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送快递-胡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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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

◆ 初次干这活儿的人,都会掉一些体重。我有一个同事,入职只比我晚几天,他在三个月内从一百八十几斤,掉到了一百三十几斤。我原本就不算胖,但干了几个月后,也掉了十几斤。

◆ 我发现在这地方干活儿的人,大多不喜欢交谈,完全不热情主动,就像沉默的老农民——虽然他们并没那么老——对陌生人报以冷淡和警惕的态度。恰好我也不喜欢攀交情,大家闭上嘴巴干活儿很好,在这种人际环境里我感觉很舒适。可是当我有事情向他们请教时,他们会先腼腆地笑笑,然后讪讪地回答——其实他们并不高傲,只是大多孤僻而已。

◆ 睡觉才是最磨人的部分——对于日夜颠倒的生活,每个人的适应力各不相同。头几个月,我一直处在这种状态:每次到了凌晨四五点,我都困得不行,只要让我躺下,五秒内就可以睡着;即使不躺下,我也已经摇摇欲坠,经常眼前一黑就要失去知觉,可是随即又惊醒过来,重新撑起身体,那副模样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目光是迷离的,意识是模糊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前一秒做了什么。因为这个缘故,有次我把两包快件的标签贴反了,发去重庆的贴上了北京的标签,发去北京的贴上了重庆的标签,幸好在装车前就发现,被追了回来。毫不夸张地说,每个晚上,当我被睡意折磨得走投无路时,我都会在心里赌咒:下班后一定要不顾一切地立即狠狠睡上一觉。可是等到早上下班后,睡意已经过去了,人又精神了起来。而且,因为刚刚长时间地从事完身体并不喜欢的劳动,心里会生出一种奇怪的厌烦,渴望着做些身体喜欢的事情,以压制那种厌烦感,使身体得到补偿,恢复活力。我看到有些同事经常下班后去唱K,唱到下午快天黑时,匆匆地睡一两个小时又来上班。我可不是那种疯狂的人,我不想把命丢在工作里。所以我采用一些温和的方式,比如说早餐吃好一点儿,或者去附近的村子逛逛超市,虽然那个超市很小,商品种类不多,但我发现逛超市对我有减压的效果,即使逛完后我只买一两种东西。

◆ 喝酒导致的另一个问题是,睡醒后我还是醉醺醺的。幸好我是走路上班。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每一步踏下去,路面的高度都不相同,而且说不清楚是我的身体在摇晃,还是这个世界在摇晃。假如没有醉得那么厉害,我就会感到困乏,觉得像是完全没有休息过一样。在上班的路上,经过一排平房,闻到屋里传出的饭菜香味,看到别人已完成一天的劳动,正惬意地瘫坐在沙发上,我深深感到这种休闲的时刻才是真正的幸福,而我甚至还没有开始干活儿就已经比他们更累了——这时候我就会恶毒地咒骂自己,我的身体咒骂我的意志,我的意志也咒骂我的身体,我发誓明早下班后要立刻睡觉。可是到了明早,情况又和前一天一样,就这么周而复始。


◆ 有些被送来试工的人,明显并不适合。比如曾经有一个女孩,小细胳膊小细腿,个子也矮小,看样子就不像能干这种活儿的。但人既然被送来了,也不能退回人力资源部,更不能推到其他组,还是得让她试一试。组长心里其实不想要这种人,怕她手脚慢,拖累全组劳效,而且吃不了苦,干一两个月就跑,白白把她带出来。于是试工的时候,组长特地叮嘱我们不要帮她。我前面说过,试工其实是最累的,没干过这活儿的人,一般需要一两周时间适应,身体条件本来就差的就更不用说了。可是,越是她这样弱不禁风的人,我们越不能帮,因为帮她无异于误导她,令她以为自己可以胜任。必须让她吃足苦头,若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能干,那么才是真的能干。反倒是那些看起来壮壮的人,我们可以搭把手,帮帮他们。

◆ 我们组还来过一个孕妇,是被男友介绍来的,她男友也在我们组。原本人事有规定,情侣不能分到同一组,可她男友大概开始时隐瞒了和她的关系,后来木已成舟,组长也只能卖他个人情。孕妇刚来的时候,肚子还不明显,而且她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身体很健康,干活儿没问题。可是渐渐地,她的肚子鼓了起来,看着就让人很难受了,毕竟这可是通宵的体力活儿啊。有人已经私下摇着头形容这是“人间惨剧”。她男友还好赌,在App上买六合彩,性质跟赌博一样。反正一发工资,他几天就输光,然后用女友的钱吃饭、交房租,还叫女友问我们借钱,因为他自己已经借遍了,不好意思再借了。慢慢地,两人闹起了别扭,主要是女的对男的不满。男的脾气倒很好,从来不发火,可是脾气好有什么用——就像一只没底的锅,哪怕锅盖很结实,又能派什么用场?终于有一天半夜,那个孕妇哭着跑了,大概是既累又恨,绷不下去了。第二天她就辞了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那个男的一直到我离职时都还在,不久后他又交了新女友,他的新女友是个独自出来打工的有夫之妇。提到那个孕妇时,他也是满脸愧疚,说要给她补偿,不知道给了没有。不过后来他倒是戒了赌,或许是因为无法再借到钱,要不就是那个App被封了。从头到尾,我们所有人只是在旁观,静静地看着事态发展,没有人出来教训他,也没有人伸手援助孕妇,顶多只是安慰她几句。我们也各有各的压力,各有各家里不顺心的事,谁也没有余力顾别人。在那种工作场所里,每个人都被生活压榨着,同情心因此透支,然后不知不觉地变得麻木、冷漠。


◆ 这份工作还会令人脾气变坏,因为长期熬夜以及过度劳累,人的情绪控制力会明显下降。我就跟组里的两个人吵过架,吵得很凶。其中一个在和我搭档时,磨洋工磨得过分,而且心态不好,嘴巴又损,认为占人便宜是理所应当的。另一个人更过分,把难干的活儿推到我面前,自己专挑轻松的干,而且每次都这样,欺负人已经到了懒得遮掩的地步。我差点儿就和他动手了,当时我只想打一架,和谁打都行,他尤其合适。不过打架是要被开除的,即使在外面约架,被公司发现了也要开除,所以幸好我们没有打。

◆ 我们的工资计算方法是这样的:全组五十几人,按当月各自的工作表现,被评为A、B、C三级。其中表现最好的十个人评为A;犯有严重过失,比如丢件、错分、旷工、违抗命令等的评为C;其余人都评为B。A级的实发工资5000块出头,B级大约4700块,C级大约4300块。根据每个月的快件总量变化,这个工资基准会有一定波动。因为C级是一个惩罚级别,我们只要不犯错,就不会被评上,所以大家其实是在A和B之间算计。有些人对此是很在意的,比如和我吵架的第二个人,他只要没评上A,就一定会找组长要解释,借此施加压力。但更多的人是怀着一种被动接受的心态,虽然偶尔也抱怨几句,却并不主动去争取。这些人大多是不想吃更多苦,不愿卖更多力,或清楚自己即使卖力也很难表现突出,那么还不如少干点儿,避免出错掉到C——和我吵架的第一个人就属于这种。

◆ 2018年春节前,我们理货部门建了个微信大群,拉进了四五百人。按照惯例,各组组长和经理要轮流发红包,然后大家一起抢。那年的年三十晚上,我就躺在床上抢红包,感受过年的气氛。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么多人的群,大家还都在说话,发自己老家的照片,互相拜年、抬杠、起哄,还有那些转来转去的贺年表情图,有时候几秒钟内能拉出十几屏长的聊天记录,手机瞬间就卡住,比看春晚热闹多了。在过年气氛一年比一年淡的情况下,我已经很久没过过这么温暖和热烈的春节了。或许由于我的手机配置低,或者网络卡,很多红包我都抢不到,最后总共只抢了十几块,我又发回到群里了,高兴是用钱买不到的。

◆ 为了延缓大脑的退化,我就开始吃坚果,也不管有用没用。考虑到价格,我主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 2018年3月,因为私人原因,我从D公司辞了职,然后到了北京,随后入职了S公司,改做快递员,不上夜班了。送快递虽然也辛苦,但不用熬夜,而且收入更高。其实我就不该去上夜班,最初就该去送快递。我有轻微的社交障碍,原先以为送快递对我来说很难,因为每天要和很多客户打交道,后来我发现自己完全应付得了。 眨眼在北京三年多了,现在我已经离开了S公司,很快也要离开北京。回想起在D公司那时候的自己,我已经改变了很多,但也有些方面没变。比如现在我不想和人吵架,更不想打人;比如我还在坚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从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

◆ 有天我们聊天的时候,主编随口说了句我太感性。我马上纠正他,说我是个非常理性的人,起码比社会上大多数人都理性。主编听了不以为然,笑嘻嘻地看着我,表示他认为我在胡说。我瞬间就明白,他把理性和功利(无贬义)混为一谈了——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按功利法则行事,就是不理性。我记得十多年前,我和他都还是二十几岁,彼此间并没有这么大的差异和分歧。不过他对我确实很友善和慷慨。他的经济情况也不好,但对我仍关照很多。我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是一个信得过的老同事、老朋友;无论我和他的价值观差异有多大,他都觉得可以信任我,不必提防我。实际上他要提防的人,是那些价值观和他相近的人。


◆ 那些网友文章大多是吹牛逼,对关键操作避而不谈,将次要因素当主要讲,以显出自己能人所不能。实际上绝大多数爆款,都是先做出数据才开始热销,而不是热销后才产生数据。在淘宝上开企业店或个人店,表面上是免费,其实步步都要花钱,否则根本就没人点进你的店,毕竟阿里不是做慈善的。而且你不花钱,各项经营数据的样本量小,随机性的影响大,会导致你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总之归根结底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后记 生活的另外部分

◆ 当我在打工的时候,我很少想到自由。可能因为我默认了不工作才是自由,而工作则相反,你必须按照要求,无论这要求是来自雇主、客户,或——当我经营个体生意时——对市场的观察和分析等,然后付出有效劳动,才能获得回报。当然也可能有个别例外的情况,比如有人恰好喜欢自己的工作方式和内容,因此感觉自己在工作中所做的就是自己想做的。或者反过来,有人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却恰好能够满足雇主、客户或外部机制等的要求,并由此抵达了某种自由。但是这样的幸运听起来似乎可遇不可求。

◆ 所谓的自由,实际上在于你能意识到什么,而不在于你享有什么。对于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来说,尽管每年的农务受到二十四节气的限制,但他不会感觉到有什么不自由。农闲的时候和亲朋打打牌,农忙的时候忙完一天的农活儿,晚上回家喝点儿小酒,感觉惬意且满足,仿佛自己所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可是文化水平越高,思维和意识越复杂,人就越难在工作中感觉到自由。

◆ 追求真理比占有真理可贵。自由的情况也一样,或许它可望而不可即,或许我终生都无法抵达它,但这并不要紧,因为对它的追求比对它的获得更可贵,而且这对所有人乃至整个世界来说都很可贵——它就像理想和信念,是我们生命的支点,而不是内容。

◆ 我在写作上并非新人,从2009年到2011年,曾经有接近三年的时间我没去工作,每天就在家读书和写作。我在写作上遇到的困难是复杂的,里面既有自身的因素,也有外部的因素。我不是一个有写作才华的人,如果说我现在对写作的意识、观念和实践有一些可取之处的话,那是因为我真的投入过很多时间和精力。另一方面,早年我在期刊上发表过一些作品,收到的稿费非常微薄,远远无法以此为生。但是,不能通过写作谋生,对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写作于我的意义因此变得更加个人、重要、特别和纯粹。虽然我写得不多,但对我来说,写作就是我生活的另外部分,属于自由的那部分。

◆ 此后我就反复地处在打工和写作两种状态中:当我去打工的时候,我就无法写作,光是工作本身就极大地占用了我的时间,同时它还透支我的情绪,令我在下班后也只想放松和减压,而无力思考其他。当然这种情形的肇因在我自身:我在生活和工作中,在别人可以获得正面激励的多数事情上感受不到激励;但是在相反的方向,在别人不以其为阻力的事情上,却经常形成负面的心理障碍。而当我要写作的时候,我就辞去工作,专心地在家写。这种间歇式的打工和写作交替就是我近十年的生活状态。或许这也算是一种折中的自由?也就是说,在一半的时间里我不打工并自由,而在另一半的时间里我打工并不自由。

◆ 实际上,通过写作我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打工和自由的对立:在有限的选择和局促的现实中,我越来越感觉到生活中许多平凡隽永的时刻,要比现实困扰的方方面面对人生更具决定意义

◆ 事实上,今天我对自己所有的打工经历,只怀有感激和怀念,没有丝毫的不满和怨忿——我承认曾经有过,但已经全部放下了。因为从更多的生活经验中,我逐渐认识到,怀着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Date: 2024-11-17 日 0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