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浪漫 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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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笔勾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锈,狂风骤起哪辩昏与昼,
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露,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
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
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
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浪荡荣华坐享够,
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辩秋波流,
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
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常贵

◆ 一头觅食的老母猪正用嘴拱常贵的裤裆,村民和知青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常贵狠狠踢了老母猪一脚,老母猪嚎叫着逃走了,他继续讲话:“咱村的人口实在是太多啦,倒退二十年,咱村的粮食还没这么紧,那时没这么多人口嘛,现在可好,地没见多,人倒多了二百多口。咋回事?这得怨婆姨们,生娃生上了瘾,象老母猪抱窝,一生还就收不住啦。就说狗娃的婆姨吧,手里抱的还吃奶呢,肚里又怀上啦,这是第七个了,你还有完没完?”
看样子这个狗娃是常贵的出气筒,动不动就给拎出来骂一顿,知青们伸长脖子往人群里看,也不知哪个是狗娃,却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姨站起来回骂道:“常老贵,放你娘的屁,生娃是一个人的事么?你们男人哪个不是偷嘴的馋猫,闻着腥味儿就往上凑?这会儿又往婆姨身上推啦?”
看样子这是狗娃的媳妇,村民和男知青们哄笑起来,女知青们都臊得低下头去。
常贵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只是揪住狗娃不放:“好男不和女斗,我不和你说,狗娃,你个驴日的咋不说话?你婆姨顶撞领导,你是咋管教的婆姨?还没王法啦?”
一个个子矮矮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从人群里站起来:“常支书,我家婆姨当家,我说话不作数。”
村民和知青们又是一阵哄笑……
常贵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个驴日的咋就让婆姨夺了权呢?你就捶她一顿还能咋的?晚上还能不让你上炕?不说啦,咱说正事,乡亲们,我常老贵求求你们,别生啦……”
哄笑……
“咱石川村就这点地,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呀,这不,又添了十张嘴,明年开春青黄不接时,我还得带乡亲们外出讨饭。嗯,知青来了也好,都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的,要饭都比咱村人强,去年栓柱带人去米脂讨饭,吭吭哧哧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丢人那,这下可好啦,明年让知青娃带队,咱也让人看看,咱石川村不是没能人……”
钟跃民站起来:“常支书,明年开春我带队去讨饭怎么样?”
常贵喜道:“好小子,有种,就是你啦。”
钟跃民恭敬地说:“感谢领导的信任,我一定努力讨饭,决不辜负村领导的信任。”
常贵问:“你这娃叫啥?是党员吗?”
“钟跃民,不是党员。”
“嗯,好好干,明年让你入党。”
“谢支书栽培。”

◆ 知青们来的头一天晚上,村里的会计张金锁来敲常贵家的窗户请示,问县知青办分给知青的粮食咋办?
常贵说:“不是和你说了么?发一半给他们。”
张会计踌躇道:“这……怕顶不到麦收?”
常贵不以为然地回答:“咱村谁家能顶到麦收?没吃的了就去要饭,往年不是都这么过的?”
张会计有些胆小:“我怕上面怪罪下来,说咱克扣知青粮食……”
常贵一言九鼎:“上面还管这么多?咱村的事,我说了算,就这么办。”
常贵在石川村已当了十几年支书,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思维方式了,出了石川村他屁事不顶,可就在石川村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说话就是圣旨。

◆ “给他们挂牌子游街。”
围观的人群突然大乱,纷纷逃散躲避……原来是钟跃民带着几个男知青,每人手持一根棍子扑上来,不问青红皂白,照人群横抡过去。正在殴打郭洁、钱志民的几个当地青年被一阵乱棒打得抱头鼠窜。
钟跃民割断郭洁、钱志民身上的绳子,他俩红着眼抄起肉案上的切肉刀武装起来,知青们互相掩护着夺路而逃。
四处逃散的当地人又重新聚拢到一起,纷纷抄起家伙向知青们追去。
这是钟跃民下乡以来最兴奋的一天,此时他身上洋溢着一股破坏的欲望,巴不得把这个县城闹个底儿朝天,出一口多日郁闷在心头的鸟气。如果这时他手里有个炸药包,他也敢点燃了扔出去。

马贵平

◆ 知青们的脸上竟毫无愧色,甚至显得得意洋洋,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郭洁身上,他声色俱厉地问:“说,为什么偷东西?”
郭洁满不在乎地回答:“因为饿呗。”
“饿?就是这个理由?我要是也饿了,是不是也该去偷东西?”
“那是您自己的事,也可能您比我们有觉悟,不会去偷,可我们不是觉悟低么?只有偷东西的手艺。”
马主任正欲发作,钟跃民说话了:“马主任,您消消气,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论年龄您是我们的长辈,应该是我们的叔叔,对不对?哥几个?咱们一块叫声马叔叔。”
知青们乱哄哄地喊道:“马叔叔。”
“马大叔”。
“马大爷”。
马主任被气乐了:“我要有你们这些惹事生非的侄子,非少活几年。”
钟跃民和颜悦色地说:“要论身份,您是官,我们是草民,您为什么是官儿呢?因为您比我们有觉悟,我们没觉悟的就该当草民,我们要是有您这觉悟,不就都当官了么?再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我们上这儿干吗来啦?”
马主任听着不是味儿:“我说你们不是好人了么?照你的意思,咱陕北这块地方,只有坏人才配来?是不是?你给我说清楚。”
钟跃民:“马叔叔,您别误会,我说我们这些人,不是因为出身不好,就是因为本人表现不好,总之,在北京人家都管我们叫流氓,那些出身好的人都当兵去了,被挑剩下的才发配到陕北,您要非说陕北好,来陕北光荣,那就该让那些出身好,表现好的人来陕北,我们去当兵,这么光荣的事都让我们给占了,我们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是不是?哥几个?”

◆ 马主任慈爱地抱住钟跃民,钟跃民突然有了种见到亲人的感觉。
这个世界真小,没想到在这偏僻的陕北会遇见父亲的老警卫员,马贵平这个人,他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不止一次,当年在辽西平原上围歼廖耀湘兵团,国共双方几十万军队在狭窄的辽西平原上绞在一起,打成了一锅粥,双方的建制全乱了,整整打了一夜,连双方的高级将领都亲自端着枪投入了战斗,在那次战斗中,马贵平替师长钟山岳用身子挡住两发机枪子弹而负了重伤。建国以后,钟山岳怕耽误了马贵平的前途,把他送进集训队,集训结束后,马贵平当了连长,后来马贵平随部队去了朝鲜,五三年,马贵平从朝鲜回国学习,他还专程探望了老首长钟山岳,那时钟跃民还不到一岁,正在保姆的怀里大哭大闹。马贵平学习结束后,又返回了朝鲜,后来就和钟山岳失去了联系。钟跃民记得父亲对这个老部下很有感情,曾多次提到他,说这个马贵平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

◆ 郑桐不放过一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这孙子,弄不好就是个叛徒甫志高,没抽两鞭子就把咱们党组织全出卖了,叔叔,您进去告诉马主任一下,对钟跃民这孙子,千万别手软,先灌他两壶辣椒水,再给他坐个老虎凳,一下就上八块砖,就是千万别上美人计,那孙子肯定将计就计……”

杜老汉

  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一旁扔石头轰羊,憨娃约七八岁,穿得衣衫褴缕,头发被剃成锅盖形。杜老汉的儿子栓栓前几年得了一种怪病,病状是能吃不能干,吃起饭来能顶两个棒小伙儿,却没劲儿干活儿,再后来干脆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在炕头上吃饭,一个贫困地区的农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结局无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两年,最后连碗都端不动了,吃饭要靠人喂,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栓栓的媳妇终于过够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踪了,杜老汉带着孙子憨娃找遍了方圆几十里,也没找到栓栓媳妇的踪迹,有人告诉杜老汉,栓栓媳妇是跟一个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汉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村里是来过一个小木匠,他的手艺不错,除了会打柜子炕桌,还会在箱子上画画儿,画个喜鸦登梅什么的。那小子长得很壮实,又有张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长年走江湖见多识广,所以很讨女人喜欢,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都爱往他住的那口破窑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故事,没人说得清,反正他走后栓栓媳妇也不见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妇失踪后不到三天,栓栓就咽了最后一口气,这个家转眼就只剩下祖孙俩儿了。

  杜老汉年轻时因家贫娶不起媳妇,在他四十八岁时的一天晚上,一个外乡逃荒的女人饿昏在他窑洞前,这个三十多岁,来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儿杜老汉的枪口上,杜老汉自然是来者不拒,他把女人背进窑洞,喂了几口吃的,然后就势钻进了女人的被窝……至于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儿,他闹不清,反正从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觉到生下栓栓,只有八个月。杜老汉不大在乎这些,他认定这女人是老天爷看他可怜,给他送上门来的,再挑三拣四就不象话了。这一辈子过得很快,杜老汉觉得象一场梦,先是打光棍儿熬到快五十岁,这将近五十年的时间几乎没给他留下什么记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欢乐,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记起来的,还不是什么灾年饿肚子的事,反正从他记事起就没放开肚子吃过饱饭,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他只记得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轻时炽热的情欲如同地层下的岩浆,汹涌澎湃地寻找着发泄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辗转反侧,有时突然从炕上窜起来冲到井台上,用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以此来熄灭心头燃烧的烈焰,那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赶集,其实集市上没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他只为看一看女人,这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火,两眼死死地盯着女人看,有如饿狼盯着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杜老汉觉得这辈子也没有白过,毕竟他有过女人,有过儿子,现在还有个孙子,虽然女人和儿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却很知足了,村里有些和他同辈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岁了,他们不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吗,这辈子连女人都没沾过,真是白活了。

◆ 钟跃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陕北地区有很多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老汉竟是民歌高手。杜老汉虽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儿,但他这一生几乎是在性压抑中度过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汉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来,杜老汉这辈子除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基本上还算是个光棍儿。钟跃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人类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自身的痛苦时,常常表现出一种无奈的求变通的情绪,这就是苦中作乐,借以稀释现实的苦难。对杜老汉这类的老光棍儿来说,他们关心的问题是很直截了当的,他们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体,是否美丽温柔并不重要。他们没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饱肚子,炕上再有个婆姨就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可是就这点儿要求他们却得不到,于是,酸曲儿就产生了。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陕北民歌简直是个富矿,流传在民间的歌词至少有数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词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在那种热辣辣,赤裸裸的语言面前,中国上千年封建礼教的浸染竟荡然无存,这就是真正的酸曲儿。
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来:
沙梁梁招手沙湾湾来,
死黑门的裤带解不开,
车车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湾湾。
梁梁上柳梢湾湾上柴,
咱那达达碰见那达达来,
一把搂住细腰腰,
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脚步抬高把气憋定,
怀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脸脸雀长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怀敞开,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哟,
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杜老汉的两颗门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风,但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眼睛半合着,似乎已经看见那“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 杜爷爷,这信天游里咋这么多酸曲儿?”
杜老汉点起一袋烟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钟跃民问:“为什么心里苦?”
“日子过得没滋味,唱唱心里好过哩。”

憨娃

◆ 钟跃民拉过正用石头轰羊的憨娃说:“憨娃,你放羊为了啥?”
憨娃连想都不想脱口说:“攒钱。”
“攒钱为啥?”
“长大娶媳妇。”
钟跃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记娶媳妇了?我还没娶呢,憨娃,娶媳妇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攒钱,给娃娶媳妇。”
“娃娶了媳妇再生娃,再攒钱,再生娃,对不对?”
憨娃点点头。
钟跃民长叹一声:“那他妈活个什么劲儿?攒钱,生娃,再攒钱给娃娶媳妇,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爷爷,咱农民这辈子图个啥?”
杜老汉奇怪地看着他,仿佛钟跃民问出一句废话,他反问道:“有地种,有饱饭吃,有娃续香火,咱还要个啥?”

◆ 钟跃民也茫然了,是呀,你还想要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作为农民,好象不再需要啥了,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欢这种日子,他又问道:“杜爷爷,您眼下最盼着啥?”
杜老汉茫然地看着钟跃民。
“我是说,如果您能选择的话,您最想要啥?”
杜老汉肯定地说:“吃白面馍。”
“就这些?”
“那还要啥?”
钟跃民默默无语。
杜老汉从怀里掏出干粮:“憨娃,吃饭。”
钟跃民探过脑袋仔细看了看,见杜老汉捧着几个黑乎乎的野菜团子,祖孙俩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野菜团子。钟跃民的眼圈红了,他扭过头去,陕北农民啊,苦成这样,他的心灵深处有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

◆ 憨娃兴高彩烈地说:“我挖了一个田鼠洞,逮住两只田鼠,我把它烧熟了,可好吃了,这只是给你留的。”
钟跃民在一瞬间仿佛被雷电所击中,他僵在那里,眼圈儿也红了,他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楚,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心太重了,他牢记着自己吃过钟跃民的窝头,竟用这种方法来报答他。
钟跃民不愿伤害这孩子,他强忍着恶心吃了一口老鼠肉,拍拍憨娃的脑袋说:“好兄弟,有啥好事都想着哥,这肉真香……”

◆ 憨娃的声音断断续续:“跃民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又找着两个老鼠洞……在咱村的后沟里,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还给你烧肉吃……”
钟跃民听得心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烧的肉真好吃……”
郑桐在一边听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看个病还得连夜走几十里,这不是耽误事儿吗,农民的命就这么贱?我操……”
憨娃似乎在说梦话:“跃民哥,你吃过酸汤饺子吗?”
“没吃过,北京好像没有。”
憨娃说:“我也没吃过,我爷爷吃过,他说可好吃了,比烧肉还好吃……”
钟跃民努力忍住泪说:“憨娃,哥向你保证,等你病好了,哥带你到县城去吃酸汤饺子,咱敞开肚子吃。”
憨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尝一口就行,咱没钱呀……”
钟跃民说:“谁说咱没钱?咱有的是钱,你放心,哥保证让你吃够了。”
憨娃说:“跃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觉了……”
钟跃民说:“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这时杜老汉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追了上来,有人替换了钟跃民。
钟跃民安慰杜老汉说:“憨娃说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现在让他睡一会儿。”
杜老汉说:“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么咱就回去吧,去公社卫生院看病要花钱哩。”
郑桐怒道:“你这老头儿真够呛,这孩子是不是你孙子,是捡来的?你以为肚子不疼了就没事了,都走到这儿了,你又怕花钱,我真怀疑这孩子是你拐来的。”
杜老汉小声说:“咱不是没钱吗?”
钟跃民说:“没钱也得看病,卫生院要敢不给咱治,我就带人砸了它。”
30多里的夜路,他们走了4个多小时,等赶到公社卫生院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钟跃民疲惫不堪地把憨娃抱进急诊室,值班医生还在值班室里睡觉,大家上去敲门,医生披着衣服出来没好气地呵斥道:“有这样砸门的吗?就像抄家似的。”
钟跃民一瞪眼:“哪儿这么多废话?赶快给孩子检查。”
医生一听口音就知道碰见插队知青了,他知道这些人不好惹,马上闭了嘴开始作检查。他刚把听诊器放在憨娃的胸口上,突然像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手,他抬头问道:“这孩子已经死了,你们怎么才送来?”
钟跃民顿时如遭雷击,他没有心理准备,怎么也不能相信,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消失了。两个小时之前,憨娃还告诉他老鼠洞的秘密,这孩子生怕别人知道捷足先登,他只把秘密告诉了他最信任的人。可就一转眼,这孩子就永远地走了,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和死亡只是咫尺之遥。
杜老汉神色木然地蹲在地上,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也许他对生活中的苦难已经习惯了。
可钟跃民却受不了了,他无法想象,生活竟然还有如此残酷的一面,他一把抱起憨娃的尸体禁不住号啕大哭……
憨娃死于急性阑尾炎,如果治疗及时,他本不该死。钟跃民忘不了这个孩子,也忘不了那被烧得黑乎乎的老鼠肉。

Date: 2024-02-02 Fri 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