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闲说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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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观念的束缚(事在第一回)

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乞武松劈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的是嫂嫂,再来休要如此所为!」

姣婆遇着脂粉客(事在第二回)

潘金莲眼中的西门庆是: 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发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

西门庆眼中的潘金莲是: ……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

西门庆其人(事在第二回)

西门庆是何等样人呢?《金瓶梅》用作者旁述的手法写道: 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每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

西门庆家中除了有个继室的正妻之外,还有好几个妾侍,而且还常到「勾栏」(妓院)里和妓女厮混。「专一嫖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

吊起来卖(事在第二回)

王婆告诉他,潘金莲的老公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 西门庆听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驼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

王婆是惯会做淫煤的,但她这次却偏不作毛遂自荐,要等西门庆再来求她。这是因为西门庆出得起钱的原故,她要「吊起来卖」也。书中写她的想法是:「那厮会讨县里人便益,且交(通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贩钞,撰(通赚)他几贯风流钱使。」(便益,即「便宜」,是有钱财利益的「便宜」。贩钞,交易中所付的货币。)

王婆自道「德行」(事在第二回)

西门庆说王婆会弄手段,似赞似讽。 王婆冷冷笑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十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只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道:「干娘,如何叫杂趁?」王婆笑道:「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无得过日子。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做牵头,做马泊六;也会针灸看病;也会做贝戎儿。」

「马泊六」,意为「牵马」,指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中的说合人。「贝戎儿」即「贼」字的分拆写法。西门庆说的「这件事」指请王婆撮合他与潘金莲之事。这一段写王婆自道「德行」,颇为传神。

潘驴邓小闲(事在第三回)

王婆道:「大官人,你叫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捱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妆小伏低,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过得日子;第四,我最忍耐,她就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她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

按:「三街两巷」此处意为「花街柳巷」。「龟」指男子的「那话儿」。

为西门庆定计(事在第三回)

西门庆知道王婆爱钱,在自夸他「潘驴邓小闲」五样俱全之后,便道:「干娘,你自作成完备了时,我自重重谢你。」但王婆还不放心,要「钉实」他,说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肯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使钱。」待到西门庆答应:「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言语便了。」王婆方始为他定计。王婆叫西门庆首先买一疋蓝紬,一疋白紬,一疋白绢,再用十两好绵,交给她去请潘金莲做衣裳。 她若欢天喜地,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请得她来做,就替我裁,这便二分了。她若来做时,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她吃,她若说不便当,定要将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她不言语吃了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莫来,直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以咳嗽为号,你在门前,叫道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来买盏茶吃,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她若见你,便起身来,走了归去,难道我扯住她不成?此事便休了。她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 按:这一回在《金瓶梅》中名「王婆定十件捱光计」,从她的「定计」中,显出她对女人的心理了解得十分透彻。

有七分光了(事在第三回)

王婆给他安排了十种试探潘金莲的反应的步骤,第四个步骤是叫西门庆装作不知道潘金莲在她家里便撞进来,跟着是安排他们一同喝酒,以及教西门庆如何调戏潘金莲等等,到最后调戏时,「她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收了,再也难成;若是她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

戏捏三寸金莲(事在第三回)

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回推害怕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炉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这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箸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这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箸,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她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淫媒的典型(事在第四回)

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说道:「你两个做的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妇人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教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妇人慌的扯着她裙子,便双膝跪下,说道:「干娘饶恕。」王婆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那妇人说:「我只依着干娘说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用还不着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一去了不来,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 王婆在该回避的时候回避,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这正是做「马泊六者」必须「识做」的。她这恰到的好处的出现,不但帮西门庆缚实了「那妇人」,而且也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绕弯嘲他是乌龟(事在第五回)

郓哥给武大郎通风报信这段对话,也是写得非常生动有趣,他见了武大时: 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等模样,有甚么吃的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并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耳耷(左耳右耷)耳耷(左耳右耷)的,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儿来!」 按:「栈」,以特殊方法和食物使禽畜迅速肥大,相当于广东话的「糟」。「耳耷(耳耷)」,形容肥胖的样子。「肥耳耷耳耷」相当于广东话的「肥肫肫」。「鸭」是杭州市井话,和乌龟同义。「还我主儿来」即「还我个道理」。要对方说个明白也。

想要捉奸又没主意(事在第五回)

郓哥道:「你老大一条汉,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厉害怕人,你如何出得她手?他三人也有个暗号儿,见你入来拿他,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顿好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须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作主,干结果了你性命。」

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 按:武大想要捉奸,被郓哥「点醒」之后,没了主意,反而要向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讨教。从对话中写武大性格,细致深入。

西门庆躲入床底(事在第五回)

武大向郓哥讨教,郓哥便给他定一条件,叫武大明天跟他去王婆家,由他缠住王婆,武大撞入房去,见着他们的奸情,就「叫起屈来」。这是介乎「软硬之间」的捉奸,「叫屈」即只是申诉自己的受欺负,而不是动手去捉奸夫。这办法其实也是不济事的,甚至令读者感到可笑。但作者这样写郓哥的「定计」,却是符合郓哥的身份的。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嘛,「见识」纵然比武大高一点,也高不到哪里去的。若是写郓哥亦能深谋远虑,那倒是劣笔了。 书中写武大依计行事: 那婆子见是武大来得甚急,待要走去阻挡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仆入床下去躲。武大抢到房门口,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做得好事」!

提醒奸夫打丈夫(事在第五回)

丈夫来捉奸,潘金莲的反应又如何呢? 那妇人顶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个纸虎儿也吓一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思量。」便来拔开栓,叫道:「不要来!」武大却待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正踢中心窝,扑地望后便倒了。打倒武大,一直走了。郓哥见头势不好,也撇了王婆,撒开跳了。……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渣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救得苏醒,两个下上肩搀着,便从后门扶归他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

按:潘金莲的反应最初也是慌做一团,但她拿捏主意却比西门庆快。这是因为在封建时代,淫妇所受的惩罚,往往比奸夫更重。尤其在她这个「具体个案」,西门庆是有权有势的土豪,出了事顶多是破财,而她则是有性命之忧的(丈丈不杀她,小叔也会杀她,小叔不杀她,舆论也会迫死她)。因此她出主意叫西门庆打她丈夫,不能单纯解释为「最毒妇人心」的。

武大吓妻反促其死(事在第五回)

书中写潘金莲初时本来不想谋杀亲夫,「只指望武大自死」的,后来之所以令她起了杀夫念头,是由于武大的一席话。 武大一病五日,「要汤不见,要水不见」。 一日,叫老婆过来,吩咐她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又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按:武大提起兄弟,本是想用来吓他妻子,希望妻子服侍他好一点的。岂知不提尚可,一提更糟,须知潘金莲是早与武松结下「梁子」,因她求爱不遂而翻脸成仇的;武松亦曾警告过她必须守妇道的。武大这一提醒,她岂能不惧?这就埋下她要「灭口」的动机了。这段写武大的思想单纯,已是近乎愚蠢的程度。

王婆定计害武大(事在第五回)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 王婆给他定的计是: 「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贴心疼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他命。」……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

按:「捣子」就是光棍,穷人的称谓。这段写他们商议的过程,也是符合各人的心态的。西门庆是土豪,但他可以不怕官府,却不能不怕打虎武松;王婆是只知要钱的淫媒,她既怕事发她也跑不了,又想藉这机会多得西门庆钱财,于是由她设谋定计。

谋害亲夫(事在第五回)

至于潘金莲,则在商议的过程中并没有参加意见。说明了她「事到临头,不能不任人摆布」的心态。 下面这段,写潘金莲下毒的过程。 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药来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妇人道:「只要他医治病好,管甚么难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叫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吩咐,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要再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 按:过程写得很详细,但只表现了潘金莲狠毒的一面,如果补加一笔,写她在谋害亲夫之后,有茫然、内疚的心境,则似乎对潘金莲的性格描写可以更完整一些。

*「鸩杀武大」之后的文学描写

写潘金莲盼望西门庆的那首《山坡羊》: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些娘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扠。 他,不念咱,咱,想念他。帘儿私下,门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了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念恋他! 前半阕写潘金莲引以自豪的三寸金莲,下半阕写她又爱又恨的心情。生动传神。

武松寄家书(事在第八回)

西门庆和潘金莲看了武松的家书,「都慌了手脚」,于是又找王婆商量。王婆道: 大官人有甚么难处之事!我前日已说过了,初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古来叔嫂不通问。如今已是大郎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位僧众,来把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来,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厮回来,我自有话说,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无些乌事! 按:亡夫过了百日,妻子在请僧人做了念佛除灵(位)的法事之后,就可改嫁。这是当时的风俗。

众和尚酥成一块(事在第八回)

潘金莲请一班「僧众」来给他「念经除灵」,书中写这班「僧众」为色所迷的「怪模样」,就是「惹笑的人和事」的例子之一。 西门庆给钱: 教王婆去报恩寺;请了六个僧,来家做水陆超度武大。……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不一时,和尚来到,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礼拜《梁王忏》……(潘金莲)怎肯斋戒,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和尚请斋主拈香签字,证盟礼佛,妇人方才起来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那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多关不住心猿意马,都七颠八倒,酥成一块。

打鼓错拿徒弟手(事在第八回)

《金瓶梅词话》用一段骈文来描写那些和尚「七颠八倒,酥成一块」的模样,堪称妙文。录之同赏: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那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阇黎,武大郎念为大父。长老心忙,打鼓错拿徒弟手;沙弥心荡,磬槌打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武松告状(事在第九回)

武松得知真相,便请人写了状纸,带领郓哥,到县衙呼冤。 (知县问武松):「你告甚么?因何声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蒙眬入殓,烧毁尸伤。现今西门庆霸占嫂在家为妾,现在这个小厮是证见。望相公做主则个。」因递上状纸。知县接着,便问:「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避,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供词,当下退庭与佐贰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吏典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

知县出来便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院中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

有理无钱莫进来(事在第九回)

……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西门庆)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当止即止。 但为了敷衍武松,最后答应「从长计较」,「可行时」才拿人。 按:「莫非公道忒偏向么?」意思是说武松告西门庆,无凭无据,却来「声冤」,「莫非你认为公道是偏向你的吗?」武松依法告西门庆,反被知县斥他「不省得法度」;知县明明瞒着良心,袒护西门庆,反而说「公道」不在武松这边。这段描写,讽刺的意味很强。 此事,早已有人报与西门庆知道,于是西门庆又遣心腹家人,「袖着银两,打点官吏,都买通了。」

知县的「理」(事在第九回)

知县在不准武松的状之后,还「晓之以『理』」: 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 那些「吏典」也在旁帮腔: 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全,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

武二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再理会。」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住宿的地方),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绝。

打死李外传(事在第九回)

那李外传见是武二,吓得慌了,半日说不出来。被武二一脚把桌子踢倒了,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两个唱的,也吓得走不动。武二面向李外传,打一拳来,李外传叫声「哎呀!」时,便跳起来,立在櫈子上,向楼后窗,寻出路,被武二双手提住,隔着楼前窗,倒撞落在当街心里来。跌得个发昏。下边酒保见武二行恶,都惊得呆了,谁敢向前?街上两边人都住了脚睁大眼,武二又气不舍,奔下楼,见那人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只把眼动。于是兜裆,又是两脚,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拷打武松(事在第十回)

武松是清河县的都头,知县平日对他本是颇为看重的,但此际与武松作对的是该县的豪绅西门庆,权衡利害,知县自是只能对武松翻脸了,何况他还受了西门庆的贿赂呢。 (县主)便叫武二:「你这厮昨日虚告,如何不遵守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了人,有何理说?」武二磕头告道:「望相公与小人做主,小人本与西门庆执仇厮打,不料撞遇了此人,问道西门庆那里去了,他不说,小人一时怒起,误打死了他。」知县道:「这厮胡说!你岂不认得他是县中皂隶?想必别有原故,你不实说,喝令左右与我加起刑来,人是苦虫,不打不成!」……须臾打了二十板,打得武二口口声声叫冤,说道:「小人平日也有与相公用力效劳之处,相公岂不悯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县听了此言,越发恼了,「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口强,抵赖那个?」喝令:「与我好生拶起来!」当下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 按:「拶」是古代的一种酷刑,以绳穿五根小木棍。套人五指,用力紧收,叫「拶指」,简称「拶」。这段写知县审案的经过,让西门庆完全置身事外,只是拷打武松。「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八字,活画出酷吏的嘴脸。

东平府覆审(事在第十回)

这东平府尹叫陈文昭,倒「极是个清廉的官」,书中写他已知武松此案详情,他听了武松禀告之后,说: 「你不消多言,我已尽知了。」因把司吏钱劳,叫来痛责二十板,说道:「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卖法?」于是将一干人众,一一审录过,用笔将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贰官道:「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比故杀平人不同。」一面打开他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发回本县听候。一面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 按:「也不待做官」的「待」是刚要之意,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清河知县并非「初哥」,做官是有经验的,为何还「任(通循)情卖法呢?」这句话反映出陈文昭的书生本质,其实他应知道唯其有做官经验,才会徇情枉法。「从公根勘」即秉公审判之意。看到此处,读者可能以为武松此案会讨得个「公道」了吧?岂知大谬不然。

好官也要枉法徇情(事在第十回)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到清河县,西门庆知道了,慌了手脚,陈文昭是个清廉官,不敢来打点他,只得走去央浼亲家陈宅心腹,并家人来保,星夜来往东京,下书与杨提督。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连忙赉了一封紧要密书帖儿,特来东平府,下书与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了,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

西门庆的狐朋狗友

西门庆的一班酒肉朋友。经常和西门庆在「院中行走」的共有十人,西门庆是老大,李瓶儿的丈夫花子虚是老六,其他八人只介绍四个,即可见到这班人是甚么货色了。 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份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闲贴食,在院中顽耍,诨名叫做应花子。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儿没了父母,游手好闲,善能踢的好气球,又且赌博,把前程丢了。如今做帮闲的。第三名唤吴典恩,乃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来往。第四名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年纪五十余岁,专在院中闯寡门,与小娘传书寄柬,勾引子弟,讨风流钱过日子。

脱衣跪下被鞭打(事在第十二回)

当下西门庆打毕琴童,赶出去了。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唬的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打了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服跪着。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倒是真个儿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睡里梦里,奴才我才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

潘金莲编了一套谎辞,说孟玉楼和春梅可以为她作证,证明她「白日里只和孟三姐做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但西门庆却先拿出物证。 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因向袖中取出琴童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对象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捏出来,你还口漒甚么?」说着,纷纷的恼了,向她白馥馥的香肌飕的一马鞭子来。打得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吧。」

为人莫作妇人身(事在第十二回)

潘金莲)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都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唯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去的多,都气不忿,背地里架舌头,在你跟前唆调。」

无端要打潘金莲(事在第十二回)

下面一段,充分表现西门庆不把婢妾当人的淫威,故意不问理由,将潘金莲戏耍,先把她吓个半死。 那妇人唬的捏两把汗,又不知因为甚么,于是跪在地下,柔声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夕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不着你的机会,只拿钝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门庆骂道:「贼淫妇,你真个不脱衣裳,我就没好意了!」因叫春梅!「门背后有马鞭子,与我取了来!」……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她,你只递马鞭子与我,打这淫妇!」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的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来?平地里起风波。」 按:「还投不着你的机会」,意即「还不中你的意」。春梅是与潘金莲一党的,她恃着也是新近得宠,不把马鞭递给西门庆,拽上房门,走到前边去了。西门庆把潘金莲吓唬够了,这才说出真意。 (西门庆)反哈哈笑了,向金莲道:「我且不打你,你上来,我问你要桩物儿,你与我不与我?」

被迫剪发(事在第十二回)

潘金莲迫于西门庆的淫威,只好说道: 「好亲亲,奴一身骨朵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么,奴无有不依随的。不知你心里要甚么儿?」 西门庆道:「我心要你顶上一柳儿的头发。」妇人道:「好心肝,淫妇的身上,随你怎的拣着烧遍了也依,这个剪头发却成不的。可不唬死了我罢了。奴出娘胎儿活了二十六岁,从没干这营生。打紧我顶上这头发,近来又脱了奴好些,只当可怜见我吧。」西门庆道:「你只嗔我恼我,说的你就不依我。」妇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谁?」因问:「你实对奴说,要奴这头发做甚么去?」西门庆道:「我要做网巾。」妇人道:「你要做网巾,我就与你做,休要拿与淫妇,教她好压镇我。」 按:古代的妇女,除了尼姑之外,是把被剪掉头发当成一种难堪的人身侮辱的;而且还有一种迷信,认为别人得了自己的头发,就可以请术士作法来「压镇」自己。因此,潘金莲觉得西门庆这个要求,是比将她痛打一顿更难忍受。不过,她虽然初时不肯依从,但在西门庆吓骗兼之下,还是不能不屈服了。

欢会异常转眼即忘(事在第十二回)

西门庆拿剪刀,按妇人当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柳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是夜与他欢会异常。

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事在第十三回)

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行走,甚么事儿不知道。可可今日妇人,倒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于是满面堆笑道:「嫂子说那里话,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我一定苦心谏哥,嫂子放心。」妇人又道了万福……

自此,这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径在门首站立着,看见妇人领着两个丫鬟正在门首。西门庆便在门前咳嗽,一回儿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里眄着,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对潘金莲的叮嘱(事在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的她,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指他的妻妾)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她来,等我和她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得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场。」 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注:其时月娘已有孕),你姐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她从前的事,你耽待她吧。」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

遗产交女婿料理(事在第七十九回)

对妻妾交代之后,跟着就是对遗产的处理了。 (西门庆)嘱咐了吴月娘,又把陈经济叫到跟前,说道:「姐夫(注:陈经济是他女婿,称他为『姐夫』是跟家人称呼),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吩咐:「我死后,缎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爹亲家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紬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吧。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前面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欠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

按:西门庆弥留之际,还把各项账目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别人欠他几十两银子,也要女婿讨还。西门庆一生贪财好色,看他临终的遗嘱,可说是「死性不改」。但「可惜」他所托非人,后来谋夺他的家产、败坏他的家业的正是他当作「亲儿一般」的女婿陈经济。

水秀才的绝妙祭文(事在第八十回)

祭文一开首就「恭维」西门庆:「维灵(指西门庆)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团腰库里收藏。」「逢药而举,遇阴伏降」云云,其实是「赞」西门庆那话儿的,「阴」喻女性,讽刺他要吃春药方能在脂粉队中称雄也。「赞」过西门庆,跟着就挖苦众傍友了: 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豁脑,久战熬场。胡何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斑鸠跌弹,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跌脚,闪得人囊温郎当! 按:章台、谢馆是妓院代称,「熬场」比喻西门庆的淫乱生活。可笑「人人粗俗」,连这样粗俗的文字,也「不晓其中滋味」。

月娘臭骂潘金莲(事在第八十六回)

月娘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兼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的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吃)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金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道一鸡死了一鸡鸣……」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

对比与呼应(事在第八十六回)

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姐妹相处了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悄悄瞒着月娘,与了她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缎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吧。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上。」轿子在大门首,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才回。

潘金莲在西门庆家是不得人和的,在「姐妹」中,唯有一个孟玉楼与她相好;在丫鬟中,除了她自己的心腹春梅之外,也只有一个小玉和她有点交情。这一段写潘金莲离开西门家,只有孟玉楼、小玉二人相送,场面是很冷清的。和她来时的「风光」——「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拉到家中来。」(见第九回)恰成鲜明的对比。

陈经济来买丈母娘(事在第八十六回)

「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凄凄楚楚无人怨。」可说是为这些在封建社会中被压迫与侮辱的妇女吐露心曲。王婆把潘金莲当作奇货可居,「发卖」的过程和现代的「拍卖」一样,接受四方买家上门,价高者得。

无钱休做美梦(事在第八十六回)

按:吴月娘叫王婆领潘金莲出去发卖时,是说明「随你聘嫁」,不拘多少的。王婆却「铁定」要一百两,说成是月娘的主意。可见媒婆的要钱手段。

命运的悲剧(事在第八十六回)

按:陈经济倒是真心想娶潘金莲的,后来他赶往东京,恰值朝廷册立东宫,郊天大赦,他的父亲亦在大赦之列,不过被赦时已患重病,在陈经济回到家中的前三天死了。这件事,对陈经济来说,本是「有利」的,因他父亲虽是犯官,财产除了转移到西门庆家中的那一部份之外,余下的也被抄没,但烂船也有三斤钉,多少也还有点「漏网」,而且他还有个守寡的姑姑,把箱笼交与他,叫他运他父亲的灵柩回乡埋葬,他无端得了这笔「横财」,拿一百两银子来娶潘金莲自是不成问题了。但「可惜」的是,他这一来一回,耽误时日,果然应了潘金莲那句话:「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他回到清河县的时候,潘金莲早已被武松杀了。比给「别人娶了去」「更糟」!

春梅图救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春梅其时已嫁给周守备做二房,一听得潘金莲被发卖的消息,就去哭求周守备。 (她)一日,听薛嫂儿说,潘金莲出来在王婆家聘嫁。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对守备说:「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她大气儿不曾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她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她来,俺娘儿们还在一处过好日子。」又说她怎的好模样儿,「诸家词曲都会,又会弹琵琶,聪明俊俏,百伶百俐,属龙的,今才三十二岁儿。她若来,奴情愿做第三的也罢。」

武松回来仍当都头(事在第八十七回)

周忠是守备府的大管家,他想凭仗官威,吓唬王婆,要她减价;王婆唯利是图,「贪着陈经济那口食」(陈经济已答应照她开出的价钱去筹款了),坚持「铁价不二」,周守备则是无可无不可(他因要讨好宠妾春梅,多少钱也要买潘金莲回来和她做伴,但当周忠向他提议,将此事搁它两日,以便吓唬王婆时,他为了维持当官的面子,也就同意周忠的意见)。这些人的表现,都是符合他们的身份的。作者在「讨价还价」这个问题上,就按照各人不同的身份,写出了他们不同的心理状态。因此,虽然是个「命中注定」的悲剧,但作者用的却也还是写实的手法。

武松骗取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武松道:「我有一桩事和妈妈说。」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顾说。」武松道:「我闻的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她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嫂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婆子初时是不吐口儿,便道:「她是在我这里,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后听见武松重谢她,便道:「等我慢漫和她说。」那妇人便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她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她自己出来。

按:在《水滸》中,武松殺嫂,「乾淨俐落」,他為兄報仇,問明事實,即去與潘金蓮算賬,「嚓一刀」就將她殺了。在《金瓶梅》中,武松用的却是花言巧语,骗说要把嫂子娶回去帮忙看管侄女,重组家庭,骗得潘金莲跟他回去,这才在兄长的灵前将她杀掉。這是好像貓捉老鼠一樣,「玩弄」夠了,才進行的大報復,所用的手段比《水滸》中的「嚓一刀」殘忍多了。而潘金莲则是「色令智昏」,由于她对武松的痴情尚还埋在心底,这就不能不上了武松的当。

阴狠残酷正中有邪(事在第八十七回)

(她)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又一件,如今她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雪花银子才嫁人。」武松道:「如何要这许多?」王婆道:「西门大官人当初为她使了许多,就打恁个银人儿也够了。」武松道:「不打紧,我既要请嫂嫂家去,就使一百两也罢,另外破五两银子,谢你老人家。」这婆子听见,喜欢的屁滚尿流,没口说:「还是武二哥知礼,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好汉。」 按:潘金莲是「色令智昏」,王婆则是「利令智昏」,武松针对两人的弱点,轻易就把这桩买卖谈成功了。从这也见到武松「早有预谋」的机心,连老于世故的王婆,也上了他的当。

百两银子买嫂嫂(事在第八十七回)

到次日,武松打开皮箱,拿出小管营施恩与知寨刘高那一百两银子来,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兑起来。那婆子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虽是陈经济许下一百两,上东京去取,不知几时到来?仰着合着,我现钟不打却打铸钟?」又见五两谢她,连忙收了,拜了又拜,说道:「还是武二哥晓礼,知人甘苦。」武松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她大娘子那里,交了银子,才打发她过去。」又道:「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那武松紧着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

王婆)打发武松出门,自己寻思:「她家大娘子自交我发脱,又没和我砸定价钱,我今胡乱与她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绑着鬼也落他多一半养家。」一面把银凿下二十两银子,往月娘家里交割明白。月娘问:「甚么人家娶了去了?」王婆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她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见仇人见仇人,份外眼睛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她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吴月娘闻报吃惊(事在第八十七回)

《金瓶梅》的诸色人物中,吴月娘的「表面形象」是比较「忠厚老实」的,有时甚至带点笨拙,但连她听到武松要娶嫂为妻的消息都大吃一惊,断言潘金莲往后必然要死在她的小叔子手里。可知武松心中所起的杀机是瞒不过明眼人的。王婆的人生经验远比月娘丰富,又素擅诈骗的伎俩,反而看不出来,这只能说是「利令智昏」了。 但作者之写「吴月娘闻报」吃惊,除了要表现王婆的「利令智昏」之外,还有两个更为深入的层面:其一是透过这件事情,向读者展示出吴月娘并非笨拙的一面,纵然不是大智若愚,最少也懂得判断真伪,《金瓶梅》写人物,常用「表里不一」的写法,这也是例子之一;其二是吴月娘本来是潘金莲的「对头人」,这次也是由她做主发卖潘金莲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对潘金莲充满敌意的吴月娘,也震惊于武松要骗杀嫂嫂的机心,对比之下,就显得武松的手段与心术比之吴月娘是更为残忍险狠了。潘金莲陷入武松的圈套,焉能还有生理呢?

审问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只闻飕的一声响,(武松)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扎刀子来,一只手笼着刀靶,一只手按着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钢须,便道:「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处。」武松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若动一动步儿,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过头来,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爆,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子忔楂的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碗儿都落地打得粉碎。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那婆子见头势不好,便去奔前门走,前门又上了拴,被武松大扠步赶上,揪翻在地,用腰间缠带解下来,四手四脚捆住,如猿猴献果一般,便脱身不得,口中只叫:「都头不消动怒,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你不说时,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个老猪狗!」

剥光衣服 细说奸情(事在第八十七回)

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唬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怎的踢伤了武大心窝,用何人药,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拨置烧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按:这一段是写武松在杀嫂过程中所做的「准备工作」,他是先把潘金莲的衣裳都剥光了才进行逼供的。这不但拆穿了他那「从实说来,我便饶你」的骗人说话,也表现了他那不近人情的变态心理。(要杀便杀,何必剥光?何况最少在名份上潘金莲还是他的嫂嫂呢!要嫂嫂赤身露体在他面前接受他的屠杀,不怕辱及死去的哥哥吗?) 因此,从心理学方面来解释,这只能说是武松在潜意识中那种被压抑了的情欲的表现。在现实社会中,他是打虎英雄,是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倘若和嫂嫂私通,那就是「猪狗」不如了。因此,他潜藏的情欲是被封建社会的道德观念束缚的,只有在打出为兄报仇的招牌杀嫂时,剥光她的衣服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做(其实这个「理由」也只是自己骗自己而已)。武松要潘金莲供出她和西门庆通奸的详细经过,为的甚么?这里也不妨作个心理分析,他是极其妒忌西门庆占有他嫂嫂的肉体的,那些通奸的供述,他是既怕听而又想听,因为一来可以折磨潘金莲,二来也满足了他那被压抑的畸形性心理。叫潘金莲剥光衣服细说奸情,这是虐待狂和自虐狂的混合表现。 而潘金莲之肯「从实说来」,恐怕也不是相信武松可以饶她的缘故。而是要令武松心里难受。「谁要你不接受我呢?否则我也不会给西门庆了。」

武松对小侄女之无情

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她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的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

当下武松杀了妇人,那婆子(王婆)看见,大叫:「杀人了!」武松听见她叫,向前一刀,也割下头来,拖过尸首,一边将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房檐下。那时也有初更时份,倒扣迎儿在屋里。迎儿道:「叔叔,我也害怕!」武松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 武松就这样丢下亲侄女走了。

迎儿这个人物(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金瓶梅》的「潘金莲故事」中,迎儿是个「跟出跟入」的角色,任凭潘金莲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在武松杀嫂之前,作者没写她说过一句话。在看到故事的「悲剧结局」之前,你或者会觉得这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直到故事的结尾,你方始发觉这个角色其实是作者颇具匠心的创造。 「叔叔,我也害怕!」这是迎儿在目睹武松宰割潘金莲之后说的一句话,也是她自出场至收场所说的唯一一句话。不过,在此之前,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的性格却已是在作者的笔底呈现了的。第一回写潘金莲初见武松之时,就对武松数说迎儿是个不中用的小丫头,「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她拿东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她。」(按:蹀里蹀斜状东歪西倒之貌,此处意义相当于广东话的「论论尽尽」)事实上她也确是被当作丫头使唤的,潘金莲招待武松,她做的是递茶递酒的角色;甚至当她的父亲被害死之后,西门庆来到她家,潘金莲叫她拿茶奉客,还要她「放下茶托,与西门庆磕头。」(第八回)武大前妻去世时,迎儿已有十二岁了,武大大约是在一年之后被害的,按说十三岁的小姑娘多少亦已懂事了,但她只能默默的在潘金莲的淫威下过活,可知她的性格是如何懦弱怕事。

武松上梁山与《水浒》大不同

武松)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那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老狗(王婆)也跪在灵前,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今日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揪倒來,兩隻腳踏着她兩隻肐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裏銜着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嚓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水浒》第二十六回)

《金瓶梅》中的武松杀嫂

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翻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髟狄(上髟下狄)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她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她肋肢,然后用两只脚踏她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撕开她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邈出来。……

杀人掠物重上梁山(事在第八十七回)

武松跳过墙来,到王婆房内,只见点着灯,房内一人也没有。一面打开王婆箱笼,就把她衣服撒了一地。那一百两银子,止交与吴月娘二十两,还剩了八十五两,并些钗环首饰,武松一股皆休,都包裹了。提了朴刀,越后墙,赶五更挨出城门,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里躲住,做了头陀,上梁山为盗去了。

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当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未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对象,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欲押那婆子(王婆),提了两颗人头,径投县里来。(《水浒》第二十七回)

两个写法 各有特点(事在第八十七回)

两相比较,《水浒》中的武松杀人,是有理有节的。杀人之后,便即自行投案,甚至连自己的「随衙用度之资」,也是由变卖家中的对象而来,可见他虽然迫于无奈杀人,也还是「守法」的。《金瓶梅》的武松杀嫂,则以骗娶的手段,私下行刑,不但将王婆一并杀掉,并且把自己给王婆的银子都取回来还加上她的钗环首饰(按:武松给王婆的银子共一百零五两,一百两是作为买嫂子的身价,另外五两是媒人钱。王婆交与吴月娘二十两,还剩了八十五两,但加上钗环首饰,自是超过武松所给的数目)了。《水浒》写武松自行投案;《金瓶梅》则是写武松杀人掠物之后,重上梁山。《水浒》是极力把武松写成一个光明磊落的英雄;《金瓶梅》却着力于刻划武松的阴险机心和狠辣手段,将他这次名为报仇实是谋杀的「本质」(在一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之下所做的报复)揭露于读者之前。写出了「英雄」的「阴暗」一面。两个写法,各有特点,孰优孰劣,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自加判断。

梦中意识的流露(事在第八十八回)

俗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晚上,陈经济就梦见潘金莲了。 他在傍晚时份,买了一陌钱纸(按:「陌」即钱一百文。「钱纸」、「纸钱」通用),在远离王婆门首的石桥边,烧化给潘金莲。 烧化了钱纸,经济回家,关了门口,走归房中,恰才睡着,似睡不睡,梦见金莲身穿素服,一身带血,向经济哭道:「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实指望与你相处在一处,不期等你不来,被武松那厮害了性命,如今阴司不收,我白日游游荡荡,夜向各处寻讨浆水,适间蒙你送了一陌钱纸与我,但只是仇人未获,我的尸首埋在当街。你可念旧日之情,买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经济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但恐西门庆家中,我丈母那无仁无义的淫妇知道。她自恁赖我,倒趁了她机会。」……经济哭着,还要拉着她说话,被她身上一阵血腥气□□,撒手挣脱,却是南柯一梦。枕上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二点,说道:「怪哉!我刚才分明梦见六姐向我诉告衷肠,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住武松,是好伤感人也!」正是:梦中无限伤心事,独坐空房哭到明。

:陈经济梦中对潘金莲说的话,其实即是他现实的顾虑,亦可说是他本来(梦时醒时都一样)意识的流露。陈经济这个人的性格乃是经常喜出大言,事到临头,却是畏首畏尾的。这是典型的没用的「纨裤子弟」性格。

说话的巨人 行动的侏儒(事在第八十八回)

结果,领埋潘金莲尸首的,还是她平生的唯一知己春梅。 春梅在某个晚上也曾梦见潘金莲向她泣诉,第二天就差使家人张胜、李安去县前打听。

春梅领埋潘金莲(事在第八十八回)

按:这段叙事,作者是藉张胜、李安这两个家人的对话,间接写出:一、春梅是真心为潘金莲的惨死而悲伤;二、春梅在周守备家中得宠的情形——虽然位属「三奶」,但「正统大奶奶」、「二奶奶」都要打靠后。(注:「正统」在这里是「坐在正位」的意思;「打靠」有「靠拢」之意。)至于春梅称潘金莲是她「嫡亲姐姐」,则是表现了春梅的情切(要为金莲料理后事之情),由于官府规定必须由家属领埋,她只能冒充姐妹了。这一点,张胜李安明白,读者也明白的。同时,在这段描写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是如何认真的处理笔下的人物。

杨家母舅来劝阻(事在第七回)

玉楼答应了西门庆的婚事之后,前夫的母舅张四得知,便来拦阻。 且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手里东西,一心举保与大街妨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若小可人家,还可有话说,不想闻得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庆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秤了。寻思已久,千方百计,不如破他为上计。走来对妇人(孟玉楼)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通下定),还依我嫁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他又是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给西门庆。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现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过去做大还是做小?却不难为你了!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并没上头的丫头,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气也!」

他不知他说的这些事实,孟玉楼早已知道,孟玉楼非但不以为意,并反驳他。 妇人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她做姐姐,奴做妹子。虽然房里人多,汉子欢喜,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欢喜,那时难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单擢着。休说他富贵人家,那家没四五个?街上乞食的,携男抱女,也挈扯着三四个妻小,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奴过去自有道理。不妨事。」

人品坏也没问题(事在第七回)

张四在「名份」的问题上劝阻不了孟玉楼,只好「直接」说西门庆的「坏话」了。哪知孟玉楼仍是不以为意。 张四道:「娘子,我闻得此人,单管挑贩人口,惯打妇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你愿受他的这气么?」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为女妇人家,好吃懒做,嘴大舌长,招是惹非,不打她,打狗不成?」

张四仍不肯罢休,又再数说西门庆的人品之坏。 张四道:「我见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边胡乱行走,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管不得那许多三层门外的事。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廷爷(皇帝)一时没钱使,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休说买卖的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各人裙带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这样费心!」

张四拦夺箱笼(事在第七回)

这张四,临妇人起身那当日,请了几位街坊众乡邻,来和妇人讲话。那日,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雇了几个闲汉,并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卒,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被张四拦住,说道:「保山,且休抬,有话讲!」一面邀请了街坊邻舍进来坐下,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外甥,是我的姐姐养的,今日不幸他死了,空挣了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改嫁),这是亲戚,难管你家务事,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你手里有东西、没东西嫁人去,也难管你。只你把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你还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见个明白。娘子,你意下如何?」

各自攻击对方弱点(事在第七回)

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腆羞脸又嫁人。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房儿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百四百两银子欠账,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甚么银两来?」

四道:「你没银两也罢,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有没有看一看。你还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妇人道:「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

姑姑母舅大争吵(事在第七回)

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喏,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的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是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它一眼罢了;她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她嫁人,留着她做甚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婆子道:「难道她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她的不成?她背地又不曾私自与我甚么,说我护她,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她,好温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她。」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失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

只这一句话,道着这婆子真病,须臾怒起,紫涨了面皮,扯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不才,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膫子入日(上入下日)的!」 婆子一怒之下,连粗话也骂出来了。

典型的市井吵架(事在第七回)

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头放水。」

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她少女嫩妇的,留着她在屋里,有何算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争奈杨宗保是我姐姐养的,有差迟,多是我!过不得日了,不是你!这老杀材,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

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扯淡!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恁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娼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入日(上入下日)道士,你还在睡里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多亏众邻舍劝住。

吵骂声中箱笼抬去(事在第七四)

而这出闹剧,也就在薛嫂的「指挥有方」(趁着他们吵闹,就把孟玉楼的嫁妆抬走)之下结束了。下面一段写孟玉楼入西门家的情形。 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封红纱灯笼,她这边姐姐孟大姨送亲,她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西门庆答贺了他一疋锦缎,一柄玉绦儿。……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孟玉楼)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三日。西门庆与她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疋尺头。自此亲戚来往不绝。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与她做房,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娘。到晚,一连在她房中歇了三夜。 孟玉楼前夫家的各人都得到好处,可说是皆大欢喜了。

周统制阵亡(事在第一百回)

春梅和周义寻欢作乐之时,她的丈夫却要出战了。 (金国)大元帅粘没喝,领十万人马,出山西太原府井陉道,来抢东京。副元帅斡离不由檀州来抢高阳关,边兵抵挡不住……周统制见大势番兵来抢边界,兵部羽书火牌星火来催,连忙整率人马,全装披挂,兼道进兵,比及哨马到高阳关上,金国斡离不的人马已抢进关来,杀死人马无数。正值五月初旬,交阵堵截,黄沙四起,大风迷目,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斡离不(番将名)兜马反攻,没秋一箭,正射中咽喉。堕马而死……可怜周统制一旦阵亡,亡年四十七岁。正是舍家为国忠良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作者用「舍家为国忠良将,不辨贤愚血染沙」这十四个字来总结周秀的一生,可说是评价得当的盖棺论定。他为官昏庸,用张胜这样的坏蛋做亲随,纵容他为非作歹;在家庭内他宠爱让他受骗上当的春梅,又优容春梅的奸夫陈经济,任由他掌管自己的书柬、簿籍、印信……

周守备这个人(事在第九十九、一百回)

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有一段论述周守备的文字,我觉得很好,他说:「从一个角度看,这当然是位可钦可敬的人物,史书方志都应给他写上好好的一笔。但我们看见小说所述他的私生活,从私生活中可看出他的品格;他很纵欲,极可能得到一个西门庆那种可耻的下场,所以遇上金兵而死在刀枪之下,其实该算是他的好运气。《金瓶梅》的人物,都是这么真实的。」

Date: 2023-06-15 Thu 23:06