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夏天还好吗-金爱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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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夏天还好吗?(一)
◆ 买了衣服就要见人,见了人就要喝酒,喝了酒就要犯错,犯了错就要后悔。
◆ 他是那种每个集体都会有的亲切又有人气的男人。我从没见过像前辈那样的理想男人。我尊敬他,愿意和他说话,如果他不介意,我还愿意跟他上床。哪怕他有怪异的性取向,我也会说“男人热爱自由,我喜欢服从”,然后紧闭双眼随他而去。当时我对男人有着莫名其妙的偏见。我以为世界上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无趣的好男人,另一种是有趣的坏男人。后来我才知道,世界不是平的。我也是很晚才醒悟,其实我喜欢的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而是能够分清人世的复杂和坎坷的男人。当时我感觉前辈是既善良又令人愉快的唯一的异性。尽管自己各方面都不尽如人意,我却摆脱不了早熟而且自负的女大学生的傲慢,总觉得同龄的男孩子都是废物。
◆ 我喜欢在新的城市里迎来二十岁。哲学系人的目光、语气和脸色也让我心生好感。那个年龄似乎理应如此,我总是陷入莫名其妙的忧郁。我喜欢自己的忧郁,甚至期待有人了解这种忧郁。迎新会那天,我悄悄溜出聚集在草地上的人群,也是这个缘故。我想通过自己的不在,让别人知道我存在的事实。
◆ 前辈也知道吗?我惦念他这么多年了。有憧憬,也有喜欢。也许是,也许不是。是不是都无所谓。反正前辈已经有女朋友了。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战胜他们积累的时间。那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我确信她比我好。前辈选择的女人嘛,当然好了。我心里真想连那个女人也一起爱。起先我也没什么欲望。遇到俊前辈,而且成为朋友,这已经让我很感激了。人生很难遇到真正有共同语言的人。
◆ 前辈说喜欢我的文笔。我以为喜欢我文笔的人当然也会喜欢我。
◆ 我担心万一前辈向我表白怎么办,同时又挑选哪件是最漂亮的“内裤”。我抓耳挠腮,这条内裤用于第一次关系是不是太大了。
◆ 亨万哥哥在酒桌上不停地说别人的事。谁的年薪多少,谁被迫写减薪同意书,科长挨个叫来职员,每个人都被迫写了。人们纷纷说“我活得更累”“我活得更狼狈”。一名同届校友抱怨说,就因为在故乡是陕川的部长面前随口骂了句全斗焕,结果深受排挤。 “喂,那也比俊强。” 我假装没听见,却为“俊”这个名字竖起了耳朵。 “他不是在供货公司上班吗?干了不长时间就辞职了。那家公司的性贿赂很猖獗。客户做那种事的时候,俊负责结账。天冷了,他就在外面等着,冻得浑身发抖。完事之后叫来经理送客。”
你的夏天还好吗?(二)
◆ 我们在水浅的地方玩了会儿,渐渐放松下来。某个瞬间,地面深陷,身体猛然被吸了进去。腥臭的水立刻咕嘟咕嘟地灌进嘴巴和鼻子。手脚不听使唤了,喘不过气来。好像谁也没有发现我溺水了。几个人躺在树荫下睡觉,还有几个在专心看鱼。我想求救,然而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却又只顾喘气,喊不出来。在深水里笨拙地挣扎,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浮起又沉落,反反复复。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时在水里感觉到的怪异的寂静,也记得勉强露出头来的时候,蝉鸣听起来格外喧嚣。也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那个瞬间我没有想见什么人,往事也没像走马灯似的掠过脑海。我只想快点儿摆脱这种状况。我还有点儿孤独。谁都不知道我要死的事,感觉自己被孤立了。这种感觉又无法对任何人说,我只能满心郁闷。夏日的阳光在水面安安静静地摇曳、闪烁。此岸的稀薄而明亮的膜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华丽地荡漾,仿佛在诱惑我。我想抓住那道光,然而抓住的只是触手即碎的几捧江水。从未有过的恐惧汹涌而来。那是渺茫而且难以言传的恐惧。我渐渐下沉,很难再支撑下去了。这时,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瞬间,我竭尽全力抓住那条手臂。我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知道拉我手的人肯定很疼,可是我不能放手。不,越是这样,我越是用力。我生怕对方被我的强大腕力吓倒,彻底把我放弃。当我终于出水上岸的时候,我看到了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炳万。沿着指甲印深深挖下去的小槽,凝结着淡淡的血珠、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
◆ 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依然在不安地闪烁,像很久以前在水里看到的光,若有若无,迷茫地蠕动。像闪耀而透明的膜,只要长长地伸出手,仿佛真的可以碰到。突然,右臂传来剧痛。仔细一看,胳膊肘内侧变紫了。也许是刚才前辈抓住我留下的痕迹。胳膊上感觉到前辈的腕力和潮湿的余韵,然后想起前辈对身穿黑衣站在明媚春光里的我说“看见这个女人的生活,所以我喜欢”时,他那俊美的侧脸……这时,我想起故乡的炳万。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用力地抓别人的胳膊……突然,滚烫的热流涌向喉咙。那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像沙漠里遇到的暴雨。我想到因为我活着,或者在我活着的时候,有人很痛。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某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因为我而剧烈痛苦。这么简单的事情,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这让我颇为困惑。刹那间,泪水扑簌簌地流下脸颊。我连忙伸手擦拭,眼泪还是不停地流。终于,我双手掩面,放声痛哭。“那样被指甲按着,肯定很疼……”“肯定很疼……”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仍然不安地闪烁,欲灭不灭。挂满夏季衣服的二层衣架淡淡地、久久地俯视着我,俯视着没脱丧服哭泣的我。
虫子(一)
◆ 我和丈夫擦着地,鼻涕和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清扫冰箱和洗碗池、擦窗户、整理玄关等琐事做完之后,已经过了凌晨四点。我们捆起垃圾袋,洗手,喝水。然后,我和丈夫在极度的疲惫中不约而同地靠在洗碗池旁,急匆匆地交合。
◆ 四四方方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地板革,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正方形里隐隐地荡漾。那是地板映出的游丝的影子,也是在我脚下神秘荡漾的春之气息。我顿时激动地感叹:“啊,原来看不见的东西也有影子。”清扫结束,我开始洗澡。啊,热水的感觉。还有愉快的担心,我会不会因快乐而中毒呢?
◆ 蔷薇公寓比我们的第一间婚房宽敞明亮。搬来之后,我才明白以前我的身体在受限的空间里承受了太大的压力。竟然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大动作,这真让我吃惊。再过些日子,我可以在家里大胆地踱步打滚,心安理得。丈夫总是强调说,同样的面积,一居室要好过两居室。搬家后我庆幸自己听了他的话。问题是噪音。虽说隔着A区域,然而蔷薇公寓毕竟靠近公路。我们最满意的大窗户送来阳光和风,同时也成了灰尘和噪音的通道。尤其受不了汽车的声音,不知道来自哪里,很快又消失,像不远不近的谣言,又像以恐怖的速度涌来,留下三四个脚印便退却的波涛。不知不觉间,住到宽敞地方的欲望开始转变为对安静生活的向往。也许以后还会向往空气清新的地方,或者有许多好邻居的地方。
◆ 孩子应该诞生于我们在洗碗池前交合,因为强烈的洗涤剂而浑身火辣辣的那个夜晚。搬到蔷薇公寓的第一天,孩子也入住了我的身体。我们艰难地做出了生下孩子的决定。按照原计划,我们本应在三年之后生孩子。已经两度放弃孩子了,这次很难再下决心。婚前一次,婚后一次,两次都是经济原因。确认怀孕之后,我首先想到的是“短期内买不上房子了”。感觉就像原以为快到终点的马拉松又无限加长了。尽管心里也期待怀孕,却还是忍不住失望。丈夫温柔地笑着说,要多赚钱才行啊。那是凄凉而疲惫的微笑。丈夫在中小型制果企业跑销售。我们家里堆满了他从公司带回的点心盒子。丈夫经常给朋友们糕点、糖果或巧克力,还说“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丈夫不怎么说公司的事。他在库存或收账等方面的困难肯定很多,不过最大的困难似乎是性格不够圆滑。他毫无怨言,坚持不懈地上班下班。他叹着气说,至少好过制药公司,这点儿辛苦走到哪里都免不了。
虫子(二)
◆ 我在家中各个地方都贴了放有粘虫胶和杀虫剂的胶囊,还往长筒袜里塞上银杏叶,放在卫生间和家具缝隙里,煮熟的土豆里掺入硼酸,涂抹在洗碗池和冰箱附近。尽管如此,虫子的数量还是没有减少。我怀疑是因为丈夫带回的点心,曾经把没开封的箱子直接扔到了外面。虫子没有消失。有时感觉痒痒,就翻开穿在身上的T恤仔细察看。粘在衣服上的只有几根头发。有时害虫几天出现一次,有时一天发现三只以上。站在门前,发现鞋里有只死蟋蟀。刚刚感觉情况有所好转,忽然又严重得令人气愤。其实我也有了抵抗力,不太在意几只虫子。有时候荷尔蒙加重了忧郁症,我会因为爬过地板的鼠妇虫而萌生想死的冲动。那天我抱着电话放声痛哭。丈夫良久无语。我感觉到了电话那头丈夫的疲劳、叹息和烦躁。因为类似的电话我已经打过很多遍了。他说,这些东西,只要有人就会有它们,而且我们的身体里也住着很多虫子。我很委屈,于是提醒丈夫他也有过被钱串子和壤虫吓得发抖的经历。那些出现在厨房和天花板的虫子,难道就不会从被窝或饭碗里爬出来?孩子马上就出生了,这样能放心养孩子吗?他说正为欠款的事焦头烂额,挂断了电话。也许是觉得歉疚,他又轻轻地说了句我爱你。我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被理解。丈夫不像我这样经常看到虫子。他一回家就睡得昏天黑地,好像很长时间没睡觉似的。他认真看的不是虫子,而是存折里的余额,还有肚子饿或困倦之类琐碎的日常欲望和妻子鼓得可怕的肚子,还有以转基因玉米为主要原料的零食的销量曲线,等等,仅此而已。
◆ 最近,某时事节目报道说点心有害健康。制造业不景气,销售当然也好不了。他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丈夫说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他对养育孩子的恐惧似乎比我还重。一天又一天,我的身体发生着细微的变化,有时变化又非常剧烈。孩子坚持不懈地向我发出信号,提醒他的存在。这种感觉太生动了,我时而喜悦,时而忧郁。我不可避免地在崇高感和卑微感之间陷入了混乱。
◆ 关上灯,我躺下了。窗外依稀传来汽车的声音。“他会不会有别的女人了?”我摇了摇头。我曾试探着问过,丈夫责怪我说:“婚外恋也得有钱才能玩。”他嘴上这么说,似乎又很满足于我的紧张。事实上,最近丈夫带回的东西和钱数跟从前没有差别。分娩临近,几乎不能同房,可是我们仍然恩爱有加。当然,恋爱时的紧张和激情减少了,不过彼此的身体如水乳交融般的舒服感觉也不错。我们像寻找枕边水似的相互摸索,随即纠缠在一起。不是刺激地冲浪,而是在深水里游泳,平平淡淡而又模模糊糊。我们就这样贪恋和依赖着彼此的身体。凉飕飕的风从窗户吹来。那是清爽的,令所有人安心的风。大自然貌似广阔,实则并不宽容。愉悦的空气在鼻孔里穿梭。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思考着我们的未来。 “到了冬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公司稳定下来,虫子减少,我们也有了孩子。间歇性的忧郁和善变就像害喜,都会消失。我和老公的房事也会更加顺畅。”
◆ 刚刚躺下,先前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的动作更显积极。我干脆起来开灯,小心翼翼地走向传出声音的地方。我看见纱窗微弱而有规则地摇晃,以及纱窗后面,贴在狭窄栏杆上蠕动的物体……我靠近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不禁大惊失色。一只大壤虫正不知疲倦地用头撞纱窗,似乎想钻进房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虫子,身体像小南瓜,全身长着肉麻的绒毛,淡绿色的后背上嵌着清晰而华丽的斑点。它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害虫更大,更可怕。我僵住了,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真是不可思议,这家伙怎么会爬到这儿呢?
◆ 丈夫关机了。转为语音留言的信号音和随之而来的寂静很渺茫,像A区域的黑暗。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有事关机。茫然的烦躁和怨恨从心头升起,我恨恨地想,这个时候如果发生让他终生后悔和内疚的小事故就好了。我的想法感性而幼稚。
◆ 在某个地方。我站着的位置,就是这个地点。虫子的移动从大树开始。大树像切除子宫的女人,慷慨地敞开双腿。我忐忑不安地弯着腰,往树洞里面照去。树桩被穿透了,奇怪的是,里面竟然是空的。虫子们源源不断地爬出深邃的黑暗。各种各样的虫子,大概有几千只,真让人难以相信。我拿着手电筒的手瑟瑟发抖。震惊随后变成了恐惧。虫子们会不会改变路线扑向我啊?我本能地想回家,身体却不听使唤。 “移动,移动。” 我向全身的关节和肌肉下达命令。奇怪的是,腿纹丝不动。我怔怔地看着双腿之间。胯下流出热乎乎的液体,像尿。羊水破了。刹那间,我的脑海里只想起一个词: “手机……” 我这才想起出门的时候太着急,竟然没带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低下头,无奈地望着僵硬的下身。鞋里已经黏糊糊的了,小腹传来剧烈的疼痛。 “啊!” 双腿无力,我扑通坐在地上。那是乱糟糟堆放的碎混凝土,像凸起的坟墓。腰靠着土堆,我敞开双腿躺下,竭尽全力地大声嘶喊: “帮帮我。” 声音在虚空中隐隐约约地消失。好像没有人听见。即使有人听见,恐怕也想不到在凌晨一点,会有产妇敞开双腿,躺在空旷无人的拆迁地域的建筑物残骸上面。小腹火辣辣地痛,头晕。太痛了,痛得想吐。我又拼命大喊: “救命!” 遮板那边远远地传来汽车的噪音,仿佛有人故意散播的谣言,绕过A区域,消失又出现。只隔一层膜,我却感觉那声音太遥远,忍不住想哭。小腹痛如刀割。我用力握住混凝土碎片。远处,蔷薇公寓、旅馆、教堂、大楼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我不知道分娩能否成功。
水中的歌利亚
◆ 淫雨不断,西瓜索然无味。夏天嘛,这也正常。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有时坚硬的地球在太阳下慢慢变软,像熟透的甜柿子失去了糖分;有时形成于远方的气流来到这里,影响了我;还有下雨,经常下雨,总是下雨的日子。换而言之,也是世界渐趋无聊的日子。
◆ 隔着落灰的玻璃,被删除了声音的风景静得出奇,而且怎么看也看不厌。
◆ 父母搬到江山公寓是在二十多年前。别看现在又老又旧,被视为丑八怪,当时却是说到“公寓”便什么都好的年代。人人都想住公寓。至于建筑是否美丽以及建筑物的历史,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公寓具备的上升形象、功能和潮流。我们知道的大部分“混得不错”的人们都住公寓。父母当然希望自己也属于这里。江山公寓是“┓”字形的四层建筑,总共能住十六户人家。我们住的是三层最尽头的房子。建筑物阴森森地矗立在市郊,建在矮山半山腰,可以俯视下面的村庄。当时正值国土开发热潮,公寓建得飞快,人们都以为公寓本来就是这样。没有学问,一无所有,仅凭焊接技术赚钱的父亲能入住这里,感觉非常自豪。畸形的外观和窄小的面积都无所谓,反正住在这里的时候父亲非常舒心。
◆ 没有人住的建筑飞快地荒废。我们惊讶地注视着坚固的混凝土墙壁像熟透的水果一样腐烂。
◆ 父母还清银行房贷的时候,我们接到了拆迁通知。历经二十年,我们终于成为这房子真正的主人,突然有人站出来,声称自己是新主人。
◆ 跟着村里的大人们,父亲不安地参加各种会议。当太阳升起,他又要满脸歉意地赶到新城市的施工现场去盖楼。他蹲在施工现场的角落里,焊钢筋,接管子。某一天,突然有陌生人找来说父亲去世了。父亲爬到四十米高的塔吊上失足坠落,我们不知道是否属实。
◆ 听说父亲临死前还在练习体操。很多像父亲这样为了拿到拖欠工资而参加示威的人们轮流爬上塔吊,公司方面切断电源,夜里非常黑暗。随时都有可能强制镇压,所以不得不小睡片刻。午夜过后,体温急速下降,很自然地就会睁开眼睛。即使在初夏时节,站在开阔的塔吊上面,风还是很冷。所以只能做徒手体操,直到天亮身体变暖。小心翼翼,生怕踩空。渴了就喝点儿从工厂卫生间打来的水。他不是领头人物,也不是主要干部,但是为了家人,不得不这样……别的就不知道了。只是想到在高空吊车上一二、一二地做伸展跳的父亲,想到做腹背运动、划桨动作、兔子跳的父亲,直到现在我依然心痛。
◆ 世界充塞着雨声。每滴雨点都有着适合自己性情的缓急和节奏。听得久了,也感觉像是噪音。大自然就在身边流淌、蜿蜒、蔓延、漫溢,像野兽般号叫。声音单调而压抑。大自然毫不犹豫,没有怀疑,也从不反省。犹如不能追究任何责任的庞大的禁治产者。像这样下雨的日子,几乎没什么事做。
◆ 看到马桶里荡着旋涡从洞口消失的污物,就能清楚地勾画出被水淹的城市有多么肮脏和恶心。那是人类从地上取得的东西和排泄到地下的东西交汇的地方;动物的尸体和人的尸体,甚至连沉睡的亡者的魂魄也摇摆着混杂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谁都不想陷入,也不想进来。
◆ 偶尔,我会想象我们一家人因为缺少阳光照射而患佝偻病死去的情景:手脚像藤蔓植物一样伸长,沿着壁面无限攀缘;母亲的茎和我的叶子把整个房子覆盖成绿色;人们会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对母子,有一天他们在暴雨中消失,谁都不知道他们的踪迹……
那里是夜,这里有歌
◆ 不谙世事的老光棍,被目光深邃的朝鲜族女人的亲切彻底迷醉,也就不足为奇了。
◆ 姓林,叫明华,来自吉林省延吉市。那是韩国语和北朝鲜的朝鲜语,以及朝鲜族的朝鲜语混合使用的城市。明华会说中国语、朝鲜语和韩国语,说得最好的是中国语。多种语言在干涩的风中混杂,在大陆翻滚。有的枯寂,无人使用,如同沙漠里的骨头。她在语言掀起的风尘中长大。有时坚挺,有时摇摆。后来到了韩国,明华认识到自己说出的不是祖先的语言,只是外地人使用的“劳动者的语言”,也了解到声音和语调唤起的某种气息。明华甚至渐渐领悟了死也无法达到完美的他国语言的质感。这个变化发生在国家越来越富有、个人却越来越贫穷的时代,为了赚钱而偷渡之后。那个春天的夜晚,她乘上走私船,感觉自己的命运被配送到某个地方,感觉自己的体温比世界的体温更高。明华死死地盯着躺在身边的妹妹的脸。不知纯真为何物的纯真,不知青春为何物的青春。明华不知道,其实她也不是很俗气的人。她呆呆地看着丽华的脸。她知道,自己喜欢丽华的脸。并不是所有的朝鲜族都贫穷,有人留学、做生意或贩卖名牌;也有人偷渡、卖器官或者进入婚姻市场。韩国也不例外。明华属于后者。
◆ 每到夜里,她就和妹妹斜躺在一起,用只有她们能听懂的中国话窃窃私语。她们的声音里混杂着天真和疲劳、隐隐的恐惧和希望。可是有一天,妹妹在工作的时候眼睛里溅了强碱性洗涤剂。不到二十岁的丽华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拿到任何补偿就回国了。送妹妹回国欠下的债如数落到明华身上。送走妹妹,明华没回高尔夫场,而是去了首尔。从那之后,她的奔走人生就开始了。桑拿房保洁、足底按摩、保姆、服务员、旅馆保洁……几乎什么事都做过。雇主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物色低薪劳动者。明华赚到的钱三分之二都寄回老家,自己则过着勤劳简朴的生活。认识龙大的时候,明华看上去比实际显老。
◆ 越是地位卑微的人,越是像气球似的说大话。依赖气球底部浮力的人们轻轻飘浮,看上去很是不安。
◆ 龙大吃甜点的时候,明华去卫生间,把吃的东西吐了出去。保留着血气的牛肉和淡淡的油迹漂浮在白色的马桶里。明华回到座位,假装吃饭后甜点。龙大迟疑着递过戒指,然后平平淡淡地说:“和我一起过吧。”明华茫然地望着桌子上的戒指。 没有婚礼,他们只是在区政府盖了个章。司机餐厅的阿姨和H运输调度部部长做了他们的证婚人。新婚生活开始之后,龙大和明华每天什么也不做,就在半地下房间里如胶似漆,直到手中的钱全部花光。他们像激情燃烧的年轻人一样新奇,像年老的流放者一样迫切。抱着吃饭,抱着睡觉,下雨的时候紧紧拥抱,日落时也不分开,家里没有饭了,他们就打电话叫外卖,吃着炸酱面、比萨或猪蹄,继续拥抱。他们相互拥抱着看电视。他们像用棍子打也决不分开的蛇,顽强地相互纠缠。抱累了,两个人静静地脱下衣服,躺着注视过路的行人。那个月是龙大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明华拥有了久违的休息的感觉,这还是来韩国之后的第一次。这是不属于雇主和客人,完全集中于自己的瞬间。体会着爱的感觉,身体属于自己,这种感觉也很美好。太显而易见,这种生动的感觉甚至让他们悲伤。龙大无忧无虑地享受着新婚的甜蜜,明华却经常注视新郎熟睡的面孔。这样过了一个月,他们的钱花光了。明华大部分钱都寄回了老家,身上一无所有。龙大来到首尔后工作还算勤恳,然而交完婚房保证金之后存蓄也所剩无几。明华说她暂时不想去餐厅工作。龙大让她不用担心。他继续开出租车。出租车公司是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结束的地方。换句话说,这是难以脱身的地方。G运输公司不认可以前的工作经历。大部分运输公司都是这样。龙大决定开承包出租车。也就是先交十万元预付金,当天使用出租车的方式。几个月后,龙大得知明华患了胃癌。
◆ 空荡荡的出租车里,磁带转动的声音听来有些孤寂。龙大无精打采地反复听着“我的座位在哪儿”。刚才志勋问起妻子的情况,他想起了明华。新婚之初还像车前草那样坚忍而蓬勃的女人,挣扎着渐渐缩小,后来轻如鸿毛,甚至感觉不到她的重量。为了支付医疗费,夫妻俩从年租房搬到月租房,后来不得不搬进了位于九老区像棺材似的小房子。深夜,明华尖叫的时候,隔壁传来用外国语骂人的声音。有时是越南语,有时是孟加拉语或俄罗斯语。龙大喜欢明华。如果可以,他还想继续喜欢。偶尔,他也会怀疑,不知道明华是不是真心喜欢自己。这种怀疑让他无法忍受。在亲戚面前吃了闭门羹之后,他开始向出租车司机同事们借钱,都是他自以为关系不错的同事。有人躲闪,有人说抱歉,偶尔也有人咋着舌头对他提出忠告。那个女人,从开始就不对劲,没有签证,没有钱,无家可归,又患了病,所以才缠上你,趁早分手吧。龙大被他们当成了傻瓜。起先他觉得他们是胡说八道,然而听得多了,好像也的确是这么回事。有一天,龙大暴饮之后,揪住了明华的脖子。当时他被妻子不停不歇的呻吟和挣扎折磨得疲惫不堪。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明明知道自己有病才嫁给我的,是不是?要不然你怎么会和我这种男人在一起?我有那么好骗吗?你要是想死就自己死,不要毁了我的人生。他瞪大眼睛,臭婆娘、死女人之类的脏话也脱口而出。明华没有任何抵抗,也没有辩解,只是像个乖孩子似的有气无力地吐在龙大的裤裆上。龙大翻着白眼,猛地举起了手,太过分了!然后,他瘫坐在地,像孩子似的嘤嘤哭泣。一边含含糊糊地重复着臭婆娘、疯子、狗娘养的,一边暗自思忖,这个欺骗自己的女人,这个利用自己的女人,这个直到最后依然装纯真的女人,这个坏女人,我好想救活她。
三十岁
◆ 过去的十年里,我搬了六次家,做过十几份工作,交过两三个男朋友。仅此而已,真的只有这些。感觉青春就这样过去了,这让我感到慌张。这些年我发生了哪些变化?好像只是变得大手大脚,对人不再信任,眼光变高,成了俗人。这让我颇为不安。二十多岁的时候,不管我做什么,都感觉只是个过程。现在呢,似乎一切都是结果,让人很焦虑。
◆ 某天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前是债务人,现在依然是债务人。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是债务人,这点没有改变。我变成了更恶劣的债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