎么样?这活儿挺适合你。要是你干得好,我以后可以向董事会推荐你做公司的副总经理,关键是你要有业绩我才好说话。”
“我可以试试。”
李援朝也很干脆:“给你3个月时间,3个月后我要向你要利润,如果指标完不成,对不起,我得炒你的鱿鱼。咱们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
◆ 钟跃民说:“可以,说定了,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带个人来。”
“不行,我这里不是皮包公司,人事方面控制很严,想进公司的人太多了,我不能都照办。”李援朝一口拒绝。
钟跃民站了起来:“那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谈,多谢了。”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想问问,是什么人让你如此上心,女人吗?”
“是,女朋友。”
李援朝叹了口气:“跃民啊,你他妈早晚会栽在女人手里。好,让她来吧,我想办法就是。”
◆ 钟跃民从看守所里出来以后,一直在操心自己的工作问题。他从侧面了解了一下,自从他出事以后,正荣集团也有了很大变化,首先是董事会成员作了调整,李援朝一派在内部争斗中失势,他不仅没能进入董事会,连总经理的职位也丢了。李援朝很轻松地辞了职,随即办了出国定居的手续去了美国。
据一个圈内的朋友说,李援朝是个很善于操作的人,他早就开始为出国定居作准备了,这些年他不动声色地捞了不少钱,还把老婆孩子也送到了美国。据那个朋友估计,李援朝这次被排挤出董事会,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操作的结果,不然以李援朝的精明,他决不至于败得这样惨。在他辞职的当天晚上,有人看见他在一个贵族俱乐部里和几个朋友喝酒,他连开了两瓶XO,谈笑风生,兴奋异常,绝不像个失败者。还有个驻美国大使馆武官处的朋友说,他在纽约的曼哈顿看见了李援朝,这家伙购置的豪宅至少值几百万美元,他每天开着一辆劳斯莱斯牌的汽车,去纽约帝国大厦自己的公司上班。总之,这孙子算是牛到家了,和他现在的地位比,正荣集团算什么?比钟跃民当年的煎饼摊儿强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