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弯刀-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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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弯刀(上)

第一章 出类拔萃

◆ 凌晨,有雾,浓雾。 丁鹏推开他那间斗室的窗子,乳白色的浓雾就像柳絮般飘了进来,拂在他脸上。 他的脸很清秀,身体也很健康,说起话来显得活力充沛,生气蓬勃,笑起来的时候,常常会露出幼稚天真的孩子气,就像是一个你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大男孩。 但是丁鹏已经不是孩子了。

◆ 这三个月里,他已连续击败了三位在江湖中极负盛名的剑客。 阳光和水分使花草树木生长茁壮,胜利和成功也同样可以使一个男孩成熟长大。 现在他不但已经是真正的男人,而且沉着稳定,对自己充满信心。 他是三月生的,今年已整整二十,就在他过生日的那一天,他以一招“天外流星”击败了保定府的名剑客史定。 史定是北派青萍剑的高手,他以这次胜利作为自己对自己生日的贺礼。 在四月,他又以同样一招“天外流星”击败了“追风剑”葛奇,葛奇是华山剑派的大弟子,剑法迅疾奇特,出手更辛辣,是个很骄傲的人。 但是那一战,他却败得心服口服,居然当众承认:“就算我再练十年,也绝挡不住他那一剑。”五月里,铁剑门的掌门人,“嵩阳剑客”郭正平也败在他那一招“天外流星”下。 郭正平对他这一剑和他这个人的评语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一年之内,这年轻人必将名满江湖,出人头地。”铁剑门在江湖中虽然并不是个显赫的门派,但历史悠久,作风正派,郭正平以一派掌门的身份,说出来的话,分量自然不同。 直到现在,丁鹏想起那句话,还是会觉得说不出的兴奋激动。 “名满江湖,出人头地!”他苦练十三年,每天练七个时辰,练得掌心和脚底都被磨穿。 尤其是在那些严冬酷寒的晚上,为了使自己精神振奋,他常常拿着一团冰雪,只要一发现自己有偷懒的意思,就把这团冰雪塞进自己裤子里,那种滋味绝不是别人能想象得到的。 他这样摧残自己,只因为他决心要出人头地,为他那终生一事无成的父亲争口气。

◆ 今天他又要用这种剑法去为自己争取另一次胜利。 今天他若能胜,才是真正的成功。 史定、葛奇、郭正平,虽然也都是江湖中的名侠,可是,和今天这一战相比,那三次胜利就不算什么了。 因为他今天的对手是柳若松。 名满天下的“岁寒三友”中的“青松剑客”柳若松。 “万松山庄”的主人柳若松。 武当山玄真观,天一真人门下,唯一的俗家弟子柳若松! 多年前他就已经听过这名字,那时候对他来说,这名字就像是泰山北斗一样,高高在上,不可撼动。 可是现在已不同了,现在他已有把握能击败这个人。 他以最正当的方式向这位前辈名家求教剑法,使柳若松不能拒绝。 因为他一定要击败这个人,才能更进一步,进入江湖中真正的名家高手之林。 决战的时间和地点,都是柳若松决定的。 “六月十五,午时。万松山庄。” 今天就是六月十五。

◆ 就在这时候,一个女孩子就像是条猎人追逐的羚羊般,走入了他这个秘密的小天地。 这个女孩子竟是完全赤裸的。 这个女孩子柔媚而年轻。 丁鹏已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已停止,心却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他从未接近过女人。 在他家乡,并不是没有年轻的女孩子,他也并不是没有看过。 他总是拼命克制自己,什么法子他都用过,把冰雪塞进自己的裤裆,把头浸在溪水里,用针刺自己的腿,跑步,爬山,翻跟斗……在没有成名之前,他绝不让这些事使自己分心,绝不让任何事损耗自己的体力。 可是现在他忽然看见了一个赤裸的女人,一个年轻美丽的赤裸女人。 那雪白的皮肤,坚挺的乳房,修长结实圆滑的腿……他用出所有的力量,才能让自己扭过头去,这个女人却跑了过来,拉住了他,喘息着道:“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救我。”她靠得他那么近,她的呼吸温暖而芬芳,他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心跳。 他的嘴发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丁鹏从来没有想到,一个这样美的女孩子,吃起东西来就像是一匹狼。 她一定已饿了很久,吃了很多苦。 他甚至已经可以想到她悲惨的遭遇。 ——一个孤单的女孩子,被一群恶人剥光了衣服,关在一个地窖里,连饭都不给她吃,她想尽一切方法,才乘机逃了出来。 就在他为她的遭遇设想时,她已经把他的全部财产吃光了。 不但牛肉、豆腐干全吃完了,连馒头都吃完了,只剩下十来颗花生米。 她自己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悄悄地把这点花生米递过去,悄悄地说:“这些给你吃。” 丁鹏笑了。 他本来非但笑不出来,简直连哭都哭不出的,却又偏偏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女孩子也笑了,脸红得不得了,红得就像是阳光下的花朵。 笑,不但能使自己快乐,别人愉快,也能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

◆ 丁鹏道:“你要找什么人?” 这女孩道:“是我的一位长辈,已经有七十岁了,却还是穿大红的衣服,你要是遇见他,就一定能认得出来。” 她抬起头,美丽的眼睛充满了恳求之意,轻轻地问道:“你能不能替我去找他?” 丁鹏当然不能去,实在不能去,绝不能去。 现在距离决定他一生命运的那一战,已经不到一个时辰了。 他还饿着肚子,还没有练过剑。 他一定要好好地培养情绪,保留体力,去对付柳若松,怎能为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去找一个从未见面的老头子? 可是他偏偏没法子把“不成”这两个字说出口来。 要在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面前说“不”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那不但要有很大的勇气,还得要有很厚的脸皮。 一个男人一定要经过很多次痛苦的经验后,才能学会这个“不”字。

第二章 棋高一筹

◆ 荒山寂寂,夜色渐临,当然绝不会有别的人到这里来。 一个人吊在这种地方,吊上七八天,也未必会有人来把他救出来。 就连活活地被吊死,也不稀罕。 丁鹏真的急了。 不但急,而且又冷又饿,脑袋发慌,四肢发麻。 他忽然发现自己简直是条猪,天下最笨的一条猪,天下最倒霉的一条猪。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倒霉的。 到现在为止,他连那女孩的贵姓大名都不知道,却把自己唯一的一件衣服给了她,全部财产也都被她吃下肚子,而且还为了她,被人像死鱼般吊在这里,还不知道要吊到什么时候为止。

◆ 他简直恨不得狠狠地打自己七八十个耳光,再大哭一场。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绳子居然断了,他从半空中跌下来,跌得不轻,可是刚才被撞得闭住了的穴道也已解开了。 这些事难道也是别人计算好的? 他们只不过想要他吃点苦头而已,并不想真的把他活活吊死。 但是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这样修理他? 他没有想,也想不通。 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嘴里的烂泥掏出来。 第二件要做的事,就是赶快回到刚才那地方去,找那女孩子问清楚。 可惜那女孩子已经走了,把他唯一的那件衣服也穿走了。 从分手后,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当然也不会再见到那位穿红袍的老头子。 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可能他这一辈子都没法弄清楚。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赤着上身,空着肚子,带着一嘴臭气和一肚子怨气,赶到万松山庄去赔罪。 现在去虽然已有些迟,但是迟到总比不到好。 如果别人问他为什么迟到,他还得编个故事去解释。 因为他若说真话,别人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 他被带进厅里,门房彬彬有礼地说:“丁少爷来得实在太早了,今天还是十五,还没有到十六,我们庄主和庄上请来的那些朋友,本来应该在这里等丁少爷来的,就算等上个三天五天,实在也算不了什么。” 丁鹏的脸有点红了,哆嗦地说道:“我本来早就……” 他已经编好一个故事,这位很有礼貌的门房,并不想听,很快地接着道:“只可惜我们庄主今天恰巧有点事,一定要赶到城里去。” 他在笑,笑得非常有礼貌:“我们庄主再三吩咐我,一定要请丁少爷恕罪,因为他只等了三个时辰,就有事出去了。” 丁鹏怔住。 他不能怪柳若松,无论等什么人,等了三个多时辰,都已经不能算少。 “可是我怎么办?” 现在他身上已经只剩下一个铜钱,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的穿,肚子又饿得要命。 他能到哪里去? 门房难得对他已是非常客气,却绝对没有请他进去坐坐的意思。 丁鹏终于忍不住道:“我能够在这里等他回来吗?” 门房笑道:“丁少爷如果要肯在这里等,当然也可以!” 丁鹏松了口气,然而这门房又已接着道:“但是我们都不敢让丁少爷留下来。” 他还在笑:“因为庄主这一出去,至少要在外面耽上二三十天,我们怎敢让丁少爷在这里等上二三十天!” 丁鹏的心又沉了下去。 门房又道:“但是庄主也关照过,下个月十五之前一定会回来,那时候他就没事了,就是等个三五天也没关系。” 丁鹏忍住气,道:“好,我下个月十五再来,正午之前一定来。” 门房笑道:“我说过,庄主那天没事,丁少爷晚点来也没关系。” 他笑得还是很客气,说得更客气。 丁鹏却已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他再不想看这个又客气又懂规矩的人的那张笑脸。 他实在受不了。 他发誓,有朝一日成名得志,他一定要再回来,让这门房也看看他的笑脸。 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实在笑不出,他还不知道这一个月应该怎么过。 不管怎么样,他还有一个铜钱。 一个铜钱还可去买个硬饼,多喝点冷水,还可以塞饱肚子。 可是等他想到把最后一文钱拿出来时,才发现连这文钱都不见了。 是不是刚才他被吊起来的时候,从袋子里漏下去的?不对。他忽然想起,他并没有把那文钱放进钱袋里,买了牛肉后,他就把剩下的这文钱,摆在他衣袋上的一个小口袋。 现在衣服已经被那女孩子穿走了,他最后一文钱当然也被带走了。 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丁鹏忽然笑了,大笑,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 夜,夏夜。 月夜。明月高悬,繁星满天,月光下的泉水,就像是一条锦缎的带子,晚风中充满了花香。 木叶的清香,混合着一阵阵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月夜本来就是美丽的,最美的当然还是那一轮明月。 圆月。 丁鹏却希望这个圆圆的月亮是个圆圆的烧饼。 他并不是完全不懂风雅,可是一个人肚子太饿的时候,就会忘记风雅这两个字了。 这里就是他上次遇到那个女孩子的地方,他回到这里来,只因为他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凭他的本事,要去偷去抢,都一定很容易得手。 但是他绝不能做这种事,他绝不能让自己留下一个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他一定要从正途中出人头地。 那文钱会不会从衣服里掉了出来?如果掉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找得到。 他没有找到那文钱,却找到了粒花生米。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把一粒花生米分成两半,正准备一半一半地慢慢嚼碎。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女孩子就像是被猎人追逐着的羚羊般蹿了过来,把他手里这最后一粒花生米也撞掉了。 但是这次丁鹏并没有觉得自己倒霉,反而高兴得跳了起来:“是你!” 这个害人不浅的女孩子居然又来了。 丁鹏实在想不到还能看见她,在月光下看来,她好像比早上更美。 虽然他们只不过是第二次相见,但是丁鹏看见她,却好像看到一个很亲近的朋友。 这女孩子也显得很愉快,用力拉住了丁鹏的手,就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溜走。 “我本来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这句话正是两个人心里都想说的,两个人同时说了出来。 两个人都笑了。 丁鹏也用力握住她的手,好像也生怕她会忽然溜走。

◆ 她却望着他,道:“刚才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这次如果能见到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 丁鹏道:“什么事?” 她嫣然道:“记住问你的名字。” 丁鹏又笑了,他刚才也一直在提醒自己,这次一定要问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可笑。 “你是说可笑?” “嗯!” “可以的可,笑话的笑?” “嗯!” 丁鹏忍住笑,道:“这个名字真奇怪。” 可笑道:“不但奇怪,而且可笑,再加上我的姓更可笑。” 丁鹏道:“你姓什么?” 可笑道:“姓李。” 她叹了口气:“一个人的名字居然叫李可笑,你说可笑不可笑?” 丁鹏居然还能忍住没有笑。 可笑道:“我真想不通,我爸爸怎么会替我取这么样一个名字的。” 丁鹏道:“其实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好。” 可笑道:“但是从小就有人问我:‘李可笑,你有什么可笑?’我一听见别人问我这句话,我的头就大了,哪里还笑得出。” 丁鹏终于忍不住大笑。 可笑自己也笑了。 这一天所有倒霉的事,一笑就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 她身上还是穿着丁鹏的那件衣服,那件并不能把她身材完全盖住的衣服。 月光照在她衣服盖不住的那些地方,使得她看来更动人。 丁鹏自己的问题更多。 但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现在他最关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她。 可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你去找那个穿红衣裳的老头子?为什么没有在这里等你?这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 丁鹏承认。 可笑道:“但是你最好不要问。” 丁鹏道:“为什么?” 可笑道:“因为你就算问我,我也不会说的。” 她又拉起了他的手:“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多,烦恼也就越多,我不想给你再添烦恼。” 她的手柔软而光滑,她的眼波温柔而诚恳。 丁鹏虽从未接近过女人,却也看得出她对他是真心的。 对丁鹏来说,这已足够。 他也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听你的话,你不说,我就不问。”

◆ 她注视着他:“你一定要信任我,我绝不会害你的。” 丁鹏道:“我相信。” 可笑道:“你去不去?” 不去,当然不去,绝不能去。 上次他为她去做那件事,已经吃足了苦,受够了罪。 这次的事说来更荒谬,他怎么能去。 可惜他偏偏又去了。 上次是“沿着溪水往上走”,这次是“往下走”,上次是个“穿红衫的老头子”,这次是个“铺绿瓦的小楼”。 上次他被人像死鱼般吊起来,吃了一嘴臭泥,这次他会碰到什么事? 这次他会不会比上次更倒霉?

◆ 主人在楼上。 楼上的屋子更华丽,锦阁中垂着珠帘,主人就在珠帘后。 这并不是她要故作神秘,三更半夜,一个女人家对一个陌生的大男人总要提防着一点的,也许她已经更了衣,准备睡了,当然更不愿让一个陌生的大男人看见。 丁鹏虽然不太懂世故,对这一点倒很了解。 他当然已经知道她是个女人,因为她说话的声音虽然有点嘶哑,却还是很娇媚动听:“是谁要你来找我的?” “是一位李姑娘。” “她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你要我做的事,我就得去做。” “你听她的话?” “我相信她绝不会害我。”“不管我要你做什么,你都肯做?” “你是她的朋友,我也信任你。” “你知不知道我要对你怎么样?” “不知道。” 主人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很凶狠:“我要把你按进一盆很烫很烫的热水里,用一把大刷子把你身上的泥全都刷下来,用一套你从来没有穿过的那种衣服套在你身上,用一双新鞋子套住你的脚,再把你按在椅子上,用一锅已经炖了好几个时辰的牛腰肉把你的肚子塞满,让你走都走不动。” 丁鹏笑了。 他已经听出了她的声音。 一个人吃吃地笑着,从珠帘后走出来,竟是可笑。 丁鹏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对你不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害我?” 可笑也故意板着脸,道:“谁叫你这么听话的,我不害你害谁?” 丁鹏道:“其实这些事我都不怕。” 可笑道:“你怕什么?” 丁鹏道:“我最怕喝酒,如果你再用几斤陈年的绍兴酒来灌我,就真的害苦我了。” 陈年好酒,红烧牛肉。 如果真有人要用这些东西来害人,一定有很多人愿意被害的。

◆ 现在丁鹏已经洗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已换上了新衣服。 只有一根裤带没有换。 一根用蓝布缝成的裤带,一寸宽,四尺长。 对一个已经饿得发晕的人来说,这种酒实在太陈了一点,牛肉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他真的已经连路都走不动了。 可笑嫣然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你实在不该对我太好的,因为,对我越好的人,我反而越想要害他。” 丁鹏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能算对你很好,我只不过给了你一件破衣服,请你吃了一点冷牛肉,冷馒头而已。” 可笑道:“你给我的并不是一件破衣服,而是你所有的衣服,你请我吃的也不是一点牛肉,而是你所有的粮食。” 她注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感激,道:“如果有个人把他所有的一切全都给了你,你会怎么样对他?” 丁鹏没有说话。 他忽然觉得人生还是可爱的,人间还是充满了温情。 可笑道:“如果有个人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我只有一个法子对他。” 丁鹏道:“什么法子?” 可笑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也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她真的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

◆ 黎明。 丁鹏醒来时,她还在他身旁,像鸽子般伏在他的胸膛上。 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颈子,他心里只觉得有种从来未有的幸福和满足。 因为这个美丽的女人已完全属于他了。 他不仅满足,而且骄傲,因为现在他已是个真正的男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已醒来,正在用一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痴痴地看着他。 他轻轻抚着她的柔发,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笑道:“你在想什么?” 丁鹏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个又有钱又有名的人,我一定会带你去游遍天下,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羡慕我们,妒忌我们,那时你一定也会为我而觉得骄傲的。”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现在我只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 可笑嫣然道:“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穷小子。” 丁鹏沉默着,忽然大声道:“我忘了,我还有样东西可以给你。” 他忽然跳起来,从床下一堆凌乱的衣服里,找出了他那条裤带。 “我要把这条裤带给你。”他说。 可笑没有笑。 因为他的神色很凝重,也很严肃,绝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可笑柔声道:“只要是你给我的,我一定会好好地保存。” 丁鹏道:“我不要你好好保存它,我要你把它剪开来。” 可笑也很听话。 她剪开这条裤带,才发现里面缝着一张残破而陈旧的纸。 纸色已经变黄了,前半页上面画着简单的图形,后半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她只看了两行:“此招乃余平生之秘,破剑如破竹,青城、华山、嵩阳、崆峒、武当、黄山、点苍等派之剑法,遇之必败。” 只看了这两行,她就没有看下去,带着笑问道:“这一招真的有这么厉害?” 丁鹏道:“本来我也没把握的,还不敢找真正的高手来试,可是现在我已知道,青城、华山和嵩阳的剑法遇着这一招,简直就好像豆腐遇见了快刀一样,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他很激动而兴奋:“等我击败了柳若松,我就会去找比他更有名的人,总有一天,我会要江湖中所有成名的剑客都败在我的剑下,那时候我就会变得和‘神剑山庄’谢家三少爷一样有名。” 可笑又看了两眼,就把这张纸退还给了他,道:“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要。” 丁鹏道:“我就是要把我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你为什么不要?” 可笑柔声道:“我是个女人,我并不想跟江湖中那些成名的剑客去争强斗胜,只要你有这个心,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紧紧地拥抱住他,在他身边轻轻地说:“我只想要你这个人。” 圆月缺了,缺月又将圆。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丁鹏几乎已忘了他和柳若松的约会。 可笑却没有忘:“我记得你七月十五还有个约会。” 丁鹏道:“到了那一天,我会去的。” 可笑道:“今天已经是初八了,这几天你应该去练练剑,最好能一个人到别的地方去练,我知道你一看见我,就会……就会想的。” 丁鹏笑了:“我现在就在想。” 可笑没有笑,也没有再说什么,但是第二天丁鹏醒来时,她已带着她那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丫头离开了这小楼,只留下一封信。 她要丁鹏在这几天好好地练剑,好好地保养体力,等到七月十五日的约会过去,他们再相聚。 这使得丁鹏更感激。 他心里虽然免不了有点离愁别绪,可是想到他们很快就会相聚,他也就提起精神来,练剑,练力,练气。 为了她,这一战他更不能败。 他发现自己的体力比以前更好,一个男人有了女人之后,才能算真正的男人,就正如大地经过了雨水的滋润后,才会变得更丰富充实。 到了七月十五这一天,他的精神、体力都已到达巅峰。 对这一战,他已有必胜的信心,必胜的把握。

◆ 七月十五。 晨。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丁鹏的心情也和今天的天气一样,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精神饱满,活力充沛,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撑得住。 万松山庄那有礼貌、懂得规矩的门房,看见他时,也吃了一惊。 能够做大户人家的门房并不是件容易事,那不但要有一双可以一眼就看出别人是穷是富的眼睛,还得有一张天生像棺材板一样的脸。 可是现在他脸上不但有了表情,而且表情还丰富得很。 他实在想不到这衣着光鲜、容光焕发的年轻人,就是上个月那一脸倒霉相的穷小子。 看见他的表情,丁鹏更愉快,那天受的气,现在总算出了一点。 等到他击败柳若松之后,这位仁兄脸上的表情一定更令人愉快。 丁鹏心里唯一觉得有点抱歉的是,他和柳若松无冤无仇,本不该让他多年的声名毁于一旦。 他听说柳若松在江湖中不但很有侠名,人缘也很好,而且还是位君子。 柳若松修长,瘦削,英俊,仪容整洁,衣着考究,彬彬有礼,是个非常有教养、非常有风度的中年男人。 对大多数女孩子来说,这种男人远比年轻小伙子更有魅力。 他绝口不提上个月的事,也没有说丁鹏今天来得太早了。 这一点已经让丁鹏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君子。 他的态度很稳,行动轻捷,手指长而有力,而且反应很灵敏。 这又使得丁鹏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劲敌,在江湖中并没有浪得虚名。

◆ 看见这两个人,丁鹏就怔住。 这两个人一个红衫银发,脸色红润如婴儿,一个脸色阴沉,轻瘦如竹,显然竟是那天在泉水尽头,古树下下棋的那两个人。他们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丁鹏这个人。 丁鹏很想问问梅花老人:“你为什么不把那只跟你一样喜欢穿红衣裳的小猴子带来?” 梅花老人却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居然还对丁鹏很客气。 丁鹏也很想忘记这件事,可惜有一点他是绝对忘不了的。 ——可笑为什么要他去找他们?她跟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把这件事问清楚,为什么要答应可笑:“你不说,我就不问。” 现在他当然更没法子再问,因为神剑山庄的谢先生已经来了。 这位谢先生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满面笑容,十分和气,看来就像是个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这位谢先生显然不是名震天下的当代第一剑,谢家三少爷谢晓峰。 别人却还是对他很尊敬,甚至连点苍的钟展都坚持要他上坐。 他坚持不肯,一直说自己只不过是神剑山庄中的一个管事的而已,在这些成名的英雄面前,能够敬陪末座,已经觉得很荣幸。神剑山庄随便出来一个人,在江湖中已有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气势。 丁鹏的心又跳了,血又热了。 他发誓,总有一天,他也要到神剑山庄去,以掌中的三尺青锋,去拜访拜访那位天下无双的名侠,讨教讨教他那天下无双的剑法,纵然败在他的剑下,也可算不虚此生。

◆ 他慢慢地站起来,凝视着柳若松,道:“晚辈丁鹏,求前辈赐招,但望前辈剑下留情。” 钟展居然道:“你还年轻,有件事你一定要永远记住。” 丁鹏道:“是。” 钟展沉着脸,冷冷道:“剑本是无情之物,只要剑一出鞘,就留不得情的。”

第三章 天外流星

◆ 七月十五,正午,烈日。 用细砂铺成的地面,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剑的光芒更耀眼。 丁鹏的剑已击出。 他的剑法除了那一招天外流星之外,确实都是家传的,最多只能得一个“平”字,平凡,平实,实在是很平常的剑法。 武当的剑法,却是领袖武林的内家正宗,轻、灵、玄、妙,在柳若松手里使出来,更是流动莫测。 他只用了挑、削、刺三字诀,可是剑走轻灵,身随剑起,已经将丁鹏逼得透不过气来。 大家对这位刚刚在江湖中崛起的少年剑客都有点失望了。 丁鹏自己却对自己更有信心。 他至少已看出了柳若松剑法中的三处破绽,只要他使出那一招天外流星来,要破柳若松的剑法,真如快刀破竹。 他本来还想再让柳若松几招,他不想要这位前辈剑客太难堪。 但是“剑一出鞘,是留不得情的”! 这句话他已记住了。 他那平凡的剑法忽然变了,一柄平凡的青钢剑,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华夺目的流星。 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不可捉摸,不可抵御。 ——无情的剑,剑下无情。 他心里忽然又觉得有点歉意,因为他知道柳若松必将伤在他这一剑之下! 可是他错了。 “当”的一声,星光四溅。柳若松居然接住了这一招他本来绝对接不住的天外流星。 武当内家真气,非同小可,他是天一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内力之深厚,当然不是丁鹏能比得上的。 双剑交击,丁鹏几乎被震倒。他没有倒下去。 虽然他的剑已经被震出了缺口,虎口也已被震裂,可是他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决心不让自己倒下去。 决心虽然是看不见的,却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关键,有时甚至比内力更重要。 他没有败,还要再战,刚才一定有什么疏忽,那一剑本是必胜的一剑。 柳若松却已收住了剑式,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钟展忽然道:“他还没有败。” 他确实是个正直的人,就因为这句话,丁鹏对他的厌恶,已全都变为了感激。 柳若松终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还没有败。” 他还是用那种奇怪的眼色在看着丁鹏,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刚才你使出的那一剑,就是你击败嵩阳郭正平的剑法?”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道:“你击败史定和葛奇两位时用的也是这一剑?”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道:“这真是你家传的剑法?”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认真想着,又问道:“令尊是哪一位?” 丁鹏道:“家父八年前就已去世了。” 他并没有说出他父亲的名字,柳若松也没有再追问。 他的神色更奇怪,忽然转身去问那位谢先生,道:“刚才丁少侠使出的那一剑,谢先生想必已看得很清楚!” 谢先生微笑道:“这种高绝精妙的剑法,我实在不太懂,幸好总算还是看清楚了。” 柳若松道:“谢先生觉得那一剑如何?” 谢先生道:“那一剑凌厉奇诡,几乎已经有昔年那位绝代奇侠燕十三‘夺命十三式’的威力,走的路子也仿佛相同,只可惜功力稍嫌不足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这只不过是我随口乱说的,剑法我根本不太懂。” 他当然不是随口乱说的,神剑山庄门下,怎么会有不懂剑法的人? 三十年前,燕十三纵横天下,身经大小百余战,战无不胜,是天下公认唯一可以和谢家三少爷一决胜负的人。 他和谢晓峰后来是否曾经交手,究竟是谁胜谁负,至今还是个谜。 现在这位孤独的剑客虽然已经仙去,但是他的声名和他的剑法,却已不朽。 谢先生将丁鹏那一剑和他的夺命十三式相提并论,实在是丁鹏的荣宠。 柳若松微笑道:“谢先生这么说,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丁鹏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受宠若惊的应该是丁鹏,怎么会是他。 钟展冷冷道:“谢先生夸赞丁鹏的剑法,跟你有什么关系?” 柳若松道:“有一点关系。” 钟展在冷笑。 柳若松不让他开口,又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前辈见闻之广,已与昔年作《兵器谱》的百晓生不相上下。” 钟展道:“我虽然没有百晓生的渊博,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我倒全都见识过。” 柳若松道:“前辈有没有看过那一剑?” 钟展道:“没有。”

◆ 柳若松道:“谢先生呢?” 谢先生道:“我一向孤陋寡闻,没有见识过的剑法,也不知有多少。” 柳若松淡淡地笑了笑,道:“两位都没有看过这一剑,只因为这一剑是在下创出来的。” 这句话实在很惊人。 最吃惊的当然是丁鹏,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你说什么?” 柳若松道:“我说的话丁少侠应该已经听得很清楚。” 丁鹏的热血已冲上头顶,道:“你……你有证据?” 柳若松慢慢地转过身,吩咐童子:“你去请夫人把我的剑谱拿出来。” 对一个学剑的男人来说,世上只有两样是绝对不能和别人共享,也绝对不容别人侵犯的。 那就是他的剑谱和他的妻子。 柳若松是个男人,柳若松也学剑,他对他的剑谱和他的妻子当然也同样珍惜。 但是现在他却要他的妻子把他的剑谱拿出来,可见他对这件事处理的方法已经极慎重。

◆ 没有人再说什么,也没有人还能说什么。 柳若松做事一向让人无话可说。 剑谱很快就拿出来了,是柳夫人亲自拿出来的。 剑谱藏在一个密封的匣子里,上面还贴着封条,柳夫人面上也蒙着轻纱。 一层薄薄的轻纱,虽然掩住了她的面目,却掩不住她绝代的风华。 柳夫人本来就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而且出身世家,不但有美名,也有贤名。 有陌生人在,她当然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她当然已经知道这件事,所以她将剑谱交给了钟展和谢先生。 谢先生的身份,钟展的正直,绝不容人怀疑,也没有人会怀疑。 柳夫人低头,看来也同样让人无话可说。 密封的匣子已开启。 剑谱是用淡色的素绢订成的,很薄,非常薄。 因为这不是武当的剑法,这是柳若松自创的《青松剑谱》。 武当的剑法博大精深,柳若松独创的剑法只有六招。 “最后的那一页,就是那一招。” 谢先生和钟展立刻将剑谱翻到最后一页,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当然绝不会去看自己不该看的事。 这是证据,为了丁鹏和柳若松一生的信誉,他们不能不看。 他们只看了几眼,脸上就都已变了颜色。 于是柳若松问:“刚才丁少侠使出的那一剑,两位是不是都已看得很清楚?” “是的。” “刚才丁少侠说,那就是他用来击败史定、葛奇和郭正平的剑法,两位是不是也都听得很清楚?” “是的!” “那一剑的招式、变化和精美,是不是和这本剑谱上的一招‘武当松下风’完全相同?” “是的。” “在下和丁少侠是不是第一次见面……” 这一点钟展和谢先生都不能确定,所以他们问丁鹏。 丁鹏承认,点头。 于是柳若松又问:“这剑谱会不会是假造的?” “不会。” 就算看过丁鹏使出这一剑的人,也绝对没法子得到这一剑的精华。 这一点,谢先生和钟展都绝对可以确定。 于是柳若松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经没有话可说了。” 丁鹏更无话可说。 虽然他自觉已长大成人,其实却还是个孩子,他生长在一个淳朴的乡村,离开家乡才三个多月,江湖中的诡谲,他怎么懂。 他只觉得心在往下沉,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入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里,全身上下都已被紧紧绑住,他想挣扎,却挣不开,想喊,也喊不出。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光明灿烂的远景,已经变成了一片黑暗。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钟展正在问柳若松:“你既然创出了这一招剑法,为什么从来没有使用过?” 柳若松道:“我身为武当门下,而且以武当为荣,这一招只不过是我在无意间创出来的,我随手记了下来,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想留作日后的消遣而已。武当剑法博大精深,已足够我终生受用不尽,我这一生绝不会再使用第二家的剑法,也绝没有自创门派的野心,若不是真不得已,我绝不会把这剑谱拿出来。” 这解释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光明正大,无论谁都不能不接受。 谢先生微笑道:“说得好,天一真人想必也会以有你这么样一个弟子为荣。” 钟展道:“这一招既然是你自创的剑法,丁鹏却是从哪里学来的?” 柳若松道:“这一点我也正想问问丁少侠。” 他转向丁鹏,态度还是很温和:“这一招究竟是不是你家传的剑法?” 丁鹏垂下头,道:“不是。” 说出这两个字时,他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用力鞭打着自己。 但是现在他已不能不承认,他毕竟还是个纯真的年轻人,还不会昧住良心说谎。 柳若松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丁鹏道:“家父在无意间得到一页残缺的剑谱,上面就有这一招天外流星。” 柳若松道:“那是谁的剑谱?” 丁鹏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剑谱中并没有记下姓名,就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剑谱是谁的,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柳若松。 他说的完全是实话。 柳若松却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一个年轻轻的少年人,就已学会了说谎。” 丁鹏道:“我没有说谎。” 柳若松道:“你那页剑谱呢?” 丁鹏道:“就在……”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现在他已经不知道那页剑谱在哪里。 他记得曾经将那页剑谱交给了可笑,可笑虽然又还给了他,但是后来他还是让她收起来了,她将一切都交给了他,他也将一切都给了她。

◆ 柳若松冷冷地看着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还年轻,还没有犯什么大错,我并不想太难为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你那页剑谱的来历。” 丁鹏垂下头。 他看得出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已没有人会相信,他也看得出别人眼中对他的轻蔑。 柳若松道:“只要你答应我,终生不再用剑,也不在江湖走动,我就让你走。” 他的神情已变得很严肃:“但是日后你若食言背信,不管你逃到哪里去,我也要去取你的性命。” 一个学剑的人,一个决心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若是终生不能再使剑,终生不能在江湖中走动,他这一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现在丁鹏已不能不答应,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忽然觉得很冷,因为这时忽然有一阵冷飕飕的风吹了过来,吹起了他的衣襟,也吹起了柳夫人脸上的面纱…… 天气已将变了,灿烂的阳光已经被乌云掩住。 丁鹏忽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忽然又觉得全身都像是被火焰在燃烧。 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怒,就像是火焰般从他的脚趾冲入了他的咽喉,烧红了他的脸,也烧红了他的眼睛。 就在轻纱被风吹起的那一瞬间,他已看到了这位柳夫人的真面目。 这位柳夫人赫然竟是可笑。 现在一切事都已明白了。 他永远想不到这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残酷。 他忽然大笑,看着这位柳夫人大笑,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野兽垂死前的长嘶。 他指着她大笑道:“是你,原来是你。”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 柳若松道:“你认得她?” 丁鹏道:“我当然认得她,我不认得她,谁认得她!” 柳若松道:“你知道她是谁?” 丁鹏道:“李可笑。” 柳若松沉下脸,冷冷笑道:“我并不可笑,你也不可笑。” 这件事的确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 这件事简直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丁鹏本该将一切经过事实都说出来的——从她赤裸裸窜入他眼前开始,到他为她去找那梅花老人,被吊起……一直到她把一切都给了他,他也把一切都给了她。 可是他不能说。 这件事实在太荒唐,太荒谬,如果他说出来别人一定会把他当作个疯子,一个淫猥而变态的疯子。 对付这种疯子无论用多么残酷的方法,都没有人会说话的。 他曾经亲眼看见过一个这样的疯子被人活活吊死。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掉下去的这个黑洞,原来是个陷阱。 这一对君子和淑女,不但想要他的剑谱,还要彻底毁了他这个人。 因为他已经威胁到他们,因为这一战他本来一定会胜的。 现在他本来应该已经名动江湖,出人头地。 可是现在…… 丁鹏忽然扑过去,用尽全身力量向这位并不可笑的柳夫人扑了过去。 现在他已经完了,已经彻底被毁在她手里。 他也要毁了她。 可惜一个像柳夫人这样的名门淑女,绝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子能够毁得了的。 他身子刚扑起,已有两柄剑向他刺了过来。 梅花老人在厉声大喝:“我一直没有开口,只因为柳若松是我的兄弟,但是现在我已忍无可忍。” 柳若松在叹息:“我本来并不想太难为你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找死?” 雷霆一声,暴雨倾盆。 剑光与闪电交举,丁鹏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 他的眼睛也红了!他已不顾一切。 反正他一生已经被毁了,还不如现在就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女人面前。 谢先生没有阻拦,钟展也没有。 他们都不想再管这件事,这年轻人实在不值得同情。 如果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气,如果他是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子,也许还会有人帮他说几句话,听听他的解释。 只可惜他只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剑光一闪,刺入了他的肩。他并不觉得痛。 他已经有些疯狂,有些昏迷,有些麻木,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反而会激起求生的本能,谁也不想像疯狗般被人乱剑刺死。 可惜这时候他已走上了死路,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梅花与青松的两柄剑,已像毒蛇般缠住了他。 ——他已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他们绝不会再留下他的活口。 现在每个人都已认为他罪有应得,他们杀了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柳若松已经刺出了致命的一剑,这一剑已将刺入丁鹏的咽喉。 忽然间,又是一声霹雳,闪电惊雷齐下,练武场上的一棵大树,竟被硬生生劈开了。 闪电、霹雳、雷火。

◆ 七月十五,月夜。圆月。 雨已经停了,圆月已升起。 今夜的月仿佛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丁鹏张开眼,就看见了这轮圆月。 他没有死,想要他死的人,并没有找到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他才会倒在这个山沟里。 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灌入了这条山沟,把他的人也冲到这里来了。 这里距离他倒下去的地方已很远,从山沟里爬起来,就可以看到一个很深的洞穴。 四面都是山,都是树,雨后的山谷,潮湿而新鲜,就像是个初浴的处女。 处女的美,也总是带着些神秘的。 这洞穴就像是处女的眼睛,深邃,黑暗,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丁鹏仿佛已被这种神秘的力量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洞穴的四壁,竟画满了图画,画的却不是人间,而是天上。 只有天上,才会有这样的景象——巨大而华丽的殿堂,执金戈、披金甲的武士,梳高髻、着羽衣的宫娥,到处摆满了绝非人间所有的珠玉珍宝、鲜花香果,男人们都像天神般威武雄壮,女人们都像仙子般高贵。 丁鹏已看得痴了。 ——他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光明的前途已变成为一片黑暗。 在人间,他被欺骗、被侮辱、被轻贱、被冤枉,已被逼上了绝路。在人间,他已没有前途,没有未来,已经被人彻底毁了。 他所遭受的冤枉,这一生都已无法洗清,他这一生已永远无出头的日子,就算活下去,也只能看着那些欺骗他、侮辱他、冤枉他的人耀武扬威,因为那些人是他永远打不倒的。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人间虽然没有天理,天上总有的,在人间遭受的冤屈,只有到天上去申诉了。 他还年轻,本不该有这种想法。 可是一个人真的已到了无路可走,并已无可奈何的时候,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他忽然想死。 死,的确比这么样活下去容易得多,也痛快得多了。 被欺骗,被一个自己第一次爱上的女人欺骗。这本来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已经足够让一个年轻人活不下去。 他忽然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剑。 这柄剑既不能带给他声名和荣耀,就不如索性死在这柄剑下。 他提起剑,准备用剑锋刺断自己的咽喉。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风中仿佛有个影子。 一条淡淡的影子,带着种淡淡的香气,从他面前飞了过去,忽然又不见了。 他手里的剑也不见了。

◆ 一个梳高髻、着羽衣的绝色美人,就和壁画上的仙子完全一样。 难道她就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 她的左手提着个装满鲜花的竹篮,右手却提着一把剑,丁鹏的剑。 她正在看着丁鹏微笑,笑容清新,甜柔,纯洁,高贵。 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看起来并不可怕。 丁鹏总算又能呼吸,总算又能发出声来,立刻开口问出了一句话:“你是人是鬼?” 这句话问得很可笑,但是不管任何人在他这种情况下,都会问出这句话的。 她又笑了,连眼睛里都有了笑意,忽然反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丁鹏道:“是七月,七月十五日。” 这个仿佛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绝色丽人道:“你知道七月十五是什么日子?” 丁鹏终于想了起来,今天是中元,是鬼的节日。 今天晚上,鬼门关开了。 今天晚上,幽冥地府中的群鬼都已到了人间。 丁鹏失声道:“你是鬼?” 这丽人嫣然道:“你看我像不像是个鬼?” 她不像。 丁鹏又忍不住问:“你是天上的仙子?” 这丽人笑得更柔:“我也很想让你认为我是个天上的仙子,可是我又不敢说谎,因为我若冒充了天上的仙子,就会被打下拔舌地狱去。” 丁鹏道:“不管怎么样,你绝不会是人。” 这丽人道:“我当然不是人。” 丁鹏情不自禁,又后退了两步,道:“你……你是什么?” 这丽人道:“我是狐。” 丁鹏道:“狐?” 这丽人道:“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世上有‘狐’?” 丁鹏听见过。有关“狐”的传说很多,有的很美,有的很可怕。 因为“狐”是不可捉摸的。 他们如果喜欢你,就会让你获得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就会带给你梦想不到的幸运。 但是他们也能把你迷得魂销骨散,把你活活地迷死。 虽然从来没有人能看见他们,可是也没有人能否定他们的存在。 所有的传说中,唯一相同的一点是,“狐”常常化身为人,而且喜欢化身为美丽的女人。 丁鹏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刚吹干的衣裳又被冷汗湿透。 他真的遇见了一个“狐”? 月光淡淡地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美丽而苍白,苍白得就像是透明了一样。 只有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人,才会有像她这样的脸色。 “狐”当然是见不得阳光的。 丁鹏忽然笑了。 这丽人仿佛也觉得有点奇怪,遇到狐仙的人,从来没有人能够笑得出的。 她忍不住问道:“你觉得这种事很好笑?” 丁鹏道:“这种事并不好笑,可是你也吓不到我的。” 这丽人道:“哦?” 丁鹏道:“因为我根本不怕你,不管你是鬼是狐,我都不怕你。” 这丽人道:“人人都怕鬼狐,为什么你偏偏不怕?” 丁鹏道:“因为我反正也要死了。” 他还在笑:“你若是鬼,我死了之后也会变成鬼的,为什么要怕你。” 这丽人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死了之后,的确是什么都不必再害怕了。” 丁鹏道:“一点都不错!” 这丽人道:“可是一个人年纪轻轻,为什么要死呢?” 丁鹏也叹口气,道:“年纪轻轻的人,有时也会想死的。” 这丽人道:“你真的想死?” 丁鹏道:“真的!” 这丽人道:“你非死不可?” 丁鹏道:“非死不可!” 这丽人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丁鹏道:“什么事?”

◆ 这丽人道:“现在你还没有死,还是个人。” 丁鹏承认。 这丽人道:“我却是狐,是个狐仙,我有法力,你没有,所以,我若不要你死,你就绝对死不了,除非……” 丁鹏道:“除非怎么样?” 这丽人道:“除非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非死不可。” 丁鹏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凭什么要我告诉你?” 只要一想起那件事,他心里就充满了悲痛和愤怒:“我偏不告诉你,你能把我怎么样?” 除死之外无大事。 一个人已经决心要死了,还怕别人能把他怎么样? 这丽人吃惊地看着他,忽然又笑了:“现在我相信了,看来你的确是真的想死。” 丁鹏道:“我本来就是。” 这丽人忽然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鹏道:“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这丽人道:“等你死了,变成了鬼,我们就是同邻了,说不定还会常常见面的,我当然要知道你的名字。” 丁鹏道:“你为什么不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狐也应该有名字的。” 这丽人嫣然道:“我有名字,我告诉你。” 她说:“我叫青青。” 青青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就像是春天晴朗的天空,晴空下澄澈的湖水,湖水中倒映着的远山,美丽神秘而朦胧。 青青的腰纤细而柔软,就像是春风中的杨柳。 青青的腰上系着条青青的腰带,腰带上斜斜地插着一把刀,一把弯弯的刀。 青青的弯刀是用纯银作刀鞘,刀柄上镶着一粒光泽柔润的明珠。 青青的眼波比珠光更美丽,更温柔。 丁鹏一点都不怕她,无论她是人还是狐,都不可怕。 如果青青是人,当然是个美人,如果青青是狐,也是只温柔善良而美丽的狐,绝不会去伤害任何人。

◆ 青青道:“你能不能把你遇到的事说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非死不可?” 这件事本来是绝不能对人说的,因为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可是青青不是人,是狐。 狐远比人聪明,一定可以分得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丁鹏并不怕她讪笑他的愚昧,他终于把他的遭遇告诉了她。 能够把心里不能对人说的话说出来,就算死,也死得痛快些。 丁鹏长长吐出口气,道:“一个人遇到了这种事,你说他是不是非死不可?” 青青静静地听着,也轻轻吐出口气,道:“是的。” 丁鹏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死了?” 青青道:“你死吧!” 无论是人是狐,都认为他的确应该死的,这么样活下去,的确还不如死了的好。 丁鹏又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青青道:“你为什么要我走?” 丁鹏道:“一个人死的时候,样子绝不会好看的,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看着我?” 青青道:“可是死也有很多种,你应该选一种比较好看的死法!” 丁鹏道:“死就是死,怎么死都一样,我为什么还要选一种好看的死法?” 青青道:“为了我!” 丁鹏不懂:“为了你?” 青青道:“我从来没看见别人死过,求求你,死得好看一点,让我看看好不好?” 丁鹏笑了,苦笑。 他从未想到居然有人会向他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他居然也没有拒绝:“反正我要死了,怎么死都没关系。” 青青嫣然道:“你真好!” 丁鹏道:“只可惜我实在不知道哪种死法比较好看?” 青青道:“我知道。” 丁鹏道:“好,你要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青青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叫忧愁谷,谷里有一棵忘忧草,常人只服下一片忘忧草的叶子,就会将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 她看着丁鹏:“世人如此愚昧,又有谁真的能将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 丁鹏道:“只有死人!” 青青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只有死人才没有烦恼。” 丁鹏道:“那种死法很好看?” 青青道:“据我所知,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那都是最好看的一种。” 丁鹏道:“那地方离这里不远?”青青道:“不远!” 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向洞穴的最黑暗处,忧愁和黑暗总是分不开的。 忧愁的山谷,当然也总是在黑暗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永无止境。 丁鹏看不见青青,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只能嗅得到她身上那种轻轻的、淡淡的香气。 他就追随着她的香气往前走。 这个洞穴远比他想象中深得多,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 香气更浓了。 除了她的香气外,还有花香,比起她的香气来,花香仿佛变得很庸俗。 “她真的是狐?”丁鹏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他还年轻,如果她是个人…… “反正我已经快死了,她是人也好,是狐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 岩石上没有花。 岩石上只有一株碧绿的草,比花更美,比翡翠还绿。 丁鹏道:“那就是忘忧草?” 青青终于点了点头,道:“是的。” 她带着他向那块岩石走过去:“忘忧草的叶子,每年只长一次,每次只有三片,如果你来得迟些,它的叶子就要枯萎了!” 丁鹏道:“这只不过是棵毒草而已,想不到也如此珍贵。” 青青道:“这不是毒草,这是忘忧草,要把忧愁忘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四章 弯刀

◆ 青青的手,紧紧握着这柄青青的弯刀的弯弯的刀柄。 老人在盯着她的手。 他已经用不着再问。如果刀上没有这七个字,她绝不会有这种反应。 老人眼睛里的表情奇怪之极,也不知是惊讶,是欢喜,还是恐惧。 他忽然仰天而笑,狂笑:“果然是这把刀,老天有眼,总算叫我找到了这把刀!” 狂笑声中,他的剑已出鞘。 三尺高的人,四尺长的剑,可是这柄剑握在这个人手里并不可笑。 这柄剑一出鞘,绝没有任何人还会注意到他这个人是个侏儒。 因为这柄剑一出鞘,就有一股逼人的剑气直迫眉睫而来。 连岩石下的丁鹏都已感觉到这股剑气,森寒肃杀的剑气,逼得他连眼睛都已睁不开。 等他再睁开眼时,只看见漫天剑光飞舞,青青已被笼罩在剑光下。 剑气破空,剑在呼啸。 老人的声音在剑风呼啸中还是听得很清楚,只听他一字字道:“你还不拔刀?” 青青还没有拔刀。 青青的弯刀,还在那个弯弯的刀鞘里。 老人忽然大喝:“杀!” 喝声如霹雳,剑光如闪电,就算闪电都没有如此亮,如此快! 剑光一闪,青青的人就从岩石上落了下来,就像一瓣鲜花忽然枯萎,坠下了花蒂。 十丈高的岩石,她落在地上,人就倒下。 老人并没有放过她。 老人也从十丈高的岩石上飞下,就像一片叶子般轻轻地,慢慢地飞下。 老人的掌中有剑,剑已出鞘。 老人掌中的剑,剑锋正对着青青的心脏。这一剑绝对是致命的一剑,准确,狠毒,迅速,无情。 丁鹏从未想到人世间会有这种剑法,这老人绝对不是人,是神。 杀神! 青青就倒在他身旁,青青已绝对没有招架闪避的能力。 看着这一剑飞落,丁鹏忽然扑过去,扑在青青的身上。 “反正我已经要死了,反正我已经非死不可。”他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和青青一起来的。 不管青青是人是狐,总算对他不错。 他怎么能眼看着青青死在别人的剑下? 但是他却不妨死在别人的剑下,既然已非死不可,怎么死都一样。 他扑倒在青青身上。 他愿意替青青挨这一剑。 剑光一闪,刺入了他的背。 他并不觉得痛苦。 真正的痛苦,反而不会让人有痛苦的感觉。 他只觉得很冷,只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穿入了他的背,穿入了他的骨髓。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青青拔出了她的刀。 青青的弯刀是青青的。 青青的刀光飞起时,丁鹏的眼睛已阖起。 他没有看见青青的弯刀,他只听见那老人忽然发出一声惨呼。 然后他就又落入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深不见底,永无止境。

◆ 丁鹏睁开眼,就看见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也看见了青青那双比月光更美的眼睛。 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不会有第二双这么美丽的眼睛。 他还在青青身旁。 无论他是死是活,无论他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青青都仍在他身旁。 青青眼睛里还有泪光。 她是在为他流泪。 丁鹏忽然笑了笑,道:“看来现在我已用不着忘忧草了,可是我觉得这样死更好。” 他伸出手,轻拭她脸上的泪痕:“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我死的时候,居然还有人为我流泪。” 青青的脸色却变了,连身子都已开始颤抖,忽然道:“我真的在流泪?” 丁鹏道:“真的,你真的是在流泪,而且是在为我流泪。” 青青的脸色变得更奇怪,仿佛变得说不出的害怕,对她来说,流泪竟仿佛是件极可怕的事。 可是她在害怕之中,却又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喜悦。 这是种很奇怪的反应,丁鹏实在猜不透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他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为你而死的,你为我流泪……” 青青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没有死,也不会死了。” 丁鹏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你已经死过一次,现在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会再死了。”

第七章 救星

她微笑着走出去,又拉着宋中的手走进来。
    宋中还是不敢面对他。
    可情笑道:“现在他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了,你何必还要难为情?”
    宋中道:“他休了你?”
    可情道:“他不但休了我,而且还要把我赶出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嫁给他十几年,还不如别人家里养了十几年的狗,他要赶我走,我就得乖乖地滚蛋。”
    宋中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可情道:“你带我走?”
    宋中道:“他不要你,我要你。”
    可情道:“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老太婆?”
    宋中道:“就算你真的变成了个老太婆,我也绝不会变心。”
    可情又笑了,笑得更甜蜜,柔声道:“你真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只可惜……”
    宋中道:“可惜什么?”
    可情道:“我还不想真的变成个老太婆,所以我每天要吃二十两银子一副的珍珠粉,免得我脸上起皱纹,我穿的衣服,都是从天竺和波斯运来的丝绸,好让别人看得年轻些,我每天要用羊奶洗澡,要好几个丫头侍候着我。”
    她轻抚着宋中的手:“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个吃惯了,穿惯了,花惯了的女人。”
    宋中道:“我知道。”
    可情道:“如果我嫁给了你,你能不能养得起我?”
    宋中怔住,怔了半天,才大声道:“我可以去做强盗来养你。”
    可情道:“你为什么要去做强盗?那又不是你的专长。”
    她淡淡地接着道:“杀人才是你的专长,你只要杀一个人,我们就可以过一辈子舒服日子了。”
    宋中道:“你要我去杀谁?”
    可情只笑,不说话。
    宋中并不笨。
    他应该知道她要杀的是谁。
    他虽然并不十分喜欢杀人,不过他绝不怕杀人,不管杀的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可情已经从墙上摘下了一把剑,交给了他:“只要你一挥手,我就变成了个可怜的寡妇了,不管丁鹏多凶恶,也绝不会来对付一个可怜的寡妇。”
    她嫣然道:“幸好这个可怜的寡妇恰巧又是个很有钱的寡妇,不管谁能够娶到她,这一辈子都不必再发愁了。”
    柳若松知道自己已经死定了。
    他不但低估了这个女人,而且把自己估计得太高,无论谁犯了这种错误都该死。
    “锵”的一声,剑已出鞘。
    宋中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冷冷道:“你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
    柳若松承认。
    他的心还不够狠,手还不够辣,他本来应该先下手杀了他的。
    剑光一闪,已向他咽喉刺了过来。
    姓宋名中,一剑送终,他的出手不但准,而且狠,要杀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人,当然绝不会失手。
    除非有奇迹出现,柳若松已必死无疑。
    想不到奇迹真的出现了。

◆ 这截断剑还有一尺多长,柳若松用三根手指捏住,剑锋正对着秦可情的咽喉。
    秦可情忽然笑了笑,道:“你的样子虽然凶狠,可是我知道你绝不会杀我的。”
    柳若松道:“哦!”
    可情道:“因为我比谁都了解你,你只会穿着八十两银子一件的袍子,喝着九十两银子一坛的好酒,抱着好看的女人,舒舒服服地坐在你那间屋里,叫别人去杀人,不管杀了多少人,你都绝不会难受的。”
    她冷笑:“可是叫你自己手里拿着刀去杀人,你就不敢下手了。”
    宋中忽然道:“他不敢,我敢。”
    可情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你忍心下得了手?”
    宋中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冲过来,手里的断剑已刺入她的胸膛。
    她的眼睛还没有闭,还在吃惊地看着他。
    她死也不信他真的能忍心下手。
    宋中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杀你。”
    可情道:“你……你为什么?”
    宋中道:“因为我早已想死了,你若不死,我怎么能死!”
    他拔出了他的剑。
    鲜血溅出时,这截剑已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她死了,他也可以死了。
    宋中忽然仰面狂笑:“我平生杀人无数,只这一次杀得最痛快!”
    秦可情的眼睛已闭上了。
    她忽然发觉自己一直都不了解宋中,一直都看错了他。
    她一直认为宋中是个色厉内荏的人,外表看来虽刚强,其实却很懦弱。
    不但懦弱,而且无能,所以才会一直像小狗般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从没有想到他这么样做是因为爱她,真心真意地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
    为了她,他不惜去死。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感情。
    可是现在她相信了。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远比恐惧更强烈的感觉,使得她忘记了死亡的恐惧。
    她忽然觉得死并不可怕。
    如果一个人至死都不知道“爱”,那才真的是可怕的事。

圆月弯刀(下)

第二章 别有用心

◆ 江湖人最逍遥的地方,就是他们很闲。 他们不必为生计去操心,却也不愁生活,腰里似乎有用不完的银子,虽然也没有谁大富大发过,但江湖上很少有人饿死过。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赚钱的,但每个人都这么很宽裕愉快地活着。 似乎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方法,养活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人,而他们也为着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忙着。

◆ “迷狐?” “是的,迷狐虽是左道旁门,却能解决你的问题,因为她专修的阴阳和合,采补挹注之道。” “什么?这么一点大的小鬼,居然修的这一道?” “狐就只那两条路可以得道,她的资质只能走这一条路,有什么办法呢?” 她忽而娇媚地一笑:“你别看她小,那是穿了衣服,而外表也故意装得那个样子,等她跟你上了床,你就会发现,她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女人中的女人。” 青青的形容没有过分。 当小云被叫进来的时候,的确还是个羞羞答答、初解人事的小姑娘。 但是当青青把她推到丁鹏的床上,脱去了她的外衣时,丁鹏就知道,这个小姑娘的确是女人中的女人了。 她的胸前是用束胸紧紧地捆住的,丁鹏才解开了腰间的带子,两个圆球就从她的胸前跳了出来。 就像是魔术师在变戏法似的,突地在虚无中跳出了两朵肉色的绣球花。 浑圆、坚挺结实、小而巧的乳头像云彩樱桃,红艳艳的,使得一个男人看见了就忍不住为之心跳。 当她解除了身上全部的衣服,把一副诱人的胴体,贴近了丁鹏时,立刻把丁鹏许多压抑的情欲激发了起来。 而且她调情的动作也熟练得惊人。 一半固然是药物的催引,另一半却也是受了她的诱惑,两个人紧紧地缠着时,丁鹏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道:“小云,当青青叫你进来前,约略地说起一点你,我还不相信,所以我还努力用内力逼住了药性。” 小云吃吃地笑道:“爷,媚药只是助兴的,任何媚药对皇宫里的太监都没有用。” “那么是什么才有用呢?” 小云笑道:“可是我听说过,皇宫里的太监也会偷偷地溜出来逛窑子。” “真有这种事?” 丁鹏的确是闻所未闻。 “可是他们都净过身子,怎么逛窑子呢?” 小云道:“他们的身子净过了,心却没有净,七情六欲却是发自心里的。” “这也有道理,可是他们又如何浇灭心中的火呢?” “他们有手,有嘴,有许多事还是手跟嘴能办得更好的。” 丁鹏倒不是个完全无知的人,所以他笑着道:“那只是舒服别人,自己仍然全无感觉的。” 小云笑道:“男人在使女人快乐时,自己能得到更大的快乐,女人也是一样,最能使男人快乐的女人往往是自己最能表现快乐的女人。”

第八章 降龙

◆ 时间甚至于能改变历史,创造历史。 所以才有很多的人要去学仙,去学佛,他们实际上是追求一种克服时间的方法,以取得永远不死的生命。 有人以为不朽的事功就是不死的生命。 这句话也不能算错,只是那个活着的,乃是一个名字,却不是那个人的形体而已。

◆ 谢小玉的眼中泛起了雾光,幽幽地道:“丁大哥,你这句话叫我好伤心,我虽然不是个好女孩,但是现在我说的却全是真心话,即使我杀得了你,我也舍不得杀你。” “这句话我听一个女人说过,而且那是我第一个女人,她说了这些话,却把我推进一个要命的陷阱里。” 谢小玉道:“就是柳若松的老婆,那个叫秦可情的女人?” 丁鹏道:“她叫可笑,拿我制造了一件可笑的笑话。” 谢小玉一笑道:“她取错了名字,不应该叫可笑,而该叫可悲才是,放弃了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实在是她最可悲的命运。” 她忽地一笑道:“不过也难怪,那时的你一定没有现在这么可爱,实在比不上柳若松。” 她的手抚着丁鹏的脸道:“那时你既没有现在这样子的成熟,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地位。” “你很重视这些吗?” 谢小玉笑道:“是的,一个真正懂得男人的女人,是很重视这些的,因为一个真正的大男人所超出于常人者,就是那一股气质,而这股气质却是在成功中培养的。” “要是你在以前认识我呢?” 谢小玉道:“我会觉得你很傻,也许会觉得你傻得有点可爱,但是我绝不会爱上你。” “可是青青却是在我最落魄、最倒霉的时候爱上了我。” 谢小玉叹了口气:“所以我说她比我幸福,因为她能够从平凡中体会出那份真情的可贵,而我……” “你却没有这份真情?” 谢小玉道:“是的,我一直就被教导着从不平凡中去充实自己,久而久之,我已经无法去体会那种平凡中的真情了,我只会从不平凡的人身上去找真情,可是不平凡的人,往往是很难有真情的。” 丁鹏叹了口气道:“不,小玉,你错了。” “我错了?我什么地方错了?丁大哥,如果你了解我的过去与我的身世……” 丁鹏道:“我不必了解,但是我知道你错了,错得很厉害,真情只有一份,没有平凡与不平凡之分,平凡的人与不平凡的人的真情都是一样的,你之所以得不到,不是你接触的那些人不易有真情,而是对你不会有真情。” “为什么,难道我的一切条件还不够?” “不,你的条件很够,你美丽、聪明、富有,而且还有一个显赫的家世,问题是这些只能博得一些虚情假意,却得不到真情。” “要哪些条件才能得到真情?” “真情是没有条件的,你放不开那些条件,一辈子也得不到真情,还有,真情是要以真情去换取的,你自己没有付出真情,又怎么能企望别人以真情待你?” 谢小玉一下子呆住了,这是她从来也没听过的话,也是她从来没想到的事。 丁鹏道:“你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很专情的人,他几乎到处留情,那些女人有的恨他入骨,有些却甘心为他受尽一切的磨难而没有半句怨言,不管是恨也好,爱也好,他得到的都是真情,因为他自己付出的也是真情,这正是他伟大的地方。”

◆ 谢小玉道:“你不是说真情只有一份吗,何以他能爱上那么多的女子?” 丁鹏道:“真情虽只一份,却并不一定是献给一个人,有些人是天生的多情种子,他对每个爱他的女人,都付出了这一份真情,不管对方是天上的仙女,或是陋巷的贫女,他都一视同仁,无分轩轾,给予一份同样的爱,绝无平凡与不平凡之分。” “这就能叫作伟大吗?” “是的,以你父亲而论,他生来就是不平凡的人,可是他并没有自命不凡,他能把他的真情,同样地给予一个很平凡的女人。” 谢小玉不禁默然了,半晌才问道:“丁大哥,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丁鹏叹道:“我没有你父亲那么伟大,因为我没有办法随便去爱一个女人,我的妻子很不平凡,她给我的爱太多,使我无法接受一个平凡女子的爱了。” 谢小玉道:“那么我父亲之所以如此,是不是因为有些女人给他的爱不够多?” “不!太多了,多得他无法接受了,也多得他无法回报了,所以,他才要接受一些他能报答得起的爱情。” “我不懂你的话,丁大哥。” “我想你不会懂,因为你自己都还没有找出你那一份真情该付给谁呢。” “假如我说我对你是一片真情,你会相信吗?” “假如你说了,我当然不会相信,真情不是放在嘴上说的,而是表现在行动上,发自内心里的。” 他穿上衣服,准备离去,谢小玉没有挽留他,因为她明白此刻说什么都不足以留下他。 她得到了这个男人,却发现彼此的距离更远了。

第九章 追索

◆ 小香笑道:“先生说的也不错,先生既然不屑于这些事,却又为什么跑去凑热闹,当什么见证人,江湖公义如果是靠你们见证,将成什么样子?” 谢先生被她一下子问住了,张口瞪目,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香笑笑道:“谢先生,那天如果换了谢大侠在场,相信绝不会被柳若松瞒过了。” “那倒不见得,家主人……” 小香道:“谢大侠并不会比你聪明多少,只比你高一点,就是他对不了解的人,绝不深交,对不明白的事,绝不参加,这就是他为什么是大侠,你是总管,他是庄主,你是下人的原因。”

第一十四章 兵解

◆ “很好,这样对你也好,丁鹏这孩子身边也该有个像你一样的人,否则他太孤单了。” 老人的神色忽转庄重:“不过你到了那儿,别说出这儿的事。” “为什么,难道主公还容忍那鼠辈下去?” 老人笑了一笑才道:“是的,我不但要容忍他,而且还成全了他,我把魔刀之诀传授给了他。” 铜驼吃惊了,他是很少会如此惊惶的。 “主公,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不为什么,本教虽没有私人的报复,但是本教也有一条金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于那些意图消灭本教的人,我不能轻易放过,我要以本教的刀,假他的手,来对付那些人。” “他行吗?” “我知道他行,做这件事,他比丁鹏还行。” 铜驼不再抗辩了,主公的决定永远是对的。他只担心地问道:“可是以后呢?” “他虽得到了本教的刀法,却不是本教的人,他的刀也永远不如丁鹏的,总有一天,他会一分两片死在丁鹏的刀下,就没有以后了。” 铜驼默然片刻,脸上现出了尊敬与佩服道:“主公算无遗策,这次总算找对了人。”

◆ 不必。我也无须先作预示,因为我并没有指定继传的人选,不过你放心,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本教的每一任教主都是天生的,只要一到时候,他自然而然地会脱颖而出,光芒万丈。” 铜驼又默然了,老人道:“我的时候到了。” 铜驼不禁犹豫,老人怒声道:“快,别作妇人之仁,误了我的兵解成道,而使我抱恨终身。” 铜驼终于磕了一个头,然后在身边取出一柄小刀,刀身映着绿光,发出了妖异的绿芒。 接着他伸手一挥,老人的头离开了身子,飞起在空中,铜驼接住了首级,老人的尸体已向空格中落了下来,铜驼没有去管那无头尸体,似乎那不是他主公的一部分,他只恭恭敬敬地捧着头颅,安放在空格。 老人的眼睛这才闭上了,嘴角泛出了一丝满足的微笑,居然吐出了最后五个字:“谢谢你,铜驼。” 只有一颗头颅,居然还能保有生命的能力。 这现象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准会吓得半死,但铜驼却认为很自然。 老人是他的神,神是无所不能的。 现在他要去实践神赋予的使命了。

第一十六章 尾声

◆ “是的,还有就是有野心的人,像我现在一样,即使躲起来不见人,可是有些学刀的人,或者是武功练到差不多的人,还是会找上门来,想要击败我而成名。” “这么说来,世上就没有真正的平静了。” “这倒不然,要想平平静静地过一生并不难,只要不学武,不成名,像那田中的农夫,山上的樵子,默默无闻,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在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平平静静的。” 小香点点头,忽又问道:“那些人似乎并不快乐。” 丁鹏叹了口气道:“矛盾之处就在此。我们视平静为荣,他们却羡慕我们此刻的怒马香车,这世上的苦与乐是很难说的,所以我必须要出去,把那些可能来破坏我生活的人找到,先把他们打倒下去,那样至少就有一段时间的平静了。” “只是一段时间?” “是的,一入江湖,就永无宁日,最多只有一段时间而已,等另一批新的风云人物出来,又会为了同样的原因来找我的。”

Date: 2024-11-17 日 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