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南方的童年

还有人说：聚焦农村、教育、留守儿童，每个题眼都和我的童年不谋而合，故而共情满溢，几度哽咽。这是我的童年，也可能会是千千万万农村出身的人的童年：极目远眺，望不到边。

这是导演易寒独立执导电影的处女作，投入成本只有30万。演员全部都是当地人，为了让表演更加容易，所以讲的是方言而不是普通话。主演易志兵，是导演的哥哥，他是一名乡村小学老师，曾经开过幼儿园。影片里面，小孩唯一的娱乐设施，一座小滑梯，由导演赞助购买。

影片外景在宜春市袁州区各个乡镇街道取景，画面散发着原生态的粗粝感。泥泞的村道，低矮的砖房，村头大树下简陋的小卖部，和扎堆打牌的人群…但除了低沉阴暗的画面，影片还穿插着明亮空旷的场景，能让人在压抑中看见希望的微光。比如，新修的水泥路，连绵的群山，清澈的溪流，还有夕阳下乘着板车放学回家的孩子们…随着一幅生动的乡村画卷缓缓展开，迎来的分明是一幅时代变迁中的农村众生相。里面的每一个人物，都那么的真实，鲜活，有血有肉。

走丢的砣砣，是在村里的樟树下找到的。
当年爸妈将他托付给邻居，头也不回地去了深圳打工。
他们就在樟树下跟砣砣分离，并哄骗他：过几天就会回来了。
可小孩子又怎么分得清谎言还是真话。
从那时起，每当不开心，砣砣就守在樟树下遥望着远方，等待着爸妈的身影...
被邻居家嫌弃时，他坐在樟树下，愣愣地看着村里的孩子。
被同学和老师误会偷吃零食时，他孤零零地藏在樟树下的角落里。
而当易老师终于找到他后，他坐上易老师的单车，开心地唱着童谣。
天真的他全然不知，自己的出走，刚让村里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

砣砣一定很羡慕秀秀，因为她的妈妈，终于从深圳回来了。可秀秀却不是这么想的。她怕生，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位拿着满手零食和玩具的陌生女人。不管秀秀妈怎么哄她，她也始终喊不出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妈妈。

她只觉得害怕。秀秀妈强颜欢笑：没关系，来日方长，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可世事难遂人愿。原来，秀秀更亲昵的爸爸，早就在背地里跟别的女人好上了。这些年来，秀秀妈一直在外打工，跟孩子不亲近，所以秀秀毫无疑问被判给了出轨的前夫。易老师带着秀秀妈去讨说法，可对方却死皮赖脸：“是，房子是有她的份，那就让她拆一层下来带走呗。但秀秀是我的女儿，她见都别想见。”

当年，秀秀爸欠下满身债款，是秀秀妈背井离乡，起早贪黑，一角一分地攒钱还债。终于，债还清了，新房也盖好了，秀秀妈以为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谁料到，只等来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女儿不认自己，丈夫另找新欢，她只能卷起铺盖再次踏上南方的道路。

往前走，遍地荆棘寻不到出路；
往后退，万丈深渊没有容身之地。
她用瘦小的身板撑起一头家，却忘了自己…
可悲的是，像秀秀妈这样的女人还有很多很多…
她们不够先锋，不懂女权，
可我们不得不承认，她们是万千落后农村妇女的缩影…

除了揭露留守儿童和农村妇女的困境，影片还巧妙地设置了一组对照，探讨他们的现状和未来。

电影中，初中女孩李响执意辍学去打工，被爸爸从火车站里揪了回来，塞进了易老师的幼儿园里当幼教。路上，她遇到了易老师以前教过的学生文财，载着一位20岁不到的孕妇。

因为不到法定年龄，无法领证，只能先回老家办婚礼。两个热恋中的青年，眉梢里都藏着爱意和欣喜。

易老师却给李响泼了一盆冷水：出去打工就跟那个女孩一样，挺个肚子回来。

李响望着那对笑意嫣然的情侣，若有所思…

年少总是容易被眼前的欢愉所蒙蔽。可当激情褪去，一地鸡毛的生活，又岂是两个少不经事的孩子所能承担？不过几个月，文才的老婆便撇下他和还在吃奶的孩子逃回深圳。文才只能将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托付给易老师，远下南方千里寻妻。而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就是下一个砣砣，下一个秀秀。如果不读书，或许砣砣跟秀秀，又会成为下一个文才，下一个秀秀妈，下一个稀里糊涂未婚先孕的少女…

这一切并不是危言耸听。拍摄期间，导演做过调查，当地一所中学有90%的家长在南方打工。如今距离这部电影已经过去15年，留守儿童的困境依然严峻。据调查，截至2018年8月底，我国共有农村留守儿童697万人。

网上曾经有一个帖子发出提问：曾经的留守儿童长大后是个什么状态？

里面是一群人在集体倾诉，可谓字字血泪：

“小时候吃鼻涕，别人笑我，但是没人教”；

“以前不知道洗发水，都是用洗衣粉洗头”；

“第一次来大姨妈，没有人可以问，以为自己要死了”...

这就是很多留守儿童的困境。在人生这条道路上，他们孤立无援，所有迷茫和困惑都无人解答，一切只能靠自己懵懂摸索。

据全国妇联调查显示，大约有34%的留守儿童有自杀倾向，有70%以上有程度不同的心理问题。与此同时，留守儿童犯罪率占未成年人犯罪70%，并呈上升趋势。留守儿童问题，已经成为影响我国经济发展与社会和谐稳定的重大问题。唯一的出路指向两个字： 教育 。

2020年，钟芳蓉高分考入北大，成为“考古界团宠”，一举刷爆热搜。她身上最大的标签就是留守儿童，还不到1岁，父母就外出打工，留下她跟爷爷奶奶相依为命。这个早慧沉稳的女孩，在谈到父母时，终于忍不住在镜头面前落泪。从小到大她都很疑惑，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不在身边？“因为很久不叫（爸妈），只有一年见一次，感觉有点不熟”。

高一那年，回家的路上有只大黄狗，总是追着钟芳蓉。她很害怕，写信问妈妈，你可不可以回来？妈妈捧着信泪如雨下，但她回不去。在得知女儿考上北大时，妈妈的第一反应就是：我的女儿不用再像我这样，她的孩子以后不用再成为留守儿童。

这就是易老师办幼儿园的初衷。可是，办幼儿园有硬性条件：幼师证、专车、专项司机。易老师就算将房子卖了也买不起一辆专车，无奈只好将幼儿园停掉。停业那天，他亲自拉着板车，一家一户地送孩子们回家。

这条回家的路好长好长，
他们踏过曾一起郊游的田野，
经过一起辨识植物的树林，
路过一起抓鱼的池塘…

孩子依然天真烂漫，并不懂得大人内心的沉重，他们只会被动地接受安排。幸运的是，在六个月后，幼儿园重新开园，入园的留守儿童增加至27人。而那个心心念念辍学打工的女孩，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她决定重返课堂，像易老师那样考入师范，将来当一名真正的老师。

教育就是薪火相传，将希望的篝火在茫茫大山里代代相传。

影片拥有一个诗意的名字：《遥望南方的童年》。但现实却并不诗意浪漫。据统计，目前中国至少有2.9亿农民工，为了谋生，他们背井离乡，成为城市化进程最坚实的那块砖。他们的血与汗，泪水和苦痛，藏在微薄的工资里，藏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下，藏在一件件琳琅满目的商品里…而他们的孩子，则在远方的故土，遥望着他们的身影。

影片最后，孩子问易老师：爸妈在哪里？
易老师答：在深圳。
孩子又问：深圳在哪里？
易老师久久沉默，带着他们翻山越岭，爬过一座又一座的高山，
最后指着遥远的那方：就在山的那边。

孩子们懵懂地望向山的那边，天的尽头，可远处却空无一人。
这就是他们的童年，以“遥望南方”的姿态。
他们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因为只有看见，才有希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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