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浪漫 秦岭

◆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说:“那个站在高处的小妞儿长得不错,气质也好。”
“你丫眼睛怎么象雷达似的?随便一扫就能锁定目标,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
钟跃民向对面喊:“嗨,那位站在高处的女同学,我见过你。”
姑娘轻脆的嗓音远远飘来:“可我肯定没见过你,男同学,你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这话太俗。”
钟跃民喊道:“对,是俗了点儿,那咱换种说法,你去什刹海冰场滑冰吗?听说过钟跃民没有?”
姑娘回答:“我不会滑冰,钟跃民是谁?是个流氓吗?”
钟跃民语塞,郑桐和蒋碧云笑起来。
那姑娘又在喊:“喂,怎么不说话了?刚才是你唱歌吗?”
“是我,唱得怎么样?”
“一般,业余水平。”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小声说:“快给哥们儿捧捧场。”
郑桐马上心领神会喊道:“喂!女同学,我们这哥们儿可是文艺界老人了,两岁就演过电影,正经的童星。”
对面传来姑娘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我看过你演的电影,演得真不错。”
钟跃民对郑桐小声说:“这妞儿大概认错人了,还真把我当童星啦?”
郑桐笑道:“趁热打铁,你就抡开了吹吧。”
钟跃民喊:“我演过好几部电影,你看得是哪一部?”
“你是不是演动画片里那个穿着屁帘儿的人参娃娃?”
两边的知青都哄堂大笑。
钟跃民倒吸一口凉气:“哟,这妞儿的嘴可够厉害的。”
蒋碧云笑道:“这下可碰到对手了吧?”
钟跃民站起身来:“喂,北京老乡,到了陕北就按陕北规矩,对歌怎么样?”
姑娘声音从对面传来:“好啊,你先来。”
钟跃民挑逗地唱起来:
要吃砂糖化成水,
要吃冰糖嘴对嘴。
知青们大笑。
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
一碗凉水一张纸,
谁坏良心谁先死。
姑娘的歌声一出口,石川村这边的知青们大吃一惊,这嗓子绝对是专业级的。
钟跃民不肯示弱,又唱道: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姑娘的歌声马上就接过来:
天上的星星数上北斗明,
妹妹心上只有你一个人。
钟跃民唱:
井子里绞水桶桶里倒,
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姑娘回唱: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站着还想你。
钟跃民唱:
阳世上跟你交朋友,
阴曹地府咱俩配夫妻。
郑桐嚷道:“跃民,你这也太快啦?一会儿功夫就成夫妻了?”
姑娘歌声突然高了八度:
一碗谷子两碗米,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那边的男知青哄起来:“得,都睡上啦……”
钟跃民喊:“喂,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秦岭。”
“好名字,祖籍是陕西吧?”
“关中人。”
钟跃民喊:“秦岭,我能去你们村找你吗?”
秦岭开玩笑道:“可以,不过要自带干粮,再见,人参娃娃。”她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山梁后面。
郑桐回味无穷地说:“这妞儿,真他妈是个小妖精。”
钟跃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秦岭消失的山梁。

  秦岭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儿,体型颀长,长颈,削肩,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这种美人儿应该生活在城市里,过着宝马香车的富贵日子,可秦岭却没这个命,也没赶上好时代。象她这种人来到陕北农村,就好比橘子被移植到淮南,成了废物。农村可不需要这种美人儿,这里需要的是粗手大脚的婆姨,能上锅台能下田,还要能一个接一个地生娃。

钟跃民问:“秦岭,你为什么叫秦岭?”
秦岭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老家在关中地区,我爸又姓秦,我刚生下来时,我爸一时想不起该给我起什么名字,我妈说干脆就叫秦岭吧。”
钟跃民说:“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够专业的,你在哪儿学的?”
“和我妈妈学的,她是民族歌舞团的民歌演员,就是唱陕北民歌的,我从小听也听会了,可你怎么也会唱呢?唱得也很不错嘛。”
“我爸在延安呆过,他喜欢陕北民歌,我小时候也经常听他唱,到这儿插队以后,我和我们村放羊的杜老汉学了不少。”
秦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是干部子弟?肯定是家里受冲击了吧?”
“你怎么知道?”
“干部子弟来陕北插队的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类是理想主义者。还有一类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势,株连到子女,又没有别的门路,所以只好来了。”
“那我也许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呢?”
“你肯定不是,也许你曾经有过理想,但至少是现在没有了。我很熟悉你们这类人,我们学校也有一些,从气质上看,你们都差不多。”
钟跃民严肃起来,他很想听听别人是怎样评价自己这类人的,他问道:“秦岭,你说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秦岭笑笑说:“真想听?我说了可别不高兴啊。简单地说,这类人首先是好勇斗狠,有暴力倾向,一句话不合便拔刀相向。笫二,这类人反感一切正统的说教,在别人看来很神圣的东西到了他们的嘴里便成了笑料。笫三,这类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也喜欢看书学习,其主要动力,是不愿把自己和芸芸众生混同起来,他们喜欢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因此也具备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
钟跃民说:“按你的意思,这种人大概属于有点儿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这种人吗?”
秦岭淡淡地说:“谈不上反感,这不过是人群中的一类人罢了,既算不上流氓也无所谓好人,毕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坏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状态。就象《在路上》里的狄恩,《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他们不过是厌恶平庸的生活,喜欢选择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本身没什么错。”

  “你说得没错,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当乖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去教训别人,哪怕是长辈也不行。咱们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类,后来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纳闷,凭什么就老得有人教育咱们,还给你指好了一条路,让你别无选择,必须走别人希望你走的路,这实在太不讲理了,我羡慕狄恩,喜欢那种‘在路上’的感觉,那无非是要体验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钟跃民说。
秦岭表示赞同:“人总要有些梦想,人生最重要的是体验,是过程。去年有个外国登山队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遇到雪崩,登山队员全部遇难了。有人认为他们的死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无论你是否登上顶峰,对于人类的实际生活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可我却为这些运动员哭了,我相信他们是因为心灵深处的呼唤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们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也已料到这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唤,因为那就是他们心中的终极精神世界。他们是为梦想而死的,他们一定拥有许许多多美好和纯粹的体验,他们不该有遗憾。泰戈尔说,过于功利的人生就像把无柄的刀子,也许很有用,可是太不可爱了。在我们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纯粹的本质的体验、最初的体验的。”
钟跃民说:“凯鲁亚克的那句话说得真好,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 我喜欢陕北民歌,小时候听我爸唱信天游,听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其实我爸是个破锣嗓子,唱得不怎么样,甚至还跑调儿,当时我就想,就这么个破锣嗓子怎么能把我给唱哭了?后来我才明白,还是歌儿好,陕北民歌里有种很悲凉的东西,听起来让人心里酸酸的。

◆ 秦岭惊讶地注视着钟跃民:“你的感觉很好,抓住了陕北民歌的魂。”
钟跃民想了想又说:“陕北这块地方很奇特,从表面上看,这是块很贫瘠的土地,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种表象后面隐藏着一种很深奥的东西。”
秦岭表示赞同:“这是一种文化的厚重感,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现在的陕北方言里保存着很多古语,比如老乡们说喊一声,叫呐喊一声,听着文邹邹的,而实际上说话的人可能目不识丁。为什么大部分地区的方言中没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迹,惟独陕北方言里却保存下来了,这大概也是由于陕北地域上的特点所致,民歌好象也是这样。”
钟跃民把捏好的窝头码在笼屉上说:“我想,陕北民歌中的悲凉感是一种人对苦难的无奈,是从心灵中自然流淌出来的,还有个问题,没来陕北之前我还不知道,陕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间所说的酸曲儿,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些酸曲儿的语言很直截了当,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民间似乎并不关注它的道德内容,也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中国上千年的封建礼教是否能影响到所有的汉族人居住的地区,在一些穷乡僻壤会不会有所遗漏,就象你刚才谈到的陕西方言中还保存着很多古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这些想法都是我下乡以后才有的。”
秦岭注视着钟跃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
钟跃民一愣:“什么意思?”
秦岭笑笑说:“这是清朝光绪年翰林院大学士王沛棻的一句话,当时光绪皇帝派这位老夫子当特使,到陕西来考察,他考察完就写了一份折子送给皇帝,这篇文章叫《七笔勾》,从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把陕西说得一无是处,很多陕西人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这也可以理解,谁愿意别人骂自己的家乡呢。不过我倒觉得他说的有很多是事实,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认。”
钟跃民很感兴趣地问:“你手里有这篇文章吗?”
秦岭点点头说:“我爸爸有本线装书,上面有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来了,我现在就去拿。”

◆ 七笔勾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锈,狂风骤起哪辩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露,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辩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 秦岭说:“这位大学士生活的年代离现在不过七八十年,看来陕北人的生存状态在继续恶化。”
郑桐说:“我早看出来了,农民们并不欢迎插队知青,咱们抢了人家的口粮,土地又没有增产的可能,只能两个人的饭三个人吃,这不是给人家添乱么,一边是不欢迎插队知青,一边是根本不想来却硬逼着你来,这事怎么显得这么荒唐?算了,不说这些,唱首歌儿吧,秦岭,要不是想听你唱歌儿,我才不陪钟跃民来呢,你知道吗?我们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的路。”
钟跃民也说:“在路上我还在想,等见到你要好好交流一下,可见到你以后,我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听听你的歌就足够了。”

我为你备好钱粮的搭兜,
我为你牵来灵性的牲口,
我为你打开吱呀的后门,
我为你点燃了满天的星斗,
满天的星斗,
我让你亲亲把嘴儿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泪儿流,
不嫌丢脸不害羞,
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

◆ 秦岭的歌声飞过沟壑。
三十里的名山呀,
二十里的那个水,
单想住这那个娘家,
我不想回。
住一回这娘家呀,
我上一回天。
回一回这婆家呀,
我坐一回监。
……
秦岭唱得忘情,钟跃民也听得发呆。
秦岭的声音远远传来:“钟跃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秦岭,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消受你?”
秦岭开玩笑:“能经天纬地,又富甲一方。”
钟跃民拍拍头上的帽子说:“我什么也没有,只是……你看见这个帽子了吗?”
“看见了,不过是一顶破帽子。”
“可这破帽子底下是一颗装满智慧的头颅。”
秦岭大笑:“谁敢保证里面装的不是稻草。”
“秦岭,你应该是个识货的人,我绝不会低估你的智力。”
“你的意思是,谁要是对你的存在视而不见,谁就是个蠢货?”
“当然,没有人能对突然发现的宝藏还保持一种平和心态,要发财了,谁不激动呢?”
“呸!不害臊,真没看出来,你还挺无赖的。”
“别不好意思,其实你心里挺愿意的,我知道。”
“  何以见得?”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还有,请你回去查一查成语词典……”
“查什么?”
“查一查‘失之交臂’……”
“我听不懂。”
“秦岭,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我听着呢。”
“我喜欢你,你呢?喜欢我吗?”
秦岭回答:“跃民,我不讨厌你。”
钟跃民说:“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那好,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喜欢我。”
“这么自信?我要是喜欢上别人了呢?”
钟跃民笑笑说:“那我就等等,等你烦他了,再来喜欢我,我向你保证,你早晚是我的。”
“那就走着看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答应你。”
钟跃民说:“秦岭,在你之前,我有个女朋友,她在部队当兵,我已经和她断了……”
秦岭把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不要说你以前的事,我没有兴趣,因为这不关我的事。”
“你好象什么都不关心?比如前途,命运和爱情,你究竟关心什么?”
“我妈妈对我说过,生活中过程永远比结果重要。”
“可我却很看重结果。”
秦岭嫣然一笑说:“你可能并不了解自己,也许你是个游戏人生的人,既然玩游戏,又何必在乎结果?游戏的乐趣不都在于过程中吗?”
钟跃民说:“秦岭,你怎么象个哲学家?女孩子别把自己搞得太深奥,这样可嫁不出去。”
秦岭反问道:“跃民,你是不是很寂寞?”
“是的,在这穷乡僻壤,难道你不寂寞?”
“这就对了,因为你寂寞,所以才喜欢我,

◆ 喜欢难道不是一种过程?如果你看重结果,就该娶我,过日子,生孩子,这才是结果,你觉得有意思吗?”
钟跃民想了想说:“我没想这么远,如果现在就让我娶妻生子,我恐怕不会觉得有意思。”
“那么你承认过程比结果重要了?”
“你说得有道理。”
秦岭正色道:“跃民,你听好,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因为你寂寞,我也寂寞,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有了更精彩的内容,我会为你祝福,然后说声再见。希望你也能象我一样,让咱们都保持着‘在路上’的感觉。”
“这……我很难回答,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女孩子,很奇特,也很理智。但我要问你,如果若干年后,你我又重逢了呢?”
秦岭笑了:“到那时,如果我的身边没有更精彩的男人,那么你仍然是个合适的人选,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
钟跃民仰天大笑道:“秦岭,这场游戏肯定很有意思。”
秦岭幽幽地说:“也可能是个很伤感的故事。”
钟跃民建议道:“那咱们就一起往下编,闹不好能编出一部名著来,好不好?”
秦岭静静望着对面山梁上的钟跃民,沉默了……

◆ 从白店村回来以后,钟跃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窑顶。秦岭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简直挥之不去,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和他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故事。秦岭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他,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为秦岭漂亮的容貌。总之,钟跃民喜欢这个女孩子。
钟跃民对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亲就很漂亮,难怪他老爹在母亲去世后鳏居多年,钟跃民认为他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把老爹的品味给吊高了。当然,周晓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为她漂亮,钟跃民才懒得在冰场上向她献殷勤,平心而论,那不过是钟跃民的一种虚荣心,因为在冰场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是挺露脸的,要是正二八经地谈恋爱,就有点儿可笑了,钟跃民还没玩够呢,他可不想让哪个妞儿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说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周晓白一认真,钟跃民就有点儿怕了。他愤愤地想,如今的小妞儿们怎么都这样,要不就把你当成流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说哭着喊着非把这辈子交给你,太极端了,弄得男人们简直没有安全感。

◆ 秦岭的歌声真使钟跃民柔肠百转,歌声在苍凉的黄土沟壑间飘散……钟跃民觉得一阵恍惚,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要失去这个姑娘了。
秦岭向钟跃民作了个手势:“跃民,你坐下好吗?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钟跃民平静下来:“好,要分别了,咱们聊点儿什么?”
秦岭说:“还是谈谈音乐吧,跃民,我和你谈过,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我姥姥是我们家乡有名的歌手,我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但我是听着信天游长大的。我以前并不是很喜欢陕北民歌,我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尤其是威尔第和瓦格纳的歌剧。在我来到陕北以后,有一天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黄土凝固成的波浪,寒风卷着漫天的黄尘迎面扑来,使人感到窒息,我突然有了一种苍凉感。我脚下是个破碎的黄土高原,千百年的雨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这个黄土高原切割得支离破碎,让人觉得它已经垂垂老矣,风烛残年。我想,这片破碎的山川大地一定承载了太多的苦难,它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怎么表达呢?于是信天游就出现了。我突然发现,同样是一首信天游,在舞台上唱出来,我没有什么感觉,可要是站在陕北的山峁上,面对着毛乌素大沙漠吹来的凛冽寒风,这时你唱出的信天游仿佛就有了灵魂,有了神韵,你的歌声和泪水仿佛从心灵深处自然地喷涌出来,这时我才明白,任何艺术都是在特定的情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永恒的魅力。”
钟跃民沉默不语,他的情绪很低落。
秦岭说:“跃民,能在这穷乡僻壤和你相识,还能和你谈谈音乐,谈谈人生,我挺知足的。我得承认,我还是不够洒脱,尽管我们以前谈论过分别,我也表明过自己对分别的态度,可是我没想到分别会来得这样快。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真舍不得你了,这说明我还没有真正成熟起来,我们还是太年轻,还是有些儿女情长。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你我早晚会分手的。”
钟跃民终于开口了:“是啊,尽管你我都不看重结果,可是我们连过程都没开始呢,我总觉得咱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跃民,你是个男人,你要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你不是喜欢玩吗?那么我告诉你,你应该去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了,也许你会遇到很多好玩的事,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游戏所构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你不妨害社会和他人,游戏人生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平庸的生活。”
钟跃民苦笑一声:“秦岭,如果能让我选择的话,你猜我现在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秦岭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想把我们交往的过程再延长一些,是吗?”
“是的,你我住在一个破窑洞里,过一段男耕女织的日子,没饭吃了,我们就唱着信天游去讨饭。”
秦岭大笑:“这主意听着挺不错,可惜来不及了,要是你真在乎这个过程,你今天就可以过来,不过我们连个破窑洞都没有。”
钟跃民惊讶地睁大眼睛:“秦岭,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跃民,你想要我吗?”
“想……”
“那么你还等什么?”
钟跃民冲动地站了起来:“秦岭,我现在就去找你,你在村口等我,你一定要等到我……”
他转身狂奔而去……

◆ 多年以后,钟跃民还忘不了那次他夜路狂奔的情景。那天夜里,他举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地跑着。他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继续狂奔。黑暗中他脚下一绊,一头栽进一条深沟,整个身体翻滚着下落,一直滚到沟底,他又挣扎着爬上来。钟跃民的大脑处在一片空白中,他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赶快见到秦岭,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时间,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
秦岭静静地站在村口打谷场的一棵大槐树下。
钟跃民在大路上出现了,他脸上被划出道道血痕,衣服被扯得稀烂,他一瘸一拐地跑到秦岭面前,两人默默地对视。
钟跃民张嘴想说点什么,秦岭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跃民,什么也别说……”
两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恍惚中钟跃民觉得秦岭滚烫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他迅速地将嘴唇迎上去,两人的舌头缠绕在一起……在这一刹那,钟跃民和秦岭年轻的躯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强大的电流击中,躯体内被压抑的情欲犹如岩浆般地喷涌出来,两人在晕眩中拥抱着跌倒在谷草堆中……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的眼睛,秦岭发出深深的叹息,轻轻闭上眼睛。
钟跃民的手解开秦岭的衣扣……
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我就是你一生中的某一段过程……”
钟跃民顾不上说话,他急于将自己和秦岭融为一体,黑暗中秦岭雪白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钟跃民似乎感到自己的情欲在一瞬间砰然爆炸,他勇猛地进入了秦岭的身体……秦岭发出一声痛楚的尖叫,双臂猛地抱住钟跃民,手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钟跃民的后背……
钟跃民没有想到,他的第一次性爱竟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 女报幕员充满激情地报出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陕北民歌《走西口》,演唱者,秦岭。
钟跃民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秦岭身穿红色民族服装走上舞台,台下掌声四起,秦岭向观众鞠躬致意。十几年没见了,秦岭仍然光彩照人,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观众席里,钟跃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秦岭。
《走西口》的歌声响起,钟跃民的脑海里叠化出一幕幕陕北的山川地貌和当年的画面……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黄水滚滚的无定河两岸地貌泾渭分明,远沟近壑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声,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人肌骨……他背着濒死的憨娃在漆黑的深夜狂奔在荒野中……他和秦岭隔着一条深深的沟谷在喊话……他和秦岭充满青春激情的拥抱接吻,那欲望和绝望交织的惊心动魄的野合……歌声中,钟跃民目光炯炯,动情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秦岭。
秦岭一曲歌罢,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钟跃民起身退席。
在后台的演员化妆室里,秦岭在对着镜子卸妆。门外一个女演员喊:“秦岭,有人找你。”
秦岭没有回头,边卸妆边喊:“请进……”突然,她的身子僵住了,镜子里出现了钟跃民,他正向她一步步走来,秦岭猛地转过身来。
钟跃民默默地站在那里,秦岭的眼中闪出泪花:“钟跃民,你这冤家呀,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
钟跃民低声说:“没办法,这是命啊。”

◆ 在一家咖啡厅里,钟跃民和秦岭相对而坐,桌上的烛光照亮了两人的脸。
钟跃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秦岭,我找了你十几年,今天才遂愿。”
秦岭微笑着问:“跃民,你还是老样子,不过,成熟多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当了十几年兵,现在转业回来了。这些年你怎么样?”
“当年我父母托关系把我从白店村调到一个地区的歌舞团,一直当独唱演员。我结过一次婚,我丈夫是歌舞团里的编导。两年以后我们又离婚了,好在我们没有孩子。我的情况基本如此,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哦,这次是到北京来演出?”
“前几年我从歌舞团辞职,到北京来发展,演过电影和电视剧,也出过唱片,像刚才这样的演唱会也偶尔参与一下,都是圈子里的人,不好推辞,有时还做点儿生意。”
钟跃民说:“自由职业者?你活得很洒脱嘛。秦岭,问句不大礼貌的话,你离婚以后又结婚了吗?对不起,你要是觉得不好回答,可以不回答。”
秦岭笑笑:“没什么,我想这句话你早晚要问,我也应该告诉你,离婚的责任完全在我,他对我很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我自己对婚姻有些厌倦。其实我这个人不太适合给别人做妻子,大多数女人都喜欢把丈夫当作依靠,把家庭当作归宿,而我却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所以……”
钟跃民接口道:“明白了,你大概属于梅里美笔下的卡门那类女人,崇尚自由,要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很理解,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谢谢你的理解,跃民,你的确与众不同。”
“可是……秦岭,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是你的过去。”
“哦,对不起,我现在回答你,我没有再婚。”
“太好了,我也没有结婚。”
“接下来,你是不是该说,咱们能重温旧梦吗?”
“当然,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你独身,我光棍儿,再加上当年一段儿旧情,咱们实在没有理由不在一起。”
秦岭目光幽幽地望着他:“跃民,你想过没有,这十几年里能发生多少事,你不觉得这样很草率吗?”
“这我有心理准备,我甚至无数次想过,等我再见到你时,你早已为人妻了,你丈夫很可能是个弱智者,他头扎白羊肚手巾,披件光板羊皮袄,冲我龇着黄板牙一个劲地傻笑,你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身边还有五六个脏乎乎的孩子,个子由高到低,像台阶一样……”
秦岭笑得用纸巾捂住嘴:“天哪,我还有这种本事?你真的没变,还是当年的钟跃民,还是那张贫嘴。”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不说话了,秦岭也凝视着钟跃民。乐池中传来充满柔情的钢琴曲。
钟跃民轻声道:“秦岭,我现在坐在你的对面,请你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一下,看看能否找到当年那种感觉。”
“好,让我感觉一下。”她轻轻闭上眼睛,静思片刻,又睁开眼睛轻声道,“跃民,我得承认,当年的情景……犹如昨天。”
“这就对了,和我的感觉一样。秦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岭低声说:“没有了,跃民,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钟跃民探过身子耳语:“那我告诉你我想做什么,你听好,我想现在就得到你。”
秦岭顺从地站起来:“咱们走吧。”

◆ 秦岭挽着钟跃民走进小楼,钟跃民惊奇地望着装饰得豪华的客厅:“我的天,想不到你过着如此奢侈的生活,做什么买卖能这样有钱,你该不会是贩卖毒品吧?”
秦岭脱去外衣说:“跃民,你又来了?你那张嘴不说点儿刻薄话就不舒服是不是?”
“那我就保持沉默吧。”
秦岭双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温柔地注视着他:“跃民,答应我,什么都别问,你不是想要我吗?好,我现在就给你。”
秦岭轻轻替钟跃民脱下西服,两人依偎着走上楼去……
钟跃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从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他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所包围,他无法用语言说清楚这种感觉,此时此刻,他从灵魂到肉体都被一种异样、温馨的氛围所笼罩……他感觉到秦岭已经来到他身边,正在用柔软的手轻轻抚摩着他的身体,犹如春风吹过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他的皮肤在秦岭的手下竟然敏感得战栗起来,钟跃民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眩晕状态……秦岭的嘴唇在他胸膛上留下一个个温柔的热吻,在幽暗朦胧的灯光下,她美丽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钟跃民觉得他和秦岭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薄雾,两人虽然近在咫尺,但秦岭如娇似嗔、柔情似水的爱抚却如黎明前起伏的山峦,既朦胧,又遥远……秦岭温软细腻的肌肤充满着生命的张力和质感,钟跃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做爱竟能达到如此之境界,同为女人,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一个极具魅力的女人不但能抚慰你肉体的饥渴,更重要的,是能抚慰你的心灵。他闭上眼睛,仿佛沉入温暖的海洋之中……

◆ 钟跃民在汽车旁抽着烟踱步。
秦岭走出门来:“跃民……”
钟跃民作出手势阻止住她:“你别说了,我来说说我的判断,这是个有钱的老板,是他包了你,这所房子和你的豪华生活都是他送给你的,对不对?”
秦岭平静地说:“是的。”
“为什么早不和我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跃民,我对你说过,你我分手的这十几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此时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钟跃民固执地问:“我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秦岭低声道:“因为……我还爱你,不想伤害你。”
钟跃民冷笑道:“你不爱他,只是为了钱,是这样吧?”
秦岭扬起头,挑衅地说:“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随你吧,我不想解释,我并没有嫁给你,你无权指责我,我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钟跃民突然仰天大笑:“秦岭啊,你和我开了个大玩笑,让我钟跃民也尝尝被人涮了一把的滋味,真是报应啊。”
“跃民,你别这么想,我没有要捉弄你的意思……”
钟跃民摇摇头:“秦岭,我发觉命运这东西真让人琢磨不透,我钟跃民本是个无福之人,好事要是太多了,我还真无福消受。‘杯满则溢,月盈则亏’,古人说得没错,看来,我的厄运该到了,这也算公平,总不能好事都让我占全了吧?”
秦岭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钟跃民的话里带着苦涩:“本来,我今天是向你告别的,这一去不知哪年才能回来,我心里实在放不下你,现在……我放心了,我走了,你多保重。”
钟跃民坐进汽车发动车子,秦岭不顾一切地追过去喊道:“跃民,你别走,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告诉我……”
钟跃民的汽车像箭一样蹿出去……
秦岭满脸是泪地喊着:“跃民……”

◆ 在秦岭的眼中,李楚良也的确是个很优秀的男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谈吐都显出一种儒雅的风度。他是西方上流社会教育的典型产物,对音乐和艺术有着极高的鉴赏力,也很会享受生活,对美食、服装、游历和各种上流社会运动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实践。此外,他还是个成功的商人,这种男人简直无可挑剔。像李楚良这种集多种优势于一身的男人,是很难不使女人动心的,秦岭当然也不例外。因为像李楚良这样的男人,好比多种优势集于一身的优良品种,你很难把其中一点从他身上分离出来,若是这样,他就不是李楚良了,是智慧、品位、阅历和财富共同造就了李楚良,而俗人只会关注他的财富,因此秦岭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灵深处是否也有某种对财富的渴望。
总之,秦岭毅然走出了这一步,她成了李楚良的情人。李楚良是个有家室的人,他没有向秦岭隐瞒,只是向她征求意见,而秦岭对婚姻也并无要求,她不是个传统型的女人,喜欢自由的生活,如果李楚良执意要和她结婚,她也许倒要考虑考虑,她愿意和李楚良保持情人状态。多年来,秦岭对自己身边复杂的人事关系和生存状态早已感到厌恶,她无法摆脱那些权势者人为的控制,她的命运总是操纵在别人手里,就凭这一点,她也要反抗一下,那些想控制她的人,无非是靠着掌握档案关系和人事制度的权力,如果你把这些东西通通抛弃的话,这些权力也就失了作用。秦岭干脆辞了职,回到了北京。
在生活中,秦岭向来主张顺其自然,李楚良曾开玩笑地问她:“我不在你身边时,你还会有其他的情人吗?”
秦岭回答:“我不敢保证没有,这取决于我的运气,如果我遇到一个很出色的男人,我想我不会拒绝的。”
李楚良自信地说:“那我对你可以放心了,因为我相信你对男人的鉴赏力,比我更出色的男人也可能有,但你未必能遇见。”
秦岭更正道:“阿良,你在这点上不够聪明,一个人的魅力不是靠所有优点的累积,就像参加高考,以几门课的总分达到录取线,这种方法可能适合考试,但决不适合感情的取舍,一旦涉及感情,很多事就说不清楚了。”
其实秦岭在和李楚良进行这番对话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和钟跃民重逢。钟跃民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回忆,当年她认识钟跃民时,他只是一个活跃的、充满青春气息的大男孩,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秦岭自己也闹不懂,当钟跃民又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尽管岁月流逝,可当年那种感觉却依然如故。那天音乐会结束后,她和钟跃民坐在咖啡厅里,那时她还没有和钟跃民重温旧梦的打算。奇怪的是,当钟跃民和她相对而坐时,秦岭竟感到一种雄性的气息迎面扑来,使她感到一阵慌乱,一阵窒息,一股久违的激情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使她难以自抑。那个当年的大男孩,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伟岸的男人,浑身散发着男性的魅力,他的思维和动作都同样敏捷,秦岭在他的脸上读出了沉静如水的自信,杀伐决断的霸气。秦岭后来才明白,只有在血与火的战场上淬过火的男人,才能形成这种气质。钟跃民这个家伙还是这么坏,他明明知道秦岭已经彻底解除了防线,还装模作样地要她闭上眼睛,找一找当年的感觉。其实秦岭早就打定了主意,那天晚上钟跃民无论想要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这样的男人她绝不想放过,哪怕只有一夜她也情愿。这时李楚良在她心中已经化作了一个符号,当秦岭在床上抚摩钟跃民时,连那个符号都不存在了。

◆ 李楚良对秦岭不忠于他的表现感到很伤心,那天晚上他和钟跃民打了一个短暂的照面,在他看来,这个男人似乎很粗野,他实在不明白秦岭为什么会爱上这种男人。李楚良是个商人,他在处理一切事务的时候都是很重视契约精神的。他为了得到秦岭,已经花了很大的代价,秦岭现在所享受的豪华生活都是他给的,他和秦岭之间的关系,前提当然是感情,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契约关系,秦岭无论如何不应该违约。
秦岭是个聪明女人,从她和钟跃民重逢的那天起,她就明白,这一天迟早要来,但她不在乎,她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随时准备搬出这座小楼。她甚至已经和几家音像出版社联系好,准备再出几张唱片挣些钱维持生活。秦岭认为,顺其自然的生活方式最适合自己,她愿意享受这种豪华的生活,但如果有一天生活要求她放弃这些,她同样也会顺其自然,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很多,她一样可以生活得不错。既然李楚良是个商人,愿意用商业思维去处理事务,那就谈谈,她同样也可以用商人的思维来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

◆ 秦岭和李楚良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在谈话之前他们已经商量好,双方谁也不许说伤人的话,即使分手也应该心平气和。
李楚良很伤心地说:“小岭啊,这些年我待你不算薄吧?我给你买了房子、车子,都是最好的,你该知道,我心里只有你,没有第二个女人,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秦岭平静地回答:“阿良,我承认你对我好,但是你不想想,你对我好的目的是什么,是搞慈善,还是搞扶贫?都不是,你的目的是得到我,我也把自己给了你,坦率地说,这是一种交换,咱们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你并没有吃亏。”
李楚良说:“你要这么说,当然也可以。平心而论,我一直认为你很有商业方面的才能,因为你的头脑很冷静,我欣赏你的直率,同时我也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正因为喜欢你,才愿意花大价钱,只要物有所值。但我希望你真正属于我,而决不允许别的男人染指。做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好比我买了一辆凯迪拉克汽车,它的价格不菲,我买它是为了自己使用,可有一天我发现它成了公车,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它,这样对我就不公平了。”
秦岭笑了:“阿良,你是个好商人,在商务谈判方面确有独到之处,你的比喻很有意思,我很希望自己能变成你的凯迪拉克,可你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你的汽车总要有个牌照登记手续吧,那上面写谁的名字呢?”
“当然是写我的名字,因为是我花钱买的。”
“这就对了,你的汽车应该用你的名字登记,但你的妻子呢?是否也应该用某种合法的形式固定下来呢?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妻子好像不是我,而是一个居住在新加坡的女人。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和你是有契约的,她有责任遵守契约,如果她和别的男人相好,那应该视为违约,至于我,我不记得咱们有这方面的契约。”
李楚良想了想也笑了:“小岭啊,我说你是个好商人嘛,你说得有道理,使我无话可说。好吧,我想提个建议,咱们能否重新签个合同,我和新加坡的妻子离婚,然后买断你这辆凯迪拉克,请告诉我,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买断’的意思是……”
“一旦你成为我的妻子,就要遵守契约,这是唯一的条件,你可以开价。”
话一旦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有些伤感情了,其实这种商务谈判式的交谈,都是双方情绪化的表现,在彬彬有礼的交谈中,话中暗藏心计。
秦岭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再这么谈下去,双方受伤害的程度会更重,秦岭不想再进行这种谈话了,她站了起来:“阿良,我得承认,我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刚才我和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请你不要当真。你为一个女人花了很多钱,这个女人当然应该忠实于你,毕竟这是个男权社会,而男权社会的道德准则大部分是为了约束女人。譬如你,一个成功的商人,可以有妻子为你生儿育女,还可以有情人点缀你的生活,你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你的情人忠实于你,是什么理由使你这么理直气壮呢?其实说开了,那不过是因为你为这个情人花了钱,就是这么简单,除此之外,你的任何指责都不过是借口。可我不明白,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你何必要搞得这样复杂?你看,我处理问题就比较简单,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只想麻烦你最后一次,能帮我叫辆出租车吗?”
李楚良没想到秦岭已经决意离开他,他刚才说的不过是气话,目的无非是希望秦岭能忠实于他,他不想失去这个女人,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竟然把商务活动的原则应用于感情方面的谈话,把自己平时极力掩盖的商人面目,突然暴露在秦岭面前,这实在是愚蠢至极。
李楚良抢上一步,堵住客厅的门,他的精神完全垮了,他哀求道:“小岭,你听我说,我刚才说的完全是气话,请你原谅我。我爱你,不想失去你,现在我一切都听你的,如果你同意,我马上回去办离婚手续,请你做我的妻子,好吗?”他说着竟流下了眼泪。
秦岭的心又软了,她给李楚良擦去眼泪,温柔地抱住他,神色黯然地说:“阿良,你容我想想,好吗?毕竟,走出这一步是需要勇气的。”

◆ 秦岭总算是从周晓白的嘴里得知了钟跃民的事情,她没有感到惊讶,这个不安分的男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会感到惊讶,这才是钟跃民的生活。他不是最不喜欢过平庸的日子吗,他这辈子讨过饭,打过仗,当过营长,还卖过煎饼,可就是没有体验过坐牢的滋味,这不是正好吗?
秦岭沉思道:“你的意思是,50万元就能救钟跃民,是这样吗?”
周晓白说:“按法律规定,挪用公款要超过一定时间才能构成罪名,跃民挪用这笔款时间还不长,另外,跃民个人没有从中获取好处,况且宁伟的公司是集体所有制,只要追回这笔款项,事情就可以定为单位间的资金拆借。”
“50万元,这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呢。”
“可不是,我们都快急疯了,到处去借,连10万都凑不齐,差得远呢。”
秦岭紧锁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我来想想办法。”
周晓白兴奋地探过身子:“你有办法?这太好了,秦岭,你可得救救钟跃民,不然他一辈子就完了,更何况,你和他的关系……”她望着秦岭住了嘴。
秦岭说:“没关系,你说下去,他和我是情人关系。说起来让你笑话,我们第一次的时候,还是在陕北农村的一个草垛里,钟跃民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想问句不该问的话,如果跃民出来了,你会和他结婚吗?”
“不会。”
“为什么?”
“周小姐,你问得太多了。”
“对不起。”
秦岭在招呼服务生结账。
周晓白站起来戴上军帽说:“秦小姐,我今天很高兴。”
“哦,就因为我答应救钟跃民?”
“这还不该高兴吗?朋友们都想帮他,可实在是能力有限,你要是能帮上他,那就太好了。”
“周小姐,你对钟跃民倒是一往情深呀。”
“人在危难中,就算是朋友,也该拉一把,更何况……我还爱过他。”

◆ 秦岭淡淡地说:“钟跃民的确是个不俗的男人,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气质,若是发挥得当,他应该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没把他忘了的原因。周小姐,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这种男人,你要离他远点儿。”
“为什么?你不是也和他……很亲密吗?”
“可我从来没打算嫁给他呀。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因此我受伤害的程度要小得多,我可以做他的情人,不要他为我负任何责任,你能做到吗?这是个游戏人生的家伙,生活对于他来说,是只有过程而没有目的,他在品尝各种人生的滋味,连坐监狱都可能成为他人生的资本。我估计,此时他在里面快活得很呢,这种体验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
周晓白不好意思地承认:“你的想法很奇特。我承认,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我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愉快。”
秦岭付完账也站了起来:“所以,当年就是没有我的出现,你们的结局也不会太好,因为你们根本没有共同之处。咱们走吧,我开车送你。”
在停车场上,秦岭就像个大姐姐一样替周晓白打开车门,还伸出手亲热地摸摸她的脑袋。
周晓白钻进汽车后问道:“秦岭,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
秦岭面带微笑看着她:“这倒不是,你挺单纯的,将门之女,从小得到的宠爱太多了。”
“你这是客气的说法,我能听出来,这就是傻。”
秦岭发动车子说:“要说傻,咱俩都够傻的,钟跃民这个浑蛋正在尽情品尝生活的各种滋味,倒是咱们俩在为他担心。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让他在里面多待些日子,省得他出来后埋怨。”

◆ 秦岭和周晓白又在红玫瑰咖啡厅里见了一面,两个女人轻轻地握握手,然后相对而坐。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似乎都想从对方的脸上解读出她们共同关心的那个男人的信息。
秦岭终于打破了沉默:“周小姐,你见到钟跃民了?他还好吗?”
周晓白回答:“见到了,他精神还可以,可是……你为什么不见见他呢?要不是你帮助,他恐怕不会这么快就出来。还有,你为什么不让我对他说呢?我不明白。”
秦岭淡淡地说:“我想,我和他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所以没必要再见了,况且,我也要走了。”
“你去哪儿?”
“我已经办好去美国定居的手续,明天和我先生一起走,今天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周晓白惊讶地问:“你结婚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钟跃民,早知现在,你当初何必……”
秦岭马上接过她的话:“你想说,‘你当初何必把钟跃民从我手里抢走’,对不起,我当初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就算知道,这也不关我的事,跃民有选择女友的权利。”
“你是说,他选择了你,可你并没有选择他?”
“是的,我一直认为钟跃民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但他最适合做个情人,而不是丈夫。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能力建立家庭,一个没能力承担各种责任的男人最好不要谈婚姻。当然,他可以爱女人,这是他的权利。”
“我明白了,是你先生支付了这50万元,你帮了钟跃民,可你不觉得这是把自己给……”
“给卖了,是吧?可你想错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先生都是个不错的男人。钟跃民的事,我并没有瞒他,他在得知我和钟跃民的关系后,仍然毫不犹豫地支付了这笔钱。从这点上看,他不是个心胸狭隘的男人,也使我对他刮目相看。如果说,以前我对他的感觉还有些模糊,或者是为了某种利益和他交往,那么通过这件事,我倒真爱上了他。试想,这件事若换了钟跃民,他做得到吗?”
周晓白表示赞同:“这倒是,很少有男人能这样大度。”
“所以,对咱们女人来说,男人可真是本永远翻不完的书,这好比购买精品,优秀的男人各有品牌,钟跃民这种品牌,虽然也算得上是精品,可总有点儿设计上的欠缺。”
周晓白点点头说:“你的比喻很有意思,这大概是两种文化的差异,不是个人问题。”
秦岭微笑着说:“这个话题太大了,一时说不清楚,况且作为女人,我们也有自身的问题,怎么能过高地要求男人呢,你说对吗?”
周晓白站起来伸出手:“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下次回国一定要和我联系。”
秦岭握住她的手:“谢谢,咱们建立个热线怎么样?就像间谍那样单线联系,因为我还有点儿好奇心,钟跃民现在正处于他一生中的低谷时期,我倒真想看看,这家伙下一步要玩些什么新花样。”
“好吧,我会随时向你通报他的情况。秦岭,你真的不想在出国之前见他一面吗?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别留下什么遗憾。”
“晓白,我已经嫁人了,不像以前那样自由了。我先生是个不错的人,我不愿意让他伤心,况且他也为营救钟跃民出了力,就凭这一点,我也应该对得起他,你说对吗?”
“说真的,秦岭,要是咱们能早些认识,我会和你做好朋友的,要分手了,我们拥抱一下好吗?”
“当然,晓白,我也很喜欢你,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希望常联系。”

◆ “秦岭,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很满意,我收了几个学生,都是中国移民的孩子,我在教他们弹钢琴,前几天有个孩子在州里举办的少儿钢琴比赛中得了第二名,我觉得挺有成就感的。再说,教钢琴课收入也不错,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至少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一心一意靠在丈夫身上,我和我丈夫的感情很好,家庭生活很平静。我想,一个女人对生活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想想这些年我走过的路,经历过,也爱过,而现在应该是过平静生活的时候了。跃民,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你说,我听着呢。”
“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之一,我很怀念咱们相处的日子,虽然很短暂,可那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家伙,你要好好活着,少干些冒险的事,别让我们这些好朋友为你伤心,好吗?”
“谢谢你,秦岭,祝你好运,我挂了。”
“祝你幸福,每天都沐浴在阳光里,再见……”

Date: 2024-02-02 五 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